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回見面起,你便在騙我
任。
然而自這日起,山中起了傳聞。
——何一笑瘋了。
71、
當時在場之人皆是值得信任的,周樂聖想過幾回,也不知這傳聞是如何來的。
潛入山中的人還未抓住,他不敢掉以輕心,除了加緊戒嚴和控制山中出入人員外,還讓四五個弟子一起行動,不準分開,以免被人個個擊破。
原本這些法子足以使得情勢穩定,然而傳聞甚嚣塵上,除了何一笑瘋了,更有他為師不尊,逼奸弟子一事。
周樂聖初聽見便是大怒,嚴令徹查此事,卻無甚收獲。幸而主峰封閉,傳不到外頭。
他無法,只得下令誰若再談此事,必将嚴懲,才暫将這事壓下去。
如此不過幾日,山中人心惶惶,有學宮弟子聚在一起,一齊要求出山。周樂聖以雷霆手段鎮壓下,卻清楚不能長久。
獄法山一下缺了兩個主心骨,絕不是別的可以彌補的。此時即便涿光姑射沒動作,自己恐怕也撐不下去。
他将心笙領在身邊,當自己徒弟教導,只求他能快些成長起來,才算不負師兄期望。
秦铮上峰頂看過,回來說不知師父去了哪兒,竟不見人。
何一笑不可能下山,周樂聖知曉峰頂有密道,對方肯定在那兒。
然而知道也無用,何一笑自己不下山,誰又能逼他。
怕什麽,便來什麽。周樂聖沒有見過三十年前那場浩劫,但聽師父講過。他也曾想,如果是自己面對三十年前那種境遇,會做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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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知道了。
這段時日,周樂聖耗費的心血遠超過往,七天七夜沒有入睡。
他根本睡不着。
由于緊鎖山門,疏忽了對外界的關注,直到涿光山圍在山下,一直潛伏在山中的白蔓君與他裏應外合,打開山門,領着涿光山弟子沖入山來,他才意識到大勢已去。
獄法山如今群龍無首,山中上下人心不定,基本還未做什麽抵抗,便被涿光控制住。
周樂聖劍法雖高,到底與任白虹差了一輩,力戰不敵被蔔中玄拿下。
而師弟妹們年幼,整個獄法山幾乎不堪一擊。
周樂聖曾想見一見涿光山主,然而此時,他原有的好奇早已被憤怒、屈辱所取代。
實則他也未見得對方真面。
任白虹坐在他那頂平肩輿中,由四名青衣小僮擡着,身邊是蔔中玄。
二人相隔薄紗,周樂聖被兩個涿光弟子将手折到背後,押解到肩輿前。
聲音飄出肩輿,輕得沒有一點份量,周樂聖之前動過武,翻湧的氣血還未回複,耳邊似有轟鳴,對周遭聲音聽不太真切。
“何一笑竟當真不管你們了?”
周樂聖對這位師父原本就沒什麽期望,也就不會真有什麽失望,只是覺得辜負了大師兄臨終所托,連心笙也被對方抓住,心中滿是自責。
想及此,他連一句話也不想說,只求早些死,省得還要看之後慘況。
孰料任白虹道:“現在還不殺你。我不信何一笑當真無情至此,連弟子性命也不管,”又道,“你師父現在在哪?”
周樂聖不答。
任白虹卻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中玄,我們走。”
周樂聖動不得,眼睜睜看着這頂肩輿朝峰頂飄去,心裏産生了個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師父真瘋了,與他拼個兩敗俱傷也好。
此次來的不止涿光山,除了原本潛藏在山中的白蔓君,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刻,任白虹便通知了姑射主人,二人約定于此會面。
他到了,對方來遲一步,但想來也快了。幸而何一笑似真瘋了,扔下了獄法,也扔下了徒弟。
無人得見的肩輿內,任白虹左手摸上劍柄,心道,縱是真瘋了又如何?該報的仇,總要報的。
此時已入夜,但四個小僮腳步輕靈,在山道上如履平地,不一時便望見峰頂。
任白虹道:“停。”
肩輿停在原處,蔔中玄卷起衣袖,俯身扛起,低聲道:“師兄坐穩了。”
任白虹不常笑,因而連笑起來的時候也輕得聽不見:“……好。我聽你的。”
他聽說過無數次有關天泉池水的傳聞,卻是頭回親眼見着。
“倒不見什麽出奇的。”
蔔中玄來前便知道了此地情況,聽了這話也未猶豫,到了削壁前,将肩輿放下。
任白虹道:“白蔓君沒出現,我怕他別有用心。你開機關時小心些,何一笑縱然真瘋了,也不是易與之人。”
蔔中玄打小聽這位師兄的話,打開機關時分外小心。
機關門才開了道縫隙,便有火光透出,任白虹耳朵好,聽見裏面聲響不太對。
他年歲長,這三十年雖清心寡欲,再推前卻是個極受歡迎的人物,因而一下便聽出那喘息聲中飽含情欲。
江逐水已經死了,他暗忖。再聽見這情動之聲,只覺毛骨悚然。
“誰!”
