17 一回見面起,你便在騙我

一視同仁,竟似個鐵石心腸的。萼綠華算不得絕色,也不見別的異處,怎會引得江卧夢心動?

再者,這兩人相處也沒尋常夫妻的親昵,有些相敬如賓的味道。

何一笑越想越是古怪,一人往後山了。

居所無人打理,門一碰竟掉了出來,他不管這些,直接邁了進去。

裏面空空蕩蕩,除必要家什,什麽都沒有。江逐水起先與萼綠華住一道,冷暖吃食都成問題,何一笑見不得徒弟受苦,另給他辟了現在的住處。平常将人帶在自己身邊,悉心照料,若逢閉關,便交托給山中可靠人。

江逐水不回這住,只經常來看望母親。與兒子不同,萼綠華身上幾乎見不到半分母子親情,久而久之,這兩人感情也淡了。

何一笑樂得如此。

他着意将屋中各處翻了一遍,想找找有無線索。怎料萼綠華這裏陳設少,物品更少,連妝奁都不見。

何一笑沒找見東西,卻想起江逐水手裏那件機括暗器。

對方當時沒與他說,顯然也是不想與他說,可事後再想,徒弟接觸的人極少,加之這暗器有些年頭,來處不難想。

——萼綠華并非沒有留下東西,而是将這些給了江逐水。

何一笑想及此,打算回去問一下徒弟,順便還能以此為借口見回人。

臨走前,他看見合着的窗,憶起當年萼綠華常枕在窗邊,不知在看什麽,一時意動,上前去将窗推開。

窗棂木質疏松,比門扉更不如,他尚未用力,便自當中折斷。他救之不及,只得随它去。

然而折處一點枯黃冒尖,何一笑小心取出,發現竟是封泛黃的信箋。

這住所是萼綠華一手建起,東西自然也是她藏的,打開信後,字跡驚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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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江卧夢的信。且是給他的。

何一笑捏着這封時隔三十年的信,在最初的驚訝之後,竟迅速鎮定下來。

說來直至現在,他都不知自己為何會對江卧夢別有心思。對方待他好,待別的師弟妹也好,他細細回想一遍,覺得應當是江卧夢本身的緣故。

其人容貌不說,修為劍法亦是頂尖,何一笑識得他近二十年,未見過他有一次失态,這人生來便是叫人仰望的。

何一笑少年時心慕強者,對方又救過他幾回,自然挂心。可若非獄法大劫,他恐怕會将情意深埋心底,因他知曉,江卧夢絕不會有回應。這位師兄太完美,完美到除他自身,竟無一人能與之匹敵。

江卧夢落筆說話從無贅言,因而連最後的囑托也幹淨利落,只一張紙,

信中道,他因天人三冊娶萼綠華,其人為浮玉洛陽君,有孕後若将子嗣帶回,因雙親身份,必有麻煩。因而他拿了對方帶着的毒物,放在其人飲水中。

他知曉萼綠華定會發覺,然而他娶妻別有目的,對方也是借他脫身,必不會聲張,而選擇将毒過至腹中胎兒身上,尋求唯一生機。如此二人心照不宣,便算了結這事。

……

寥寥百字,何一笑看罷,幾能想見對方執筆時的沉着模樣。

江卧夢留這信與他,是因為萼綠華身份複雜,與浮玉山未必斷了聯系,叫他小心注意着。他便是這麽一人,再繁瑣曲饒的事,也能剝繭抽絲,理個清楚。無所謂陰狠,無所謂利用,他心有量尺,從不追悔。

當年他氣息将絕,身邊只剩何一笑,眼中無怨怼無憾色,盯住師弟面孔,道:“你需記得,獄法山是我交給你的。”

何一笑清楚在那封信前,自己的心思便被看透。然而此時此刻,對方正以這縷情思将他勾住,要他守牢獄法基業。

對方算無遺策的一生中,這許是唯一一次纰漏。何一笑願為他坐鎮獄法,略盡心力,僅此而已。他喜歡的是活人,平常也緬懷對方,可人若沒了,他做什麽也無用,又何必當真鞠躬盡瘁。

江卧夢錯看了。

現下時隔三十年,斯人不在,何一笑拈着信,想起自己的小徒兒,指尖竟有些微發燙。

不比他清楚江卧夢是個什麽樣人,江逐水對不曾謀面的父親并不了解,雖有過猜測,但無論哪種,必定沒有一個将他生死算進去的——何一笑也不曾想到。

起先的驚訝過了,他又發覺了新問題。

江卧夢下毒是為落胎,可為何江逐水仍活得好好的?萼綠華與他若無感情,又為何在他逝後,香消玉殒?

