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深山荒廟,人跡罕至,靜谧異常,秦筝自回來便坐在破破爛爛的香案前發呆,餘毒尚存,周身連着腦經都不清明,他只能靜坐緩解。

三旬鈎吻這種毒自服下便會每隔三日發作一次,發作時全身麻痹,抽搐不止,若無解藥則會窒息而亡。下毒之人良苦用心,既不想他立馬死去,也絕對不會放過斬草除根的機會,所以給了他一個既能救命也能要命的酒壺。壺底有一顆珠子,上面也不知用什麽方法淬了一種叫屍王散的奇毒,此毒混入水酒中服下可壓制三旬鈎吻,可日積夜累地服用,三年時間一到也必油盡燈枯而亡,據說死後屍體會急速腐爛,露出發黑的屍骨,形狀可怖,故而稱作屍王散。

秦筝搖了搖手裏的酒壺,聽見叮叮咚咚的聲響,無奈的苦笑起來,“謝你仁慈,也謝你殘忍,我只是想求個明白,可她也死了,問不出什麽了……”

“多年恩情斷絕,算我用性命和清白,還了吧。”

差一點陷入痛苦回憶的秦筝,卻被一陣車馬聲驚得回過神來。

荒廟外面像是來了許多人馬的樣子,車轍碾過泥地,聽那悶聲,拉的東西倒不輕呢,溫庭雲一手扶刀,一手拎着兩壇酒,笑吟吟地邁步跨進廟裏來。

“咦?!陳兄怎麽在此處,真是巧了。”

巧嗎?在此三月除了本地叫花知道這個地方,真沒什麽人會往這深山老林裏走,況且荒廟離官道很遠,就算運镖有什麽特殊情況要避走大路,也走不到這裏來吧。

可真是巧得出門能被大餅砸死……

秦筝調整了下僵硬的面部肌肉,擠出一個溫和的笑來,“溫兄這是走镖呢?”

溫庭雲走到他身邊,特意隔了些距離坐下,卸下刀具,把酒放在秦筝面前道,“對,走镖,恰好路過此處,荒山野地的就想尋個落腳的地方,進來便見到陳兄了,請你喝的!”

秦筝以為又是九丹清液,有些受寵若驚,“這酒很貴的,溫兄如此大方,倒叫我不知道怎麽謝你了。”

溫庭雲把酒壇打開,伸手讨要秦筝捏着的酒壺,“我給陳兄倒上吧。”

秦筝遞給他,看着他安安靜靜倒酒的側臉,眉目舒朗,鼻若懸膽,不笑的時候眉宇間透着一股清冷,讓人不敢靠近,秦筝琢磨他年紀比自己小些,但神色沉穩內斂,不知是不是早早出來行走江湖沉澱出來的。

溫庭雲眼角餘光發現他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彎起嘴角笑起來,把酒壺遞過去,“好看嗎?”

“……”

秦筝尴尬的接過酒壺,也不知道他問的是自己為什麽使勁兒盯着他看,還是問他長得好不好看,于是挑了第二個問題回答,“好看。不知溫兄今年貴庚啊?”

溫庭雲笑眯眯道,“十九。”

秦筝有些詫異,“呀,這麽年輕就出來走镖了,七刀門門主一定十分看重你。”

溫庭雲挑了挑眉,“何以見得?”

秦筝道,“同你随行的兄弟們對你十分恭敬,自你進來,他們連眼睛都不敢往裏瞟了。明明東西都卸下了好一陣子,愣是站在外面,好像要等着你發話才敢有所行動,這趟镖我猜定是以溫兄為主導,大家只聽你的吧。”

秦筝覺得溫庭雲有些古怪,這才觀察的比較細致,不過他表現出來的并無惡意,秦筝才對他有一說一。

溫庭雲聽他這麽一說,擡頭對着門外睨了一眼,有點不滿意門外人畏畏縮縮的樣子,冷聲道,“除了酒,其他東西也都擺放好,弄完進來就是。”

而後他換了個溫和的笑臉,看着秦筝,“陳兄嘗嘗這酒。”

秦筝聽他話,為表誠意當即灌下滿杯,結果被辣得嗓子眼冒火,止不住地咳起來,“這……咳咳咳……怎的這麽烈……咳……”

溫庭雲拍了拍他的背,“藥酒是烈。”

秦筝聞言砸了砸嘴,确實有些奇怪的味道,“藥酒?!”

