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回見面起,你便在騙我
躺在地上,身下是石質的,并非原先所處的冰室。
他初時以為自己被白蔓君擒了,可身上物件一樣不缺,內力流轉也正常,并未受到任何限制。
但何一笑不在。
他眼睛未好,只能辨出周圍有亮光,那光忽明忽暗,又有熱度,應當是燭火。
正思考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
對方沒有刻意掩飾,但聲音極輕,顯是輕功絕佳。便是這極輕微的聲音,竟有回響,可見周邊封閉且空曠。
江逐水對獄法山上下熟悉無比,知道這裏絕不是自己來過的地方,多半是任白虹與姑射主人提過的暗道。
若是如此,那此地算他自己,至多只有四個人。
他心頭一跳,第一反應便是師父,可又不敢輕信。
若來人是白蔓君,以他現在的情況怕要不好。
那身影愈來愈近,江逐水握住軟紅绡,但也懷着某種期望。
他又眨了眨眼,迫切渴望能看清。
細節不清晰,僅能看見模糊的玄色,正是何一笑衣裳顏色。
他不由松口氣,喚了師父。聲音雖輕,但此處靜谧,這一聲喚清晰極了。
對方停下腳步。江逐水正覺奇怪,下一刻對氣勁的敏感,令得軟紅绡立即從袖中滑出,擋住那人向他抓來的手。
然而對方不止身法奇快,瞬息便從遠處到了眼前,手上功夫也好,一眼看破他劍式,輕松繞過,來捏他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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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水出劍同時,醒覺自己犯了一個錯。
這人不是何一笑!
他全身戰栗。不止犯了錯,他更沒想到對方修為高絕,自己雖因眼睛緣故,折了一半實力,但也不至于不堪一擊。可現在他便有一種落于獸口,命懸一線的感覺。
但江逐水從不會坐以待斃,軟紅绡的特性使他擅長近距離攻防,劍勢如雨迅疾,又如風附骨而上。
只是無論他出劍多快,又或多巧,對方明明空手,卻總能先他一步反制。時間一長,江逐水甚至以為對方故意捉弄他。
然而眼睛的不足終究使他出劍時出現細微的偏差,若對上尋常高手也無礙,可眼前人分明勝過何一笑,那微小的破綻便成了最致命的。
二人總共交手二十來招,江逐水腕上一痛,手勁條件反射地松下,竟放開了軟紅绡。
那人一手抄起劍,另一手終于捏住了他脈門。
江逐水勁力全洩,身體酸麻,站也站不住,只覺腰上一緊,竟被那人攬在懷裏。
這時他也覺察出不對了。對方從頭至尾,并無傷他的意思。
正想着這些事,他下颔被對方捏着擡起。
江逐水知道對方正如何細致入微地看過他面上的每一分細節,由于二人離得過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的熱量,和聽見輕盈的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道:“真是許久未見這張臉了。”
江逐水此生聽過最動聽的聲音,便是葉追。然而這人雖是男子,開口時卻有種極怪異的魅力,冷如石清如水,他幾能想見對方冷淡的神态與微揚的眉峰。
可他确信這人不是自己認識的,聽話裏意思,對方識得的應當是自己的父親江卧夢。
識得江卧夢的人太多,他實在沒有頭緒。
那人點了他穴道,半扶半抱将他帶至一僻靜角落。
江逐水被放在地上,身體動不得,只得問:“你是誰?”
那人撫着他臉,視線在他面孔上停留許久,一直沒有說話。
江逐水狀況不好,但沒感知到惡意,總算放下了點心。然而好景不長,不多久他又慌了。
“你做什麽!”
