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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積雪融化的時候，春汛讓流經千葉堂的小河水滿。然後，夏季的氣息漸漸濃烈，池塘中蓮花盛開。

每當到了這個季節，慕風會坐在池邊看蓮花，他看得很認真，經常發呆。

蓮花會讓他想到雪伊，想到雪伊曾經在這裏失足落水，雪伊曾經問他蓮花為什麽是青白色的，他說那是因為天上有月光……

只是不知每年都望着蓮花盛開的慕風，有沒有想過一只全身長滿粉紅色茸毛的小狐貍。

那只小狐貍也經常陪着他看荷花，經常對着他叫，經常在他腿上縮成一個毛茸茸的小球，生氣的時候還會用爪子亂刨一陣。只是慕風從來聽不懂他想對自己說什麽，只是慕風從來不知道為什麽那只小狐貍總是陪着自己。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蓮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這樣的景色在慕風眼前重複了整十遍——時光流逝十年。

慕風二十二歲，他沒有考取功名，也沒有什麽顯赫的背景。他就像十年前一樣，是南天山上一個靠地租勉強度日的沒落子弟。他住在很大的莊院裏，但宅中依舊只有兩名女仆，一名伺候他的母親，一名照顧他的弟弟柳慕朝。

那年柳慕朝十二歲，和當年慕風下南天山前往千葉堂求學時同歲。但和慕風不同，柳慕朝不但不能離開南天山，他甚至不能離開自己的床——因為他有先天腿疾。

那年冬季，大雪紛紛揚揚，城中到處白茫茫的一片。

慕風扶着他年過四十的母親來到千葉堂——向葉家提親。

葉老夫子答應把雪伊許配給柳慕風為妻。

就在雪伊乘上前往柳家的喜轎時，南天山上，蓮舟從沉睡中醒來。

☆、第 119 章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背對着蓮舟，正在撥弄柴火。

「赤焰哥……」蓮舟揉揉眼睛，仿佛還未睡醒。但突然，他意識到剛才自己發出的那聲『赤焰哥』不是狐貍吱吱的叫聲，而是人類的聲音。

那一刻，蓮舟呆了一下。

這時，赤焰轉過身來，看見蓮舟睜得大大的眼睛，很驚奇地問候了一句：「醒了？」

「赤焰哥……我……我……」蓮舟摸摸自己的頭，耳朵不見了；看看自己的爪子，茸毛不見了；再摸摸自己的屁股，就連尾巴也不見了。他又吃驚又高興，聽着陌生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就像做夢一樣不可思議。他真的變成人了，終于變成人了！

蓮舟一高興，掀開被子跳下床，想和赤焰哥來個熱情的擁抱。

但誰知赤焰看到蓮舟興奮無比地向自己撲來後，吓得臉色鐵青，急忙沖過去扶住蓮舟道：「笨蛋，剛醒就這麽激動，小心摔死你！」

「嘻嘻。」蓮舟吐了一下舌頭，對準赤焰的耳朵一口咬下去。

把赤焰咬得直叫喚：「哎喲！笨蛋，別亂咬！變成人了還狐性不改！」

「赤焰哥……」蓮舟剛才還陽光燦爛的臉突然變得冷冽起來，只見他按住赤焰的肩膀，嚴肅地問道，「我漂亮嗎？」

赤焰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後立刻大笑起來，捏了捏蓮舟軟軟的臉道：「笨蛋，狐貍哪有長得醜的？我給你拿鏡子來。」

「等一下，等一下。」蓮舟急忙攔住去拿鏡子的赤焰，問道，「赤焰哥，你先告訴我，慕風他會喜歡我這張臉嗎？」

聽到『慕風』這兩個字，赤焰的臉色突然暗淡下來，笑容消失，極為冷淡地回答道：「我又不是他，怎麽會知道？」

「如果慕風不喜歡怎麽辦？我還可不可以重變呀？」正在興頭上的蓮舟忽視了赤焰的不快，一個人喃喃不絕道，「赤焰哥，如果慕風不喜歡我這張臉怎麽辦？早知道就該打聽好慕風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眼睛，什麽樣的嘴巴，我好照着變呀。赤焰哥，赤焰哥……你怎麽不說話？」

「笨蛋。」赤焰一張嘴還是這兩個字。

「我哪點笨了？」蓮舟被赤焰罵了五百年的笨蛋，早就忍到極限了。以前他是狐貍也就認了，但現在他已經變成人了，還被『笨蛋笨蛋』的叫，蓮舟氣得向赤焰嘟嘴以表達他的強烈不滿。