肩輿落在門內,任白虹看見何一笑披頭散發,衣襟大敞,轉過來的臉上神色猙獰吓人。
他動作卻快,第一時候便拿被褥将懷中人裹了,只漏出一縷漆黑長發。
任白虹道:“我們也算老朋友。前不久才見過面。”
何一笑将懷中人全身上下都裹嚴實了,方道:“滾出去!”
任白虹輕聲道:“你知道的,我來了便不會走。只是沒想到,你竟連死人也不放過,當年江卧夢的屍身莫非也……”
何一笑模樣不對,但看來還是有些清醒的。
青娥劍放在榻邊,他随手拔出,一劍斬下,也不看到底傷到人沒,又将之前的話說了一遍。
“出去!”
蔔中玄原本要擋,任白虹先出了手,劍也未出鞘,便将劍氣化了去。
他原先有些懷疑江逐水是否當真死了,然而他知曉對方從不在徒弟面前拔劍的習慣,此時既然無所顧忌,便是說人已經不在了。
“這一劍連你原先五成功力也沒,”任白虹道,“我今日來,新仇舊恨暫且不提。何一笑,你獄法坐擁天泉三百多年,有哪個窺破其中奧妙嗎?你剩下幾個弟子都在我手裏,當真什麽也不管了?”
何一笑丢開劍,只抱着懷中人,眼神愣怔,根本不聽他說話。
他這般衣冠不整,神色恍惚,瞧得任白虹心有恻然,低聲道:“真是個瘋子。”
這人原先便有這名號,此時再說起,情形又大是不同。
任白虹最恨的人是江卧夢,何一笑于他而言,卻似紮在心上的一根刺,在意的時候時時念着,如蟲蟻噬心,這時見了對方這幅模樣,刺忽然軟了。
并非不恨,只是殺心轉淡,有些微悵然。他見何一笑連劍也不要了,道:“中玄,我們走。”
蔔中玄扛起肩輿,才提起腳,何一笑扭頭看來:“你們怎麽還不走!”
任白虹道:“我不管你真瘋還是假瘋,若再攔我,便不會留情。”
便在他說話間,室中四十九支燭火,一時為氣勁所迫,微微搖曳。
蔔中玄扛着肩輿往前一步,何一笑不耐扭頭,随手揮出一掌。
他用劍,指掌上功夫算不得好,這一掌又劈得過于随心,任白虹言出必諾,并未留情,铿地一聲劍吟。
一團劍光逾出,竟未損得紗帳分毫,
這一劍是他全力施為,何一笑為劍氣所傷,嘴角泌出一線血絲。
他這時也不那麽瘋了,還知道抓起青娥劍,抱着懷中人遁逃。
門被堵住,他只得往暗道走。
72、
任白虹怕又生出事端,忙道:“快追!”