那人除下他外衣,伸手來解他腰帶。
75、
何一笑記得自己原本将徒弟抱住了,然而在白蔓君推開冰棺後,便有一股莫名力量,将他二人強制分開,自己也失了神智。
他醒後發現只自己一人,江逐水不知去向。
不比他安然無恙,對方眼睛出了問題,若對上白蔓君絕無勝算。想及此,他更是着急,一面觀察周圍情形,一面想着必須盡快找到徒弟。
此地暗道交錯,若非記憶好,他恐怕就要迷失在裏頭,縱是現在,他也提了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人沒找見,自己先陷進去。
兩旁有長明燈,将周邊照得光亮,映出壁上花紋。何一笑早先看了眼,覺得應當是某種文字,只是筆畫曲折古怪,渾不似當世見過的。
他聽說過大破滅一事,懷疑這是五千年前的遺跡,其中或許藏了不為人所知的隐秘。只是這些圖案他認不出來,愛徒安危亦不可知,便将這事暫放一邊,估摸了個方向,繼續尋去了。
如此走了一段,前頭忽有聲來。何一笑對徒弟熟悉,一下辨出是徒弟在說話,且聽意思,狀況并不好。
當即他更急,循聲趕去。
這一路來,長明燈不熄,時間長了,他生出種極怪異的感覺,仿佛身在陵墓中,壓抑得緊。更何況,若沒猜錯,此地應當只有四人,姑射主人暫且不論,若逐水遇見白蔓君……他不敢想。
正在何一笑滿心忐忑之際,前頭拐角傳來略沉的腳步聲。
他不确定是誰,站定不動,對方卻似着急,沒一會兒便到了這條過道。
何一笑立時變色:“逐水!”
江逐水衣衫微亂,沒見什麽血跡,但臉色蒼白,加之步伐沉重,顯然受了傷。
何一笑急奔過去攙了人,問:“誰傷的你?”又去摸他手腕。
江逐水卻将手收了回去:“我也不知,沒瞧清楚。”
何一笑注意到他眼睛:“你眼睛沒事了?”
江逐水眸光清亮,的确不像有事的模樣。
“原本便沒什麽大事,自己就好了。”
他眼睛沒事,何一笑自然高興,卻記着白蔓君,道:“你方才是在哪兒被人傷了的?”
“便在後頭不遠。”
何一笑道:“你坐下調息一下,一會兒我們一道去。”
江逐水本打算說自己無妨,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趺坐下走了三圈小周天。
他臉色眼可見地好起來,起身道:“我們走吧。”
何一笑點頭應允。
二人時候與單獨一人時候,沒什麽不同,兩個人都不多話,步履也緩,小心為上。
江逐水引路,因而走在前頭,走不多時,他擡起手,袖中軟紅绡恰好擋住自身後刺來的一劍。
他回身退後小步,看着眼前提着青娥劍的何一笑,微微蹙眉:“你做什麽?”
何一笑臉色漠然:“你是何人?軟紅绡怎會在你手裏?”
“什麽意思?”
何一笑冷笑道:“我知你不是他。若再不說實話,休怪我出手狠毒。”
江逐水卻笑了:“我自認沒什麽疏漏,你怎瞧出來的?”
何一笑其實也不知自己怎麽看出來的。方才他第一眼看見這人,心中便起了異樣,莫名認定他絕不是自己的徒兒。
只是這種感覺玄之又玄,不好拿出來說,他找了個借口:“……你一聲師父也沒喊過。”
對方自然不是江逐水,聽了這話,笑道:“我可喊不出。”
眼見何一笑便要動手,他忙道:“軟紅绡在我手裏,你徒兒自然也在。若要見人,便随我來。”
他說完未等何一笑答複,仍如之前一般走在前頭。
何一笑滿心疑慮,但看出對方修為遠在江逐水之上,甚至超過自己,若是出手,怕讨不得好。再者,對方身上并無惡意,他挂念徒弟安危,只得随他去。
除此之外,他總有種奇怪感覺,仿佛忘了什麽。
對方似根本不在意他想些什麽,左彎右拐,竟是對這裏曲曲繞繞的暗道熟悉至極。
何一笑一直在觀察他,自然不會漏過這個細節,心道這人莫非在這兒待過一段時間?
如此也沒多久,那人領他到一隐蔽處,道:“他便在那兒了。”
那處是個死角,燈火照不見,極容易疏忽過去。何一笑心憂徒弟,忙上前去,見江逐水縮着手腳躺在地上,身上罩了件玄色衣袍,連頭臉也蓋住了。
可他對徒弟身體每一部分都了如指掌,自然看出這的确是江逐水。
不及與那人計較,他揭開衣袍,去看底下的徒弟。
江逐水只穿了裏衣,眼上蒙了條腰帶,許是聽見他聲,氣息有些不穩。
何一笑忙扯了那腰帶,江逐水眨了眨眼,目光才定在他臉上。
這雙眼明亮如前,顯然并無問題。
何一笑心中一動,回頭去看那人。
那人道:“他這眼本就沒什麽問題,只是暫時見不得光。休息了一會兒,也該好了。”
何一笑發覺徒弟仍不動,想到可能是點了穴,忙幫他解了。
江逐水做的頭一樁事,卻是問那人:“你到底是誰?”