溫庭雲道,“治喜脈的藥酒,雖然無法挽回,聊勝于無吧,陳兄放心飲下就是,我不會害你的。”

秦筝已經知道他給自己號脈可能看出了點什麽,既然不點破那就順杆子聊,“我倒沒疑心過你要害我,只是和溫兄萍水相逢,你如此大方,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溫庭雲兩手往地上一撐,看着他道,“既然陳兄不好意思,我有個法子,”他擡頭又看了看四周凋敝破爛的擺設,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這是個遮風避雨的好地方,兄弟們走镖辛苦,陳兄若不嫌棄,容我們在此地留宿幾日可好,這就當還了我人情,那只茶杯可不便宜呢。”

秦筝當然說好,不好他也拿不出東西賠,只是溫庭雲這留宿幾日也未免太奇怪了些,擺明就是沖自己來的,還故意找一些讓他心裏舒服的說辭,既然沒有惡意,留下也無妨,反正如今秦筝沒有任何武功傍身,随便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人都能把他弄死,溫庭雲既然沒動他,定然也會找到機會跟他表明來意,他便等着就好。

“雖然這裏不是我家,不過你們願意在這留宿,我當然是歡迎的!”秦筝搓搓手道,“大俠光臨,蓬荜生輝啊!”

溫庭雲被他這麽一說,捂着肚子笑做了一團,倒是門外的人聽見他這麽笑都驚出一身冷汗。

走镖的兄弟交頭接耳起來。

“聽見了麽,九爺竟然笑成這樣,完他娘的了。”

“不會發生什麽事吧,陳大俊還喘着氣麽?”

“活着呢,倆人聊得挺好的,你說九爺這是在高興還是發脾氣?”

“誰知道啊,等老谷主接過來,又多了個難伺候的人。”

“哎,我瞧着九爺這喜怒無常的瘋病是越來越嚴重了,往後咱們可更要小心行事,別惹了他丢了小命。”

衆人神色肅然,如臨大敵,屋裏的秦筝倒被這一笑弄的放松下來不少,想到這麽多人留宿,連口吃的都沒有,于是拍拍衣服起身道,“我這沒有吃的,這樣吧,我去鎮裏讨點吃的來,要是招待不周請見諒啊。”

溫庭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叫他坐下,“不用,陳兄等着一起吃就是了。”

秦筝低頭一看,溫庭雲像個小孩似的扯衣服角,扯了就不放,眼巴巴地望着他,他莫名心裏一軟,只好又坐下來。

原來卸貨的兄弟們不止抱了酒下來,還在門外架起了爐竈,鍋碗瓢盆一應俱全,連廚子都有,砍柴燒水炒菜分工明确,叮叮咚咚忙活一陣後,飯菜香飄進了廟裏。

秦筝咽了咽口水,感嘆起來,“如今走镖還要自帶廚子和爐竈,真是辛苦。”

溫庭雲笑而不語,拍拍手,門外之人聽聞擡着飯菜魚貫而入,見沒有能用的桌子,便在地上鋪了層油紙,愣是擺了十幾道樣式不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秦筝喜出望外,他好久都沒有吃過這麽好的飯了。

衆人擺好了飯菜和碗筷,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秦筝見這麽多菜居然只是給他倆準備的,有點不好意思吃,“叫他們都進來吧,山裏夜來風大,挺冷的,大家坐在一起吃暖和。”

“哦。好吧。”溫庭雲有點不情願,但還是同意了,喚了衆人都進來。

雖然他是同意了,可門外的人進來後特別自覺地坐在了對面,一個擠一個,擠不下就換第二排擠,溫庭雲泰然自若的坐在秦筝旁邊,他們兩人周圍全是空位,楞是沒人敢靠近。

既然都進來一起吃了,不願坐過來也無須強求,想來平日溫庭雲是個雷令風行的人,下屬懼怕也是有的,秦筝這便歡歡喜喜地開吃了。

席間衆人吃得安靜,只聽得見溫庭雲撚着一雙筷子,指指這盤,指指那盤,跟飯店裏的小兒似的介紹菜名,還一定要盯着秦筝夾了菜吃進去才罷休。

溫庭雲擡着碗也不怎麽吃,看着秦筝吃得開心,關切道,“辣度夠不夠?”