蔔中玄早些年走內家路子,後又走了三十多年外家,不止力大無窮,輕功也頗佳,聞言健步如飛,似緩實快。
那邊何一笑腦子到底不正常,似沒個方向,左搖右晃,時而還往壁上撞。
只是無論如何颠簸,他總将懷裏人護得滴水不漏。
任白虹瞧在眼中,心道,當年江卧夢身死也不見他瘋成這樣,這回卻有些不同。
這一來,他也生出疑心,道:“前邊是絕路,我們慢些,小心為上。”
蔔中玄聽他話,放慢步子,前頭何一笑卻仍是那般橫沖直撞,沒一會兒便離了好長距離。
他們這時也不急了,穩穩往前,也沒用多少時間,便到了那處冰室。
來之前,白蔓君與他說過,天泉池水真正的隐秘便在正中位置。
此間是有光的,月光自頂上窟窿灑落,恰好照見中間那副冰棺,若要再探,必得将之移開。
任白虹事前不知棺中人身份,第一想法便是江卧夢。
對于這人的恨意,三十多年未有平息,他肺腑之中如有火燒,卻強迫自己冷靜。
——還不到時候。這事之後,棺中人如何處置,都能随他意,不必貪圖一時之快。
任白虹靜下心,心知之後難免與何一笑起沖突,正可以拿這作威脅,想來對方即便再瘋,碰上這事總能有點理智。
那邊何一笑縮在冰棺下,懷裏抱住人,俊美面孔上散了原來的冷傲,一派純然,倒似個抱着心愛玩具的無助孩童。
若是往常,任白虹與這人對上,總要吃虧,然而對方若瘋了,情形便難料了。
他到底有些把握,方要讓蔔中玄再往前些,身後忽有人道:“我來遲了。”
任白虹心喜:“不遲。”
那人從後面走出,花青色衫裙,發髻松垂,衣飾質樸,卻擋不住那絕世的容光。
姑射主人瞥過冰室:“何一笑瘋了?”
任白虹不愛把話說死,況且他心中也有疑慮:“八成。不,七成。我有些不放心。”
姑射主人道:“想好對策了嗎?”
任白虹沉吟片刻,道:“那棺對何一笑意義重要,不論瘋不瘋,他總要注意着的。我在肩輿之中,不太方便,一會兒我出手引開他,你趁機推開棺。”
姑射主人又道:“打開暗道的法子在白蔓君手裏,他沒到之前,我們什麽也做不了。”
任白虹極輕地笑了一下:“他必定早來了,只等我們解決了何一笑,才來收漁翁之利。”
“你甘心讓他做漁翁?”姑射主人轉頭看來,視線似乎穿透紗帳,直抵對方身上。
任白虹與人隔絕久了,在這種目光下有些微不自在:“這是挑撥?你可不像做這種事的人。”
從始至終,姑射主人眸光不曾有片刻動搖,如高山頂上最潔白的一捧雪,即便聽了這話,也只道:“不是挑撥——是拉攏。”
任白虹頗感新奇:“我以為我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
姑射主人驀然嘆了一聲,仿佛檐下的落雨,叮叮當當敲着人心房:“三個人的船,總不如兩個人行得穩。”
任白虹道:“若船上只一人呢?”
話裏隐含意思值得揣量,姑射主人卻似什麽也沒聽懂:“那便是白蔓君的船了。”
說至此,二人一齊息了聲。任白虹喊了聲:“中玄。”
蔔中玄與他相處日久,知他心意,扛肩輿往前。
何一笑是瘋,不是傻,因而在劍氣臨頭前,抱着人跳開了。
然而任白虹原不是想把他如何,無甚殺機,劍意如陰雨綿綿中的黯淡日影,飄忽不定,将他鎖在一處動不得。
那邊姑射主人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落在棺旁,微微側首,掠了掠鬓發。
她發絲原本就一點不亂,這動作做來卻美态萬千,再自然不過,可任白虹見了,品出些微古怪。姑射山主何等樣人,何以忽露出這副小女兒情态?
這模樣哪像要做生死鬥,倒似去見牽念已久的心上人。
他收劍,在何一笑想要回身前道:“你若再動,那副冰棺可保不住了。”
這法子當真有效,對方站定,只回頭望了一眼。
任白虹一直提心,這時終于稍松了口氣。
便在這時,暗道中又有人來。
“抱歉抱歉。我來得太晚。”
白蔓君腰垂鳥銜花玉環绶,手裏仍捏着那柄黑檀扇,說的是抱歉,眼中卻滿是笑意。
他與姑射主人說的同樣話,但任白虹知他不安好心,當即不冷不熱說了一句:“的确晚了。”
白蔓君以扇敲額:“我這便來賠罪。”
他一邊說,一邊往冰棺去。
何一笑見此,腳下動了動,卻忍住了沒離開原地。
到得棺前,白蔓君掃了一眼,神色大變。
“怎麽不是江卧夢!”