當時對方解下他腰帶,蒙了他眼,無論他如何問詢,都不作回答,最後俯身在他眼上親了下。
隔着腰帶,江逐水只感到微微的暖意。他只與師父這般親密過,照理應當惶恐,不知為何,他心內反而安定下來。
做完這些事後,那人便走了,留他在這處,眼不能看,身不能動,随時間推移,萬分煎熬。
他已明了對方意圖,生怕師父被騙了去,後來聽見二人腳步聲,更擔憂得無以複加。
此時既脫了身,又與師父會了面,他情緒平穩,思緒也清楚了,卻好奇對方的身份與目的。
那人走近兩步,燈下那張面孔清晰入目。
江逐水想過他或許有易容手段,卻未想到能有這般相像。
豈止是相像,他想。即便是他自己,見着這張臉時,也有片刻愣神,以為是照鏡。
76、
“你們倆真是……”那人搖頭笑了笑,又道,“等一會兒人來齊了再說。”
何一笑曾懷疑過他是白蔓君假扮的,但細節上又不像。
“你怎知道還有一人?”
那人道:“傳聞你們應當都聽過。這處每回只放三個人進來,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成。”
江逐水起先有些莫名,後才意識到他所說的傳聞,指的是當年隐山老人與兩位好友一齊不見,還有三山祖師離奇失蹤這兩樁事。聽他意思,之所以每回都是三人遇事,正與此處開啓條件有關。
何一笑心思轉得快,想到這暗道是白蔓君打開的,他自然不會落下,第三人應當便是他了。如此也好,外頭有姑射主人在,無論發生什麽,都能撐住。
他最擔心的莫過于江逐水,此時人既然在身邊,他也安下心,悄悄拉了徒弟手。
江逐水本要掙開,想及時機不對,便沒有動。只是這一來,他想起軟紅绡也被對方取走,若被師父知曉,必定要怪他的。
軟紅绡……他心跳陡然加快,一個念頭萌生,再也消不去。
“他來了。”那人忽道。
過了幾息,何一笑也聽見聲,果然沒一會兒,白蔓君自拐角走出來。
他自然安然無恙,手裏仍捏着那柄黑檀扇,唯獨在見着他們時大驚失色。
何一笑正要出言譏諷,卻覺得他态度不對,未免驚吓太過。
正當此時,那人道:“好久不見。大舅子。”
比白蔓君反應更大的是何一笑與江逐水。
何一笑幾乎是立刻回望那人:“大師兄?”
那人此時與之前又有不同,五官分明沒有變化,開口時不過眉峰稍動,幾近無波無瀾,卻有種無形威勢,壓得面前人不敢擡頭。
“我沒想到,你連白蔓君也不如,竟認不出我。”
何一笑的确未想過會是江卧夢。
在他心中,大師兄死了三十年,若非在石棺中,屍體都腐朽了,哪會想到有見到活人的一天?從一開始,他便以為對方是個易了容、假冒江逐水的怪人。
這實在是個大烏龍,他時隔那麽年,難得臉熱,低聲道:“師兄前頭故意騙我。”
江卧夢道:“那麽多年過去,我怎知你沒變過?”