再者,他的屍身去了哪?又或者,他當真……死了嗎?

何一笑驀然攥緊薄紙,又恍然驚醒,小心撫平褶皺,置入信封,貼身藏于懷中。

與逐水幾日不見,他便覺得長如經年,難熬得很,只不知對方有否想過他。

在這裏耗了點時間,待他離開時,日落月升,已入沉夜。

又是月圓。何一笑想起流波臺之會,事情便是從那裏開始偏離。

江逐水推窗擡頭時,看見同一輪月,想見同樣的事。

月光清冷,他卻如被灼傷,忙将窗關上。回身要走,腳下又止住。

他聽覺靈敏,察覺窗外有人。來他處的人不會不作聲,因怕打草驚蛇,他沒有問詢,只暗中計算出手時機。

然而在他動手前,那人輕叩窗戶,顯是故意顯露行藏。

江逐水袖裏握上軟紅绡,卻道:“師父?”

那人動作一頓,過了會兒忽道:“……何一笑總這麽來見你嗎?”

68、

這一開口,江逐水便聽出來了。

“洛陽君。不,應當喚你白蔓君。”

白蔓君輕嘆一聲,似靠在了窗上。

葉追死于這人手,江逐水記得這筆賬,此時雖想擒下他,又知其修為深厚,出手無十分把握。除此之外,這人敢出現在獄法山,也必定有其倚仗。

“你還沒死?”

二人隔着窗,見不到雙方神情,卻聽白蔓君笑道:“阿蘿嘴上說得狠,實則還是會心軟,幸好往後我們再不會分開了。當時那一劍刺得太偏,以你眼力怎會看不出。何必明知故問呢?”

江逐水從阿蘿身上能瞧見自己影子,因而不愛聽她的事。方才白蔓君似随口一提,他心口卻恍如被紮進一根刺,想不在意也難。

他沉下心,道:“你今次來又有何事?”

白蔓君道:“上回是舅舅不好,待你兇了些,”他輕笑一聲,“與你道個歉。”

江逐水不為所動:“你若有事,最好快些講。我雖拿你無法,但師父随時會來,若撞見就不好了。你說是不是?”

“事不過三,我前頭問過你三回,要不要同我走,”白蔓君聲音雖輕,然而夜裏寂靜,令得字字清晰入耳,無端蠱惑人心,“這回你已知道我身份,我沒別的親人,你若來了,浮玉山是你的,飛英會是你的。何一笑放不下你,獄法也是你的,如此拿下北境便不難。到時你若有心,天下亦能收入囊中。”

這話對于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來說,都極具誘惑。然而江逐水自小心中只師父一人,所有喜怒都與他分不開,這番前景再美,沒了何一笑,照樣無甚意趣。

況且,他更在意對方那句“何一笑放不下你”,是否是他想的那般。只是一旦問了,便如送予對方把柄,若不問,也顯得心虛。

江逐水無聲無息擡起腳,卻未落下,口中道:“師父雖厚待我,但山中嫡傳不止我一個,若我随你走了,他失望下恐怕會挑周師弟繼任山主。”

白蔓君似驚喜:“外甥說這話,是想同我走了?”

江逐水沒有答他。

白蔓君道:“只是你又何必來套我話。你可想過,葉追少離山,她是如何拿到春宵?又為何認得我?”

江逐水心髒猛縮,幾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對方又道:“我原本以為你對葉追有情,服下春宵後成全你倆好事,也算做舅舅的一點心意。誰想,唉。”

他似真似假地嘆了一聲。

江逐水想,他既說了,必定是知道當年事的,這回萬不能讓他走脫。對方此前向他問過天人三冊,想來不知道那門秘法,自然也不知道他修為大漲,有心算無心,能多幾分成算。

白蔓君以為他心情難言,才沒有出聲,繼續道:“何一笑當年對卧夢便有些心思,可巧你又生得和他那麽相像,難怪他把持不住。你自小被養在他身邊,必定是被他哄住了,這人生來薄情,不過是被色相迷了眼,并非真心待你。”

然而無論是十年前,還是今時今日,江逐水都見不得有人說師父不好,縱然何一笑當真視他為替代品,在白蔓君面前也是不會認的。

“不過是師徒而已。如今山主是我,若論威望,亦是我勝過他這個不管事的。他有無真心,與我何幹?”