這一句道出,縱是任白虹也吃了一驚,他反應極快,叫道:“小心!”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自入了這冰室,諸人皆未回頭看過,竟未發現在邊角裏藏了人。
此時頭頂上方洋洋灑灑落下一片細細密密的紅雨,白色肩輿似堤岸上一只長細腿的水鳥。
蔔中玄知曉時間緊迫,松開手,任肩輿重重落地,回身擋在紅雨前。
他兩臂相交遮蔽臉面,一步踏前,微弓下身。
外家功法練到深處,便有銅皮鐵骨,蔔中玄裸露的手臂肌肉塊塊隆起,表面泛着金屬光澤,與紅雨相交時,碰撞出銀白冷光。
然而到底是血肉之軀,他全身衣物在雨中幾乎消融殆盡,看來堅硬無匹的肌膚如被牛毛細針劃過,浮出道道血痕。
不過幾息功夫,他衣衫褴褛,如從血水裏走出來。
晴霁後,這雨又成了暖融日光,如春水碧波盈盈,叫人骨頭也酥。
任白虹雖在肩輿中,卻知情形不妙,再顧不得其它。紗帳微揚,他一步踏出,仍同流波臺之上,伸手提了師弟肩膀,将人拉後一步。
然而今日不同前時,蔔中玄往後踉跄一步,卻又似無骨般滑到在地。
任白虹心上一窒,左手揮出一劍,便轉到前頭去看人。
蔔中玄眼仍睜着,卻淌着血淚,口鼻間亦有鮮血冒出,身前衣物損毀厲害,肌膚上鮮血淋漓。
青娥劍劍氣可怖,軟紅绡也是神兵,若有意為之,可送劍氣入體,侵蝕五髒六腑。
蔔中玄還未斷氣,摸索着抓牢他一片衣袂:“師、師兄——”
任白虹眼見師弟慘狀,目眦盡裂:“江逐水!”
那邊江逐水白衣勝雪,手提軟紅绡,劍尖上一線血色。
“任山主。又見面了。”
事到如今,任白虹還有什麽猜不到。既然這人沒死,那何一笑的瘋癫也只能是做戲。
想到此處,他忙扭頭去看。
何一笑仍是那副衣冠不整模樣,卻放開了手中抱着的人。
那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不過一具做工粗糙的木偶,只頭上頂着個發套。
他神态已回複正常,恣肆無忌,察覺到任白虹目光,眼光微動,回瞥過來。
那雙綠眸如夜間獵食的猛獸,叫人心上發顫。
更令任白虹驚奇的,卻是冰棺旁,姑射主人正與白蔓君僵持。
73、
任白虹攬住已然斷氣的蔔中玄,彎腰将他放進肩輿中。
“哈哈哈!好算計!當真好算計!”他轉過身,神容狠厲,“我未想到你師徒二人心狠若斯,竟拿整個獄法作賭!”
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一點。扪心自問,任白虹心知自己絕無這種膽量。
然而他忽看見了姑射主人。
其人與白蔓君分站在冰棺兩頭,雖未劍拔弩張,但雙方暗流湧動,絕不平和。
涿光與姑射結盟十多年,直至現在,任白虹仍未想明白對方是何時背叛,又因何背叛。
這事同樣在白蔓君預料外,他一轉念,有了揣測:“棺中是你什麽人?”
即便到了這時,姑射主人臉上也不見半點異色。
“這是個沒什麽意思的故事,”她道,“我自小學醫,師父去後,只剩了一個同門。”
白蔓君乃是飛英會之主,照理天下間的隐秘少有能瞞過他的,但眼前便有一樁意外事,令他大感興趣。
“你們是師姐妹?”
姑射主人伸手輕撫薄透棺面:“我此生原本只想與她一起,可惜遇見姑射山主,被擄去做爐鼎。我怎舍得她淪落至此——她與我必定是同一想法。”
這些事江逐水也不知道,因此聽得格外仔細。
姑射主人神姿清逸,此時終于多了點人味。
“我只盼她這一生平平順順,眼中不見半點污穢。學醫自然是有用的,你們只知她半道死了,卻不知是我親手将匕首刺入她胸膛。天底下也只她懂我,知道我真意。”
白蔓君手指抓牢了扇,忽道:“你自然不會殺她。”
姑射主人竟笑了。她氣度飄逸,整個人看來卻寡淡如水,這一笑也只如花開又謝,再尋常再自然不過。
“我知曉這一刀下去,不會真正害她性命,卻也不能拖長。我舍不得她受一點苦,只想她再睜開眼時,看見的仍是從前的我。”
白蔓君道:“姑射山主愛你,自然會為你照顧她,只是時間太長,她醒不來了。因此你找上獄法,與何一笑做交易,将她藏在這兒,留待自己有能力相救的時候,”又問,“你與丁玉琢是什麽關系?”