何一笑心內堵得慌,卻知以對方脾氣,這句話是他真心。
“可我又怎會對師兄不利?”他方說了這句,原本握住的手滑了去,不由一愣。
身旁江逐水臉色蒼白,盯着江卧夢,一眼不眨。他自确認對方身份起,一顆心怦怦直跳,再未停下。
他從小聽過無數關于父親的傳聞,卻沒見過一面,此時真見到了,又忍不住比較起二人。
果然如白蔓君所言,一點不差。可若對方去了矯飾,只一雙眼,二人便一點不像。
江卧夢目光出奇鎮定,似無論遇見什麽事,都不會有半分失态,他心志之堅定,必定勝過這世上大部分人。
然而江逐水表面看不出,視線卻只跟着何一笑,滿心只想着師父的喜怒。師父高興,他便高興,反之,他也高興不起來。
原本他并不覺得這樣不好,可現在與父親一比,難免有失落。
是啊。自己的确不如他。江逐水想到自己還被師父牽着手,頰上發燙,忙抽了回來。
他想,父親既然還活着,自己與師父便也要有個了斷了。
江逐水低頭不語,看見身上的玄袍。他還未與江卧夢換回衣裳,忍不住想,有師父,有父親,這樣也很好。
只是心頭難免酸澀。
江卧夢瞥見他眼中淚意,卻誤會了,溫聲道:“我并非有意瞞你。那時見到你,我心中很歡喜。”
江逐水無措:“不、不是……”卻不知如何解釋。
江卧夢竟笑了:“一會兒與你說。”
白蔓君這時也回過神,問:“你怎會活着?又怎會待在這兒?”
江卧夢面對他時,看似與之前并無不同,眼底卻是冷的:“我也想問你,此地在我獄法山主峰之上,你又是如何來的?”
白蔓君得意極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江卧夢到底在這兒待的時間過長,這三十年內的事都不清楚,江逐水便将飛英會與這些年的事都粗略與他說了。
他聽後,想了片刻,道:“當世周知,天泉池水只在隐山老人的手劄中提過,可惜手劄佚失,只留了只字片語。我放開膽猜一回——剩下的手劄在你手裏。”說得客氣,實際并非疑問,很有把握。
白蔓君臉色難看。
江卧夢一見他這樣,便知自己猜着了,又道:“手劄之中,必定不止一樁事。你能越過重重阻撓,在十萬大山開辟道路,倚仗的也是這個吧。”
到此種境地,白蔓君也想開了:“不錯,手劄的确在我手裏。關于這處的秘密,”他看過在場諸人,“這世上除我之外,不會有人更清楚了。”
江卧夢道:“洗耳恭聽。”
白蔓君不想說。然而對方做出這副姿态,若他不說,反倒顯得氣量狹小。
“手劄中說,要進此地,對修為要求極高,按我估算,若在當世,需得到你我這般境界。”
江卧夢笑起來:“你可真不害臊。”
77、
白蔓君起初與他是好友,後來江卧夢帶萼綠華跑了,這朋友自然沒得做了。除此之外,倒沒別的仇怨。
現在卻不同。他跑來獄法山禁地,等于徹底撕破臉,新仇舊恨加一起,白蔓君胸裏憋得厲害。
但他忍住了。
“你們可想過這裏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江卧夢冷聲道:“不難猜。”
“不錯,”白蔓君道,“此處是大破滅前留下的一處遺跡。時隔太久,那些文字沒人認得,但東西卻能用。這地宮之內,有一藥園,種了片朱草,只需服下一株,便能修為大進。隐山老人當年吃了一株,只可惜壽數将盡,沒來得及化開藥力。”
何一笑聽得仔細,忽問:“當年他同好友一道入了地宮,最後只他一個出來?這可真有意思。”
白蔓君這才真正開懷笑起來:“正是這個道理!此地需得三人才能進來,卻只有一人能夠出去。三百五十年前,三山祖師怕是早自己鬥死了,才一個也沒能出去。”
江卧夢也道:“你猜的不錯,他們三個的确死了,骨頭還在,要看還能領你們去。朱草在哪兒,我也知道。”
白蔓君身體一顫。手劄之中有詳有略,詳的是無用的,略的是地宮內情況,他入了此處才知路徑彎折,認路也難。而對方在這兒的時間比他久,熟悉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江卧夢朝他招手,道:“你過來。”
白蔓君不動:“你想做什麽!”
江卧夢道:“我若想對付你,你以為能逃掉?只是我無壞心,你對我兒卻未必存好心,總得防着點。”
白蔓君知他說的是真話。若他對上何一笑與江逐水,也許有勝算,可只是一個江卧夢,就能将他前路堵死。
再不甘願,他也只得走到江卧夢身邊。
江卧夢微微一笑,看了江逐水一眼,走在前頭領路。
江逐水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但還是跟着他去了,才走兩步,又被身邊人握住手。
何一笑也不看他,只是抓住了便不肯松。
江逐水掙了兩下,沒掙開,又覺得如此動怒未免太難看,只得随他去。
其餘人皆是沉默的,唯獨白蔓君停不下,問江卧夢:“是你與綠華下的毒?”