秦筝點頭,“唔……夠了,在南疆能吃到這麽辣的着實不容易,咳……你們不會連辣椒都是自己帶的吧?”

溫庭雲道,“當然,這破地方哪有這麽香的辣椒,陳兄覺得好吃就行,別噎着。”

他拿起手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推過去,又道,“嘗嘗這道酸辣土豆絲。”

秦筝嘗了一口,回味無窮,“泡椒地道,連醋都是上好的永春香醋,好吃!”

溫庭雲睜大眼睛,“陳兄好厲害的舌頭,連醋都品得出是哪裏來的?”

秦筝疑惑,“唔……這麽好的醋,不會也是自己帶的吧?”

溫庭雲點點頭,“再嘗嘗這個,水煮牛肉。”

秦筝這才發現,滿地佳肴,沒有一個不是辣的,他吃着倒是開心,但瞅見對面默默低頭吃飯的大漢一個個都大汗淋漓,辣得面紅耳赤,然而沒人敢吭聲。

既然大家不愛吃辣菜,怎麽還做這麽多辣的,辣椒還自帶?邪了門兒了,秦筝自戀地瞎想,總不會是給我一個人準備的吧,我這是出門踩了哪家的狗屎遇到這麽多福星。

秦筝放下碗,不好意思地道,“這位兄弟怎麽面露難色?可是遇到什麽事了?”

被秦筝詢問的人叫周禮,他埋頭苦吃,辣的一雙眼睛被眼淚汪得睜也睜不開,不小心揉了一下更是跟瞎了一般,支支吾吾道,“沒有沒有,多謝大俊兄弟關心,好吃着呢,好吃着呢。”

秦筝見他眼淚汪汪的樣子,哭笑不得,“怎麽哭了呀?”

溫庭雲冷着臉看過去,道,“你委屈什麽?”

周禮倒吸一口涼氣,扒了好幾口飯道,“不是委屈,是……是小的能跟大俊兄弟和主人同桌而坐,感動得流淚。”

秦筝:“……”

溫庭雲幹巴巴道,“哦,擦幹眼淚快點吃,吃完出去收東西。”

衆人聽話地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秦筝瞧着他實在辣得不行,端着茶杯要過去,“喝口茶緩緩吧,吃太急了小心噎到,嗆進去會更難受的。”

周禮感激的擡起頭,卻見溫庭雲扯着秦筝的衣角,有些委屈道,“這是我倒給你的。”

秦筝腳步一滞,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道,“我瞧着他實在辣得難耐,那我,再倒一杯給他吧。”

溫庭雲道,“我倒給你的只能你喝,他們有他們的,不用管。坐下吃,我夾給你。”

秦筝被半拖半拽地拉回原地,捧着碗被溫庭雲夾了一堆菜,摞起來飯都瞧不見了。

喂豬也不過如此。

許是嫌對面人多礙眼,要跟秦筝說什麽還不好說,溫庭雲低着頭催道:“要喝水自己上外頭喝去,別吵着陳兄用膳。”

這哪是催飯,簡直催命,衆人捧着碗筷屁滾尿流地退出去了,臨了還貼心地把門給掩上。

人都走了,飯也吃了,該坦誠相見了吧。

秦筝放下碗,給溫庭雲也倒了一杯茶,溫聲道,“溫兄大費周章來此地與我作陪,又賞了這麽一頓好飯吃,現在可不可以跟我說一說了,我們從前可是認識?”

溫庭雲接過茶舍不得喝,盯着杯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隔了一會兒才說,“陳兄何出此言?萍水相逢未必三生有幸,一定非要認識過才能待你好嗎?我覺得你人好,想親近親近也不可?”

被這麽一誇,秦筝臉上有些熱,不知道見了一面哪裏就看出他好了,而且親近這種詞也太難為情了些,還好四下無人,不然他的下屬聽見他這麽說,可會聯想到些什麽烏糟事去。

秦筝不想繼續打啞謎,人家都找到他家裏來了,真要做什麽他也跑不掉,便開門見山道,“如你所想,秦筝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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