“好!這才是我的好外甥,”白蔓君竟拍手贊他,又道,“我方才的提議,外甥想好了嗎?”

江逐水冷笑一聲:“我自有我的日子過,走什麽路,全随自己心意,為何要你來管?”

“當真不好好考慮?”

江逐水道:“當日你同我說母親的事,此時想來必定瞞了些。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眼中有什麽嗎?”

白蔓君竟也不惱:“莫将我與何一笑混為一談。綠華是我親妹,自小我兩個便同一人似的,我只是不舍得她吃苦。”

說得好聽,但江逐水早聽他說過了,并不信他。

“你說舍不得母親吃苦,實際你引她離山,自己做了洛陽君。”

許是因為被說中心事,白蔓君有一會兒沒開口,許久方道:“我——”

屋內燈燭“嘭”地滅下,一點流光破窗而出,直取他肩膀。

倞河岸上,江逐水一劍已能令他心驚,此時又是全盛出手,并無保留。殺機藏而不露,白蔓君連一根手指都沒來得及動,便已被劍光鎖住。

劍光之後,是團身沖出的江逐水。

一劍即中,本應是好事,他卻臉色大變,急忙退步,側身提袖,擋住自己臉面。

轟地巨響,白蔓君原先站的地方,竟似埋了火藥,連人一道炸開。江逐水退出一段距離,仍有氣浪沖來。

他正要出手,肩上一重,被人拉着往後一步,一人擋在他身前,斬下一劍。

“師父……”

那人背影何其熟悉,江逐水心神恍惚,忍不住開口喚道。

他二人雖為師徒,實際何一笑極少在他面前動手,方才一劍正是他最常用的問道于盲,如撕開夜幕的一道閃電,将爆炸産生的沖擊盡數隔絕。

這事江逐水也能做到,對方必定是知曉的,卻仍然出了手。

江逐水強抑下心中激蕩,往平息下的煙塵望去,已是空空如也,地上剩了零碎小塊,竟是屍骨無存。

然而白蔓君怎會做這種事,他稍加思索,便猜到此次與他說話的根本是一具傀儡。

浮玉山有秘法,聽聞是以蠱蟲為引,控人心智。而十二玉瓊島出産傀儡,且能做成任意容貌,白蔓君應當是在傀儡上施了蠱蟲,才使其與常人無異。因隔窗說話,江逐水竟未看出破綻。

事情特殊,何一笑收劍回鞘:“他必定在左近。”

二人循着路徑一路追去,不指望真追見人,能找到些線索便成。

江逐水忽道:“師父一直聽着我與他說話?”

何一笑沉默了會兒:“是。”

江逐水莫名着慌:“我……”

何一笑已道:“我知你是騙他的。”

江逐水倒不好再說什麽了。

白蔓君既有膽子入獄法,肯定有完全準備,他與師父一路未見異樣,正打算第二日山中戒嚴,便見山道上有個人影。

主峰人不多,入夜人更少,何一笑見那人身形有些陌生,一拍劍鞘,正要出劍,便被身旁徒弟握住了手。

69、

“那是孟師弟!”

何一笑怔然收劍。

他平常甚少關注其他弟子,尤其孟玄同性子與他不合,都沒認真看過幾眼,此時竟沒認出人。

他雖收了劍,但方才劍意已露,孟玄同自然察覺到,轉過身來。

江逐水情急下抓了師父手,此時既無事,自然也放開了。說來他們這回見面,雙方都有些異樣,可這時也不及讓他們細想。

夜色幽暗,以江逐水目力,仍看清了師弟模樣。

有些不對頭。他扭頭看了眼師父,正好對方回看過來,二人對視過,心中都有了想法。

“孟師弟,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方才險些沒認出你。”

孟玄同面色蒼白,似魂不守舍,視線游離,沒個定處,聽了這話,過了許久,方喚了他們一聲。

這就更不對了。

江逐水心知這位師弟孤僻卻耿介,人如青竹,瘦而不折,萬沒有這般唯唯諾諾、低聲細氣模樣。

何一笑沒有顧忌,道:“你方才在哪兒?”