這事是江逐水一直記得的,此時突然聽聞,心裏怔了怔。
是了,他想,父親是不想要他的。
想到此處,他腳步沉重,幾乎走不動路。
何一笑發覺他異樣,攬了他胳膊:“怎麽了?”
江逐水如何能說。
那邊江卧夢道:“是我。”
白蔓君愛笑語,縱是殺人害命的時候,也沒改了這習慣,此時卻沉聲道:“綠華愛你至深,你竟如此無情!”
江卧夢頗莫名:“你怎會覺得她愛我?她分明只是不想待在浮玉山,又被你這兄長纏煩了,才與我來的獄法山。我二人各取所需,本就沒什麽感情。”
白蔓君一直以為萼綠華是真心愛他,此時聽了這話,根本不信:“你胡說八道!”
“只有你将她當做個小女孩,”江卧夢好笑道,“她恩怨分明,借我之手離開浮玉山,我假死之後,也是被她從棺裏撈出來的。她看出我留有一線生機,想救下我,好與我做個了斷,只是挑的地方不太好,陰差陽錯入了這裏。”
這是父母的事,江逐水一點不漏記在心裏,聽至此處,忽道:“可你們只兩——”
江卧夢看他的目光溫和極了:“算上你,剛好是三個。”
江逐水不說話了。三人只一個能出去,最後卻是他與母親在外頭。
江卧夢看出他在想什麽,道:“她肚中懷了你,無論進來出去,既是一個人,也是兩個人。”
江逐水心中仍有好奇:“……但母親未将毒全部過給我。”
“你竟知道?”江卧夢挑眉,又道,“這事的确奇怪,我見着你時意外極了。按我估算,你與她之間只一個能活,可這張臉一看就知道是我的種。”
他話說得粗,江逐水有些尴尬:“母親那時既有身孕,想來修為也有損耗,必定是贏不過你的,可為何最後是她出去了?”
江卧夢泰然自若:“活兩個人比活一個劃算,她腹中有你,便是兩個人,我自然讓她出去,有何難想的?”
這話才真真叫人驚奇。江逐水只覺這人給妻子下毒毫不猶豫,救人時候也無顧忌,矛盾至極。
江卧夢道:“此一時彼一時,我做的決定必定沒有錯。”
的确沒有錯,江逐水心道,只是過于理智無情了。
“我還以為你與母親有感情。”
誰想江卧夢竟沉默了。
“……你這麽一說,我倒明白了。綠華對我并無情愫,可那時我推她出去,她從來不欠人情,難免耿耿于懷——她只是想太多了。”
不想多也難。江逐水聽他說了許多,仍然有些懷疑他是否說的真話,是否真的只是做了個簡單的最佳選擇。
白蔓君陰着張臉聽完:“我不信。”
江卧夢道:“随你。”
白蔓君一口氣堵在胸口,難受極了。
可他還有更難受的時候。
到了藥園,只一片空地,什麽也沒有。
“朱草呢?”
江卧夢一派自然:“兩千年前便沒了。你以為隐山老人出去後,剩下兩人什麽也不會做?早就沒什麽朱草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必定是騙我的!”白蔓君抱頭喊道,“我等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你騙我!你肯定在騙我!你們都騙我!你們從來喜歡騙我!”
沒過一會兒,他竟捂臉嗚嗚哭起來,叫江逐水與何一笑目瞪口呆。
“瘋子。”江卧夢低聲道了一句,随手在他胸口拍了一下。
他未用十分力,但白蔓君毫無防備,當即吐出一口血,一只木匣自胸口落了出去,滾了兩圈,停在地上。
這一掌,也叫他清醒過來。
他彎腰拾起那木匣,拿袖子将塵土拂去了,小心翼翼抱在懷中,方控訴道:“你說不動手的!”
江卧夢老神在在:“騙你的。”
78、
白蔓君從前與他做朋友的時候,被騙過許多次,未想這麽多年過去,仍栽在原處。
他含淚道:“那你早就可以動手,何必帶我來這兒!”