這話隐含意思誰都知道,姑射主人卻不以為意:“他是夫君的弟子。夫君臨死前,讓他不要尋我報仇。僅此而已。”
白蔓君忍不住笑道:“你竟喚姑射山主夫君?”
姑射主人神色無變:“不過一個稱呼。”
白蔓君聽出些異樣:“你不恨他?”
姑射主人道:“他是虎,我是人,他生來便是要吃人的。”
她目光巡過在場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江逐水與何一笑。
“人成虎易,虎成人難。我無傷人心,虎卻非人,無能自控,他不過是個畜生,我恨他做什麽?”
任白虹将姑射主人的話一點不漏聽進耳。
他實在太過瘦削,直起身時,身量又高,叫人見了膽戰心驚,怕稍有外力他便要折了去。幸而他提了劍,連劍帶鞘,都潔白無暇,劍身又長,勉強能撐起這具過于脆弱的軀體。
“你早與何一笑做了交易,卻又假裝應下我的拉攏。滄臨之時,我便懷疑過為何何一笑會來,此時再想,分明是你通風報信。所以我滄臨弟子盡數折了,丁玉琢卻完好無損回來,可笑我竟從未疑過你!”
這時白蔓君忽道:“你自然不會疑她,因為她欲望太少,找不見背叛的理由。可正因此,她也不可信,這樣的人,又怎會與你我一道?可笑你不僅未懷疑過,甚至親手将她拉進我二人盟約。”
任白虹冷笑道:“你今日本已來晚,又說這話,不嫌太遲了?”
白蔓君打開扇,輕搖起來:“如何晚?如何會晚?無論我什麽時候來,最終都會變成這種局面,我與你才兩人,對方卻有三個,吃虧得很。”
任白虹心上微涼。江逐水比他差了一輩,他從前未有過忌憚,然而上回二人雖只過了一招,留給他的印象卻極深刻。方才對方狙殺蔔中玄,那一劍之威已足以令他側目了。
這時姑射主人道:“不必将我算進去。何山主從未要求我出手。”
白蔓君竟當真側過身,微折下腰,朝何一笑行了一禮:“那就多謝何山主了。”
何一笑生受了這一禮,卻道:“你根本不曾怕過,又何必惺惺作态。”
白蔓君笑道:“禮多人不怪。再說,你我勉強也是一家的。”
江逐水聽到這兒,有些不舒服。他不太清楚對方指的是江卧夢與萼綠華的姻緣,還是自己與師父……
當日他被人暗算,但因修為大進,傷勢并不嚴重,那毒雖麻煩,卻被殘留寒毒壓制住了。何一笑一直對他有關注,及時趕過來,二人對着三師弟的屍身,一時都沉默。
獄法弟子沒有哪個是真正好脾氣的,三師弟更是其中翹楚,活似炮仗。若他事先知道自己會被做成傀儡,加以利用,絕不會留給對方可趁之機。
既然他以傀儡之身歸來,一個可能是他未有提防,另一個可能卻是他有必須傳回的消息,無法下只能依托屍身,求一線機會。
江逐水從頭發髻中果然發現一張字條。三師弟不知從哪兒得了個秘密,天泉隐秘不是一個人能破解的,條件極為苛刻,這也是白蔓君籌劃多年的原因。
這個秘密,連姑射主人也不知道。
江逐水同何一笑将師弟屍身保存好,才知師父方才竟有了新打算。
因為會損師父聲譽,本心裏他并不想用這法子,然而對方一條條與他分說利害,将一切安排妥當。
除此之外,這也的确是天賜良機。若是一年前,他受了這些傷必死無疑,白蔓君也是知道的,如此他趁勢詐死,可信度自然極高。而師父與他的事情也并非隐秘,傷心之下做出什麽反應都可能。
加上有姑射山主幫襯,他們大可把獄法山的傷亡降到最低。更能引君入甕,做個了斷。
江逐水仔細想過後,也沒別的法子,只能盡力配合師父。
如今諸事順利,只需留下任白虹與白蔓君,今次便算完美收場。
冰室之中,姑射主人忽道:“你的右手有問題。”
江逐水一愣。這句話說的并不是他,是與任白虹說的。
得了提醒,他再去看,果然見對方左手持劍,右手自然垂落,從始至終不曾變過。
不止今日,回想之後,他才驚覺,流波臺上對方是左手将人拉回,之後的白虹一劍,若仔細分辨,也與沈鳴有些微不同。
并非修為上的差距。沈鳴用的是右手,任白虹用的卻是左手,左右不同,劍勢自然有差。
然而任白虹并非左撇子。
江逐水想起他對江卧夢驚人的恨意,又想起白虹一劍的名聲從三十年前才為人所知。
“你從來坐在肩輿中,只出一劍,是怕人發現你的右手已經毀了?”