對上師父,孟玄同終于回過神:“今夜心神不寧,故而四處走走……山中出什麽事了?”

江逐水道:“有人闖山,現下尋不見了,孟師弟諸事小心。”

等孟玄同走了,何一笑道:“孟五有問題。”

這是一眼可見的事,然而江逐水覺得事情絕無這麽簡單。

“等會山中要加緊戒嚴,再去山門那兒查一下這幾日出入人員的名單,着重看孟師弟有否離過山。照說被蠱蟲操縱之人,本身并無記憶,即便孟師弟真有問題,恐怕也記不得具體。”

何一笑很願意與他這般心平氣和說話:“若是被施了蠱蟲便罷了,只怕他有叛逆之心。”

江逐水一時沒開口。

孟玄同與葉追感情深厚,十年分離,一朝生死相隔,其中打擊未免太大,真生了別的心思也算情有可原。只是若真是他引白蔓君入山,這點因由不足以抵消他背叛的事實。然而白蔓君亦是殺害葉追的直接兇手,孟玄同知曉這點,不該與對方為伍。

江逐水固然對師弟妹們關愛有加,逢着這種事時,絕不會有半點留情。

“我會看着孟師弟。”

何一笑道:“你且當心。若白蔓君仍在山內,多半還是要來尋你。”

江逐水卻不贊同:“他說事不過三,想來不會再來。只是我覺得他這回找我來得古怪,倒似別有目的。”

“別有目的?”何一笑想了想,“他這一來,必攪得獄法生亂,有利于他渾水摸魚。”

江逐水道:“徒兒也是這麽想的,”又道,“師父叫我小心,您自己也別忘了。若孟師弟真出了問題,大有可能心中記恨您,平常要多加注意。白蔓君表面來尋我,可我覺得他真正目的應當是天泉,如此避不過您,師父切切當心,要以自身安危為重。”

他遇上感情事輾轉不決,涉及要緊事時,又成了操心師父身體的好徒兒。何一笑愛他一片孺慕,又恨他總有退卻,然而到底愛比恨多,心中是萬萬放不下這徒兒的。

二人平平和和說了些話,何一笑想起那信,猶疑過了,還是給了徒弟。

比之信中內容,江逐水更注意江卧夢字跡。他自身筆畫圓潤收斂,對方卻筆筆顯鋒芒,一看便知二人性情相差極大。

半點不像。

他莫名松了口氣,細細将信中內容看了。

白蔓君說過中毒一事,他事後也驗證過,然而對下毒之人沒個頭緒,這回倒是有結果了。

何一笑關心他,見他神情平靜,并無什麽傷心震驚,忍不住問:“……你不恨嗎?”

江逐水捏着信,微有茫然:“……恨不起來。不知怎地,總覺得這事與我遠得很。”

如此也算好的,何一笑松了口氣。

“但這事有些奇怪,”江逐水道,“若如父親所言,母親不應當再中毒身死。”

何一笑也想不通這點,他不以為江卧夢會算錯。

江逐水回憶之後,又道:“我猜,母親先頭的确将毒過給了我,但後悔了。她臨終前與我說過話,雖未提及她來歷,卻将天人三冊交托給我,還留了我一些小物件。”

何一笑道:“你不必同我說這些。”

江逐水知他并非不想聽,原先還有些尴尬,這時倒自然了。

“母親防備的人是白蔓君,”他道,“這封信是父親留給師父的,何以會到母親手裏?除此之外,還有師妹那封信……”

另一封信自然是何一笑寫的。上回在流波臺,那信被當衆拎出,令他恨極了任白虹。

然而春宵是白蔓君給葉追的,加上葉追第二次趕到時機的巧合,何一笑有九成把握,應當是江卧夢去得太急,未将信處置好,落在了萼綠華手中。

對于萼綠華而言,那封情信并無用處,處置便随意許多,大有可能被白蔓君找見,又以此布局。

而白蔓君一開始,并不可能知道江逐水的心思,只想着将他與葉追湊做堆。而對着那張同江卧夢一模一樣的臉,何一笑對徒弟的感情大有可能不純粹,這事一出必引他心亂,如此下去,師徒失和也有可能。然而陰差陽錯,春宵最後反将師徒二人綁在一起。