江卧夢瞥了眼空曠藥園,道:“自然是想看你希望落空的模樣。”
江逐水聽得身上一冷,幸而師父手是暖的,将他握緊了。
江卧夢注意到那只木匣,道:“這裏頭是什麽?寶貝成這樣?”
白蔓君平常鎮定,這時卻被他吓到,連連後退。
只是他受了重傷,如何比得對方,江卧夢随手便将那木匣攝來,打開一看,卻愣住了。
江逐水好奇,又與他站得近,不自覺探頭,只是角度不好,恰被擋了。
江卧夢便将木匣稍轉了方向,好讓他看得清楚。
江逐水自小受師父照顧,對方此時所做的與何一笑分別不大,他心裏感覺卻怪極了。
只是他還是認真看了匣中物。
裏頭是一顆心髒,裹着層薄冰。這木匣必定也有異處,才保得寒冰不化。
江卧夢見他看完了,合上木匣,随手一擲,穩穩落在白蔓君身前,未有一點震蕩,可見在力道掌控上妙到毫巅。
白蔓君方要奪回,不料他主動還回來,當即拿雙手護牢了,神态間竟有幾分稚拙。
江卧夢道:“你喜歡這心髒的主人?”
白蔓君盯着他不說話。
江卧夢又道:“這是個女人的心髒。你既然這麽看重,想來其人在你心裏份量不輕。”
何一笑擔心徒弟想多,一直沒說話,這時卻道:“是阿蘿吧。”
江逐水想起那個綠衣少女:“怎會是她?她不是——”
他忽想起,那個晚上,對方在他窗外,說他與阿蘿此生再不會分開。
再不會分開。竟是這種不分開。
江卧夢不認識阿蘿,倒沒這種感觸,白蔓君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你們懂什麽!阿蘿本就只有這一顆心髒,我沒對她做什麽!”
江逐水與阿蘿并沒什麽感情,但聽了這些,仍覺得有些難受。
“什麽意思?”
白蔓君抱緊匣子,下巴微擡:“她不過道旁的一具女屍,我到時軀體已毀,心跳仍在。我看在她與小妹有些相似的份上,難得好心挖出她心,放入匣中保存。你們可知這匣子何等珍貴!我為她耗費偌大心血,有哪處對不住她了?”
江逐水想起阿蘿不類真人的神态,道:“阿蘿她……你之後去十二玉瓊島,給這顆心配了個人偶。”
白蔓君面上傲色漸漸淡盡,眉眼溫柔下來,撫着匣子,又将臉也貼上去:“人偶精細,時時要打理,若離了我,不出一天便要崩散。她如何能離開我?如何敢離開我?”
江逐水想起阿蘿那時的話:“……可你沒有告訴她。”
白蔓君肩膀垮下來,垂頭喪氣:“我如何敢告訴她呢。”
江逐水覺得他模樣有些不對,從前他見過的白蔓君哪有這般時哭時笑。
江卧夢道:“他瘋了。早在見到我時,他就知道自己打算落空,後來見着荒廢的藥園,徹底沒了指望,瘋得便更徹底了。”
何一笑總聽別人喊他瘋子,第一回見着真正的瘋子,心內頗有幾分古怪感。
江逐水道:“單單一顆心,是生不出感情的。人偶崩散時,世上便沒有阿蘿了。”
仿佛應了江卧夢之前的話,白蔓君抱匣呆立良久,忽然吐出一大口血,眼光浮露,昏倒在地。昏倒前,他竟還不忘将木匣護在胸前。
江逐水本想殺了他,看他神智不清的模樣,有些遲疑。
“為何會這樣?他是飛英會之主,又能冒領洛陽君的身份,若有耐心,什麽辦不成?”
江卧夢道:“綠華與我說過。當年浮玉山要從他兄妹中挑一個帶回去,白蔓君滿心以為是自己,誰想第二日挑中的是綠華。他自尊心極強,鑽了牛角尖,誓要成為無雙的人物,洗刷這份恥辱。”
江逐水想了想:“他足夠出色了。”
江卧夢道:“雖過了許多年,他心境仍停留在當年落選時候。如此即便他修為當真冠絕古今,也只會越走越偏,最終困死自己。”
江逐水恍然。這倒與任白虹相像,都是受了挫折,表面無恙,內裏卻一觸即潰。
江卧夢這時才問他:“你名字是什麽?”