任白虹原本尚算得冷靜,此時回眸看他,眼中卻血絲密布:“你以為江卧夢是什麽樣人!”
在江逐水看見那封信後,他對父親觀感複雜,一時倒不知如何說。
然而不等他回答,任白虹又道:“他睚眦必報,極是護短,只為我當年追殺過何一笑,便将這事記在心裏。可那原本便是何一笑的錯,中玄天資甚好,因斷了指,從此再拿不起劍,我又要找誰報仇!”
江逐水聽師父說過這段往事。那時蔔中玄縱容弟子言語侮辱何一笑,本就是想要挑起沖突,以何一笑的脾氣,動手殺人并非不可能,如此涿光便占了理。
可惜何一笑直接朝蔔中玄動手,也未殺人,只斷了他一指。這傷說輕,卻毀人前程,說重,不過小殘缺,極是尴尬。
最後江卧夢出面了結這事,涿光只能自吞惡果。
因而江逐水此時聽對方說了這事,心中并無什麽感覺。
任白虹看出他不以為意,道:“三十年前,江卧夢根本能取我性命,臨到頭卻斷我一手!如我等用劍之人,折了一手與殒命何異?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正是要我好好品嘗此種苦痛!”
何一笑聽至此,眉頭微蹙,欲言又止。
任白虹笑聲嘶啞:“我想過一死了之,可涿光少不了我,只好撿回斷臂,想接回去,卻來不及,最後往十二玉瓊島,裝了一條假臂。人身與傀儡不能混用,這條手臂不過外表完好,根本動不得。呵呵,我有時見了恨不得扯它下去,可我不能。涿光山主不能是個殘廢無用之人,我苦練左手劍,将白虹貫日練到極處,出手越多,越容易被看出破綻,我只有這一劍。”
何一笑忽道:“大師兄做事不受感情左右,從不留後患,我猜他那時內力耗盡,根本無力殺你。”
任白虹怔了會兒:“……即便真是這樣,又如何?”
的确沒有不同了。何一笑道:“你既已将白虹一劍練至這般境界,便不該再坐在肩輿裏,否則你将自己藏起,這一生也破不開藩籬。”
任白虹垂首看手中潔白長劍,微微眯起眼睛。
“我發覺待在肩輿裏不見人也好,誰也不知我在想什麽,也不必猜測別人如何想我——多好啊。”
74、
何一笑從來是個嘴上也不饒人的,道:“你是沒了膽。”
“是又如何?”任白虹一振手腕,将劍鞘甩至一邊,“聽聞暗道中有斷肢重生之法,待我手臂長全,便還是當年的我。”
他笑道:“非生即死,今日我若死在這兒,也沒什麽可怕的;反之若我活下來……”
若他活着,自然是何一笑他們死。
劍意爆開的時候,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白蔓君與姑射主人離得較遠,在一旁靜觀,當那道熾熱如白焰的劍氣出現時,二人心中俱是大震,那個瞬間竟什麽也說不出。
世上沒人見過真正的白虹一劍,任白虹常年坐在肩輿之中,出劍難免受阻,劍勢多打了折扣。
可這一劍不同。他因為蔔中玄走出肩輿,又被揭破身體殘缺,絕了後路,此時此刻,或許是他三十年來唯一一次毫無保留的出手。
任白虹手中的劍潔白如雪,揮出之時,拖着丈長劍罡。冰室之中,比三九寒天更冷,當這一劍出現時,諸人甚至生出寒冰也将融開的錯覺。
事實未達此種境地,劍光掠過的地面卻有尺深溝壑。這一尺,并非凡俗意義上的一尺。此處是獄法禁地,彙聚一峰寒氣,歷經百年、千年,方成就這一座天然冰室,四面或腳下踏着的整塊冰面,硬度堪比玄鐵,超出尋常人想象。
任白虹一劍之威,恐怖若斯。
在場之人若有意,也可以放出罡氣,卻絕無這般長度,比劍身還長,因劍身與罡氣同色,遠觀之竟似一把絕長的劍。
任白虹瘦削,此時再看,也似一柄劍。 若在平常,他也揮不出這一劍,然而此時他內力沸騰到極致,沒給第二劍留半分餘地,耗盡全力與心血,才有這般決絕、驚豔的一劍。
江逐水心中亦是震撼,卻比所有人更快反應過來——因為這一劍是朝何一笑來的。