無論如何,他們知曉旁的都是細枝末節,仍可能潛伏在主峰的白蔓君更為要緊。

何一笑坐鎮天泉,江逐水連夜傳令下去,緊鎖山門,一個人也不準放出去。

他又查看了這幾日出入的名單,孟玄同赫然在列。值守弟子也說,孟玄同往山內領進了兩個人。

比起錯殺,江逐水更怕放過,此次亂從內起,他當機立斷,帶兩個弟子往學宮将孟玄同拘禁起來。

孟玄同精氣神大不如前,一語不發,任他關了。

江逐水知曉他可能是被蠱蟲控制,對諸事記憶都有模糊,神智恐怕也并不十分清醒,打算等塵埃落定再處理他的事。

臨別前,他道:“過陣子我再來看你。”

孟玄同唇動了動,終于開口:“……大師兄要小心。”

江逐水看他時,他眼中又起渾沌,恍如什麽也沒說過。

一連三天,主峰上下圍得如鐵桶一般,學宮也放了假,弟子被勒令待在屋中,每日點卯。

如此雖未找見白蔓君,但江逐水心知其人必定還在山上,這幾日也太平無事,雙方只得繼續磨下去。

然而對方并非莽撞之人,他總懷疑其中還有別的目的,可也捉不住把柄。

第四日晚間,他在靜室調息畢,聽見外邊異響。

不似不小心,倒似故意引他。

江逐水自恃白蔓君不知他真實底細,真對上也有勝算,未有猶豫,追了出去。

山中巡游弟子雖多,他這處接近峰頂,向來是不許旁人來的,因而一路不見人,那人身形飄忽,只揀小徑走,越走越偏。

江逐水知道對方是故意引他來的,卻不想被帶得太遠,走了盞茶後,他不動聲色稍使了點力,逐漸接近。

只差三步距離時,他一抖袖,軟紅绡滑出往那人脖頸纏去。

那人許是早有預料,往旁一步避了過去,之後竟未動手,轉過身來。

江逐水忙收劍,滿面驚色,似看見難解之事。

這的确是想不見的事。那人身形消瘦,臉頰凹陷,依稀可見從前英俊輪廓。

江逐水與他多年未見,這張臉雖脫了形,仍叫他記憶猶新。

“三——”

心口冰涼将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

那人拔出劍身,劍上血珠尚未滾落。

江逐水從來少受傷,更沒受過外傷。方才那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體溫随着流失的血液也似在降低,即便如此,對方再刺來的時候,他反應極快,軟紅绡輕飄飄貼上那人劍身。

然而由于受了劍傷,這一劍力道不足,只将劍勢稍引偏了些,他胸前又被刺了一劍,幸好較淺。

這兩劍使得江逐水呼吸急促,腳下也站不穩,手中軟紅绡亦有輕晃。

那張瘦削面孔與他距離極近,他清晰認得,這正是應當亡在滄臨的三師弟。不。三師弟的确死了,這不過是被蠱蟲操控的屍身。

對方排行在周樂聖下,原本劍法修為甚佳,如今雖失了幾分,仍非尋常,那兩劍亦是狠絕至極。

江逐水嘆了一聲,不顧血跡斑駁的前襟,竟收起軟紅绡,空手去拿對方兵刃。

手指方要觸及時,他反手一擊,直接落了那劍,一掌劈在人頸後。

蠱蟲操控之人再算不得人,這一掌竟未給對方造成半點阻礙。江逐水無法,脫下外衣,整個罩住那人頭臉,又挾制住其手臂,拖着往回走。

胸前他暫止了血,但情形不太好,可他也絕不能坐視師弟屍身再被別人利用,定要帶回讓他入土為安。

他也明白了對方是如何入山的。

三師弟死訊一直未報,值守弟子認得他臉,自然放他進來。孟玄同不過是個幌子,三師弟才是殺招,對方吃準他見了人必有失神。

這竟是個從一開始就埋下的毒計。除此之外,飛英會與任白虹也必有牽扯。

江逐水估算了傷勢,将人帶回自己住處,将他綁牢了,才給自己處理。

外傷好辦,失血卻太多,劍上甚至淬了毒,暫被他體內寒毒壓住,但終究不是長久計。

第二日心笙來時,正見到江逐水昏倒在地,滿身是血。

70、

除三十年前,這是獄法山上下警戒最為森嚴的一次,傳聞山主江逐水遭人暗算,中毒不醒,由前任山主何一笑暫理事務。

周樂聖初知道師兄受傷,便坐不住,奔去對方住處。

卧房門戶緊閉,何一笑站在外邊,面沉似水。

周樂聖平常怕極了他,這回卻主動上前問:“師兄如何?”