江逐水見他神态溫和,很有些做父親的模樣,忙答了他。
江卧夢聽後,卻道:“這名不好。”
名是萼綠華取的,江逐水不好說話。
江卧夢道:“飛花逐水?哼,你是我兒子,又與我生得這麽像,必定也與我一般聰慧。觀你劍式修為火候已夠,不愧是我兒子。好!好得很!”
他越說越高興,瞧江逐水的眼神也越來越柔和,忽想起一事,從袖中摸出軟紅绡遞來。
江逐水不敢接:“這原本便是……您的。”
他自小沒見過爹,一時叫不出口。
江卧夢卻是個心志極堅的人,做下的決定誰也改不得,來抓他手。
可江逐水正與何一笑牽着手,這一來自然瞞不過。
江卧夢瞧見,難得怔住了:“你們——”
幾人修為深厚,外表看不出真正年齡,然而江逐水與何一笑正正經經差了一輩,且是師徒關系。
何一笑終于道:“便是師兄想的那樣。”
江卧夢起先是驚,驚過後是怒:“何一笑!你竟對我兒子下手!”
何一笑了解這位師兄,知曉他連名帶姓喚自己,是真正怒極了,縱是出手也可能,卻仍握了徒弟手不放。
“別人我暫且不管,師兄也不想我與逐水一塊兒嗎?”
他不說還好,說了江卧夢更怒:“你讓我如何同意!你當年的心思我一清二楚,未想到你竟、竟——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還與我生得那麽、那麽像!”
江逐水不敢插話,卻見父親說到後頭,聲調都變了,不由提起心,生怕師父受傷。
何一笑低聲道:“方才沒認出師兄,我忽然領悟了,我對師兄的感情與對逐水到底是不同的。世上那麽多人,只他一個銘在我心上,永遠不會錯認。至于兒子,再生一個便是了,還可再生一個女兒,兒女雙全……”
江卧夢厲聲道:“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哪有那麽好運氣,能與我一般容貌、且資質又這麽好的!我只要與我生得一樣的!”
到了此時,何一笑聽出異樣來:“師兄你……”
他實在不知如何開口,猶豫許久,方道:“為何一定要生得一樣?”
江卧夢忽然不說話了。
江逐水想起對方初見他時說的那句話,又想起對方親過他眼。照理父子之間親密些也正常,可他二人根本未見過,自己年紀也不小了。與其說對方待他好是因為親情,倒不如說……
“父、父親喜歡這張臉?”
79、
江卧夢面上忽紅忽白,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以他性情,如此便是默認了,何一笑胸口悶堵,險些嘔血:“師兄你竟真……”
江卧夢沉下臉:“你要同逐水在一起,他也願意?又是真心喜歡你?”
這點何一笑有把握:“自然。是逐水先與我表白的。”
江卧夢道:“可我看他不像樂意的樣子。”
江逐水前頭的确不樂意,可聽了師父之前在父親面前說的話,心中早有動搖。
何一笑道:“不會錯的。他那時吃了春宵,說的是真話。”
江卧夢也知道這藥,怒道:“你竟給我兒子吃春宵!早知如此,當年一掌打死你還來得省事!”
江逐水怕父親當真動手,忙道:“不!那藥是我自己主動吃的!事前也清楚是什麽!”
江卧夢卻道:“他趁人之危,可也算不得好人。”
何一笑不服:“兩情相悅如何叫趁人之危了?”
江卧夢眼力卻是有的:“我瞧你倆可不是心意相通的樣子。”
這話戳到何一笑痛腳:“……只是有些誤會。他心思重,平常根本不說實話。”
江卧夢道:“徒弟吃了春宵,你不救人,竟還趁此下手,真是做師父的好料。”
何一笑也惦念這點:“我那時并不知他吃了藥。”
江卧夢冷笑。
江逐水實在忍不下去:“當時是我吃藥強迫了師父,并非父親想的那般。我也……我對師父……的确有……有別的心思。”
何一笑知曉徒弟藏下後半段,便是為他脫罪,心中極是高興,又得了那句表白,面上難掩喜意。
江卧夢倒不好說下去了,只道:“随我來。”
他對這裏熟悉,自然是領路人,何一笑逃過一劫,攜了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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