他知曉師父即便接下這劍,恐也要受傷,到時對上白蔓君必定吃虧。恰好他與任白虹離得更近,不及細想,躍身擋在中途。
對面那一劍初時尚有內斂之意,随時間推移,劍意愈來愈盛,到江逐水身前時,已真正變作一團無法逼視的焰火,比烈日更耀目。
人眼脆弱,江逐水必須看清這一劍,任憑雙眼如何刺痛,又不自主流下淚水,目光仍沒半分偏轉。
與師父相比,流波臺之後,他見過白虹一劍,比三十年前才與任白虹動過手的師父更具優勢。
視線漸漸模糊,在他眼中,這一劍卻也與之前見過的那一劍重合在一起。江逐水靜下心湖,軟紅绡在觸上對方劍罡之時,頭回發出嗡嗡低吟。
似哀鳴。也似不屈。
江逐水只知自己不能松手。
沒有什麽能阻他。白虹一劍不行,身後師父惶急的呼喊也不行。任白虹絕了後路,他的後路上卻是師父,是萬萬不能讓人過去的。
如同上次,兩劍撞上,并無浩大聲勢,幾近無聲無息。勁力自兩劍相交之處,沖入手臂,溯流而上,江逐水跌撞着後退,退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何一笑抱住徒弟,握劍的手本該是最穩的,此時卻止不住發顫。
“逐水!”
江逐水眨了眨眼,眼前像罩了白紗,所有的一切随影而動,像銅鏡中的虛像。
何一笑發覺快,在他面前晃手:“看得見嗎?”
江逐水眼珠随他手動了動:“……看得見。”
何一笑松了口氣。
若在平常,江逐水怕師父挂心,必定會瞞下。此時情形不對,他擔心誤事,道:“有些看不清楚。”
何一笑又提了心,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方道:“既然看得見,便說明眼睛沒事,必定能養回來。有為師在,徒兒不必多想。”
江逐水如何不多想?此種時候,他不便與師父争執,只問:“任山主呢?”
何一笑輕輕拍了拍他肩:“沒事。”
他既然這麽說,江逐水猜對方情形比自己更糟。
那一劍是任白虹無留餘力的一劍,很難說他那時想了什麽。此時他外表并無傷口,但丹田內空空蕩蕩,經脈之中充斥軟紅绡絲絲縷縷的劍氣,一點點侵蝕入髒腑。
幾息之後,他松開了手中的劍,身形搖搖欲墜,目光潰散,以極慢的速度看過眼前景物。
何一笑看出他已在油盡燈枯的邊緣。然而對方本不該這麽容易敗的,蔔中玄的死對他影響太大,加上隐瞞了三十年的秘密被人揭破,他原本便不是個有勇氣的人,早已沒有多少生念。
任白虹看見那頂肩輿時,終于有幾分清醒,踉跄着晃過去。
他走得慢,重心向前,仿佛随時可能一頭栽下,卻不曾停下,只是到底體力沒了,離着三步時,仆倒下去。左手手指恰好觸到輕薄的紗帳,任白虹力氣用得稍大了些,将帳子拉了下來。許是神智開始恍惚,他竟絲毫不在意,手腳并用,花費了一會兒功夫,終于爬進肩輿中,抖索着坐上去。
蔔中玄的屍身也在,然而任白虹殘餘的心力已不足以支撐他關注這些。他似回光返照,面上又有了光彩,仍同原先一樣,雙手端端正正置于膝上,面上露出了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安心閉上眼。
江逐水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坐回了肩輿裏,心下不免悵然。
正當此時,何一笑攬住他肩:“當心!”
江逐水視線模糊,隐隐約約瞧見白蔓君趁幾人出神,一把推開冰棺。
與此同時,他眼前忽地一黑,竟沒了神智。
醒來時,江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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