何一笑不耐與他說話,裏面人道:“……周師弟進來吧。”

周樂聖聽見聲,松了口氣,後又提起心。

對方吐字雖清晰,但中氣顯是不足,情況怕不是太好。

他心中惴惴,進屋見江逐水半坐在床上,長發未束,只着了裏衣,臉孔白得與衣裳無分別,唇上血色全無,整個人看來便似一張白紙,沒有一點生氣。

幸而那雙眼仍是活的,看向他時目光柔和,令得周樂聖發涼的手心稍有暖意。

大夫也在,手裏端着盆,盆中盡是殷紅血水,一看便知帶了毒。

周樂聖瞥見,一顆心似被人左右各擰了三圈,怎麽也難受。

倒是江逐水溫聲道:“我有話與你說。”

周樂聖坐在床邊,見他不過說了幾句話,額上便有薄汗,忙道:“師兄養傷要緊。”

江逐水搖頭:“已是獄法生死存亡之際,等不得。”

他這一說,周樂聖也正色,眼角下壓,連一雙桃花眼看來也有幾分端肅。

江逐水摸出塊鐵牌:“并非我說喪氣話,我這回怕難過這坎。師弟妹中,我如今也只能将獄法山交托給你。”

周樂聖不接信物:“師兄莫非忘了師父?師父近來舊傷養得差不多,大可重新接下山主之位,等師兄養好傷,一切照常。”

“師父他……”江逐水不知想見什麽,面有掙紮,“我有些怕……師弟別問太多,這信物你必須得接下。若師父靠不住,你需得以山主身份穩下獄法,萬不可給涿光可趁之機。”

周樂聖知他有臨終托付的意思,不忍叫他再多說話,接了信物,又去扶他:“師兄先躺下,好好調養。你也知道我性子,實在不适合……”

“師弟莫要說這話。”江逐水止住他動作,難得冷容。

周樂聖無奈:“好。我聽師兄的。”

江逐水這才舒了口長氣,道:“你幫我喚心笙進來。”

心笙一直未有好好休息過,眼底發黑,等見着江逐水虛弱模樣,眼睛立時紅了。

江逐水道:“你跪下。”

心笙雖不知其意,卻聽話地跪在床邊。

江逐水歇了一會兒,才攢了力氣,道:“我收你在身邊,原是想收你為徒。此次事出突然,我初心未改,只問你願不願喊我這将死之人一聲師父。”

心笙雖是他身邊童子,實際平常得他指點,早有師徒實質,聞言又喜又悲。

“弟子願意。師父!”

“算來我沒教過你什麽,有些對你不住,”江逐水停了小會兒,繼續道,“這幾日你師祖脾氣怕不太好,你別去找他。山主信物在你二師伯手裏,你讓他将你姓名記上去,如此你便是下一輩名正言順的大師兄。”

他說得輕松,心笙聽了,一顆心如泡在苦水裏,沒有一點喜意。正要說話,便聽見江逐水悶聲咳起來。

從來只何一笑傷勢複發才會如此,江逐水身體康健,也不曾有個頭疼腦熱的,竟是頭回這般病骨支離。

只不過一小會兒,江逐水臉色迅速衰敗下去,面上真真再無生氣,低頭嘩啦吐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殷黑帶腥。

因他們要說話,大夫避在外邊,心笙心裏着慌,忙大聲喊人,之後又幫江逐水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跡。

“師父!”

江逐水竟還寬慰他,說:“無事。”只是兩個字功夫,他眼中神光已散,竟似要不好了。

心笙忙道:“您先別說話!”

此時大夫也過來了,他便被趕了出去,外頭的何一笑不管這些,也不看他,徑入了屋,之後啪地一聲關上門,将人擋在門外,獨留自己與大夫。

周樂聖見他出來後臉色極差,道:“先等大夫消息。”

心笙知他也不過強作鎮定,心內愈發惶恐,想到方才所見景象,生怕這是最後一面。

秦铮與齊秀主得消息晚,來遲一步。

幾人聆聽屋裏動靜,隐隐約約聽見争吵,聲音越來越大,卻聽不出具體,後又是噼裏啪啦一串摔東西的聲音。

時間越久,外頭人失望越大。

又過一會兒,大夫從裏頭出來,袖口沾了血。

周樂聖問師兄情況,對方只搖頭,一語不發。

他心中咯噔一聲,知道怕不好了。

齊秀主想見大師兄,仗着個子小,要從門裏鑽進去,只是還沒踏出一步,裏面掌風襲來,又将門一下合上了。

若非她反應快,怕要一頭撞上去。

周樂聖急狠了,問大夫:“無論大師兄如何,總要告訴我們,好有個準備。”

大夫道:“的确要有個準備,你們師父看着有些不對。”

周樂聖還沒問是哪處不對,裏面何一笑道:“打盆熱水來!”

秦铮動作快,扭頭就走。

有反應便是好事,周樂聖稍松了口氣,卻見大夫臉色古怪,他暗覺怪異,又不好問。

沒一會兒秦铮端水回來,周樂聖是二師兄,搶過水盆便進去。

推門時還有些怕,到底擔憂占了上風,只是他還沒看清裏面情況,手裏一輕,水盆已被拿走。

掌風将他推後一步,門關後仍将他擋在外面。

從頭至尾,周樂聖只瞧見了模糊影子。

想起江逐水之前的話,又想起大夫所言,他突然有點心慌。

幾人沒頭沒腦在門外又站了個把時辰,大夫終于看不過,敲了敲門,道:“人死不能複生,我知山主身死,你這做師父的傷心,但別忘了還有獄法山要你照料,不可一蹶不振。再者,人總是要入葬的。”

周樂聖早在聽見第一句話時便渾身發冷,之後的話根本沒聽進去,大夫一停,他便抓了對方肩膀:“你方才說什麽!”

大夫不怕他,道:“山主前時應當交代過你了。”

周樂聖氣力一懈,雙手垂下,只覺腳下如灌鉛石,動彈不得。

心笙顫着聲問:“二師伯……師父他……”

周樂聖不需回答。誰都知道發生了什麽。

秦铮眼通紅,沒掉淚,只抿緊了唇,倒似受了委屈。

齊秀主卻一聲不吭,一頭往裏闖。

“不管到底怎麽了,我們是同門,總要看一眼!不然我不認!”

她年紀小,幾個師兄不好攔她太狠,況且心中也存了同樣心思,何一笑竟沒攔,真被她撞開門,一群人忙沖了進去。

屋內滿是血腥氣,周樂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床上江逐水閉目安安靜靜躺着,儀容顯然整理過了,看來似生前一般,原本略顯蒼白的臉色這時再看,也顯出種安谧的氣象。

倒是何一笑發冠微亂,周身氣息混沌如海,算不得好。

若只是如此,也沒什麽,他卻親眼見着,師父低頭,閉了眼,吻在大師兄唇上,若非一人已逝,必是極溫情的場面。

此時這一吻依舊深情無限,周樂聖卻仿佛落入個噩夢,真正明白了之前江逐水的意思。

不止是他,衆人一見這幅場景,俱是驚得不敢說話。

何一笑擡起頭來,掃過他們:“讓開!”

他脾氣山中人都是知道的,一時誰也不敢說話,全又退到了門外。

屋內,何一笑橫抱起大徒弟,便往外走。

周樂聖排行較長,這種時候也只他還敢問一句。

“師父要去哪兒?”

只是他與何一笑修為差得太多,對方不答,他也沒法,眼睜睜看着師父帶着大師兄往山頂去了。

身後大夫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道:“應當是要到天泉去。”

周樂聖恍然。天泉池水的隐秘從來沒有破解過,但隐山老人手劄中既然提過,必定有些異處。

師父怕還不死心,想找出池水秘密,使得大師兄活過來。

只是幾百年也沒尋見的事,今時今日又能尋見嗎?

大夫又道:“我之前看他便有些不對頭,恐怕執念太過,也要入魔障。”

周樂聖本要追去,卻想起江逐水臨終前的話,生生止住沖動。

大師兄将信物交了他,便是将獄法也托付給他,他不能辜負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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