誰知赤焰卻把臉別開，根本不理蓮舟。

蓮舟覺得無趣，一心只想去見慕風，讓慕風看看他的新模樣，拉住赤焰問：「對了，赤焰哥，慕風在哪裏？我要去千葉堂找他。」

說着就向門口沖去。

「蓮舟！」赤焰大喊一聲，反手一抓，但還是沒能抓住蓮舟的手。

蓮舟剛向前邁了一步，身子就毫無征兆地向前一傾，他連叫都沒叫出來，就重重跌倒在地。

——怎麽回事？

蓮舟被摔愣了，呆呆坐在地上，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突然摔倒了。

對了，一定是剛剛變成人，還不習慣兩條腿走路，掌握不了平衡才突然摔倒的。但是……自己以前變成雪伊時不也用兩條腿走路嗎？怎麽從來沒有摔倒過？

蓮舟正覺得奇怪，赤焰向他走來，把他從地上扶起來道：「你右腿受了傷，再加上十年沒有活動，有點僵硬，多走走就好了。」

☆、第 120 章

「十年沒有活動？」蓮舟無比驚訝地重複了一遍。

「是呀，十年。」赤焰點點頭。

十年前，蓮舟闖入雪伊的房間，被葉老夫子打折了一條腿。

「十年……赤焰哥，你說十年？難道我睡了整整十年？」蓮舟一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十年對狐妖來說，也許只意味這短短一瞬；但對人類來說，卻意味着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沒想到自己一睡就睡了整整十年……那麽十年後的現在，慕風變成什麽樣了？他長高了多少？長胖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他還記得自己嗎？或者，他早就有了喜歡的人，并且結婚生子了？

「赤焰哥，你怎麽不早點叫醒我！」蓮舟着急得語無倫次，「如果你早點叫醒我，我就可以去見慕風了！如果你早點叫醒我，我就不會睡十年了！」

「叫醒你又怎樣？」赤焰冷漠的聲音讓蓮舟感到心涼，「他是人，你是妖。你還期待他能和你一生一世嗎？」

「可是……可是……」

「總而言之，慕風已經決定娶葉雪伊為妻。轎子今天就上山，你要去看看嗎？」

「什麽？」

就好像是一場噩夢，赤焰說出的每一句都令蓮舟難以接受。

慕風要娶雪伊為妻？！

自己終于變成人了，但還來不及和慕風見面，就先聽到他要娶別人的噩耗。

「對了，赤焰哥……雪伊她怎麽樣了？」蓮舟的聲音漸漸低沉，他突然回憶起十年前的那晚，他偷偷溜入雪伊的房間，雪伊被他吓得跳下了床，但卻突然滑倒，摔破了頭。那時候流了好大一攤血呀……那恐怖的畫面，直到現在想來也令蓮舟渾身戰栗。

「什麽怎麽樣了？」赤焰故意裝聽不懂。

「雪伊的體質弱，受不得傷，一受傷就要修養好長一段時間，那次她摔破了頭……」

不等蓮舟說完，赤焰就截斷道：「摔破了頭倒是一件好事，她失去了部分記憶。」

「失憶？」蓮舟怔了怔，又問，「為什麽失憶是好事？」

赤焰笑道：「小笨蛋，你想呀，當初你變成雪伊和柳慕風見面。如果雪伊不失憶，柳慕風恐怕早就問出雪伊沒有去過蓮花池的真相。那麽那天晚上柳慕風遇見的人究竟是誰，不就可疑了嗎？現在倒好，雪伊什麽都不知道，柳慕風什麽也問不出來，你的小把戲才沒被拆穿。」

「哦。」蓮舟終于明白赤焰為什麽說雪伊失憶是好事了。

但不知為何，心中還是覺得有些疙瘩。雖然自己的小把戲沒被慕風拆穿是好，但慕風卻把他當成雪伊整整十年，這點令蓮舟有些難過。

「赤焰哥，我不想慕風娶雪伊……」蓮舟在床邊坐下，難過地說，「我不想慕風娶別人……」

「你不想又能怎樣？我們不過只是狐妖，受命運牽引而不能操縱命運。」赤焰在蓮舟身邊坐下，讓蓮舟把頭靠在自己肩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蓮舟，你有多喜歡柳慕風？」

「非常喜歡。」蓮舟小聲說。腦子裏全是慕風和雪伊成親的畫面，他們恩恩愛愛拜了天地，結成連理，然而自己卻只能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看着他們幸福的樣子。

十年了，也許慕風早就忘記自己了吧？早知道這樣……當初為什麽要變成人呢？還不如就當一只小狐貍，每天跟在慕風身邊。

蓮舟的沉默不語，讓赤焰有些難過，他輕聲道：「蓮舟，喜歡一個人要付出很多，并不僅僅是說『喜歡』這麽簡單。」

☆、第 121 章

「我知道……」蓮舟小聲說，其實他不怎麽知道。

「那你還能付出什麽呢？」

「什麽都可以。」

「如果他怕你怎麽辦？」

「我又不傷害他，他為什麽要怕我？」

「如果他恨你怎麽辦？」

「我又沒做壞事，他為什麽要恨我？就算我做了壞事，我也會改。」蓮舟認真地說。

他不敢說現在的自己一定能讨慕風喜歡，但他需要一點時間去了解慕風究竟喜歡什麽樣的人。只要他了解以後，就一定不會做出令慕風讨厭的事情。

赤焰和蓮舟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嘆了聲氣，把蓮舟的兩腿抱上床道：「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可是我剛睡醒……」蓮舟被赤焰推進被窩，一點也沒有睡覺的欲望，況且現在外面還亮堂堂的呢。

「好好睡一覺，明天才好去見慕風呀。」赤焰給蓮舟蓋好被子。

「可是明天他就是別人的丈夫了……」蓮舟難過地皺了皺眉。

「蓮舟，你想慕風娶雪伊嗎？」赤焰突然問。

「當然不想。」蓮舟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好，蓮舟，二哥有辦法讓雪伊嫁不了慕風。」

「真的？」蓮舟驚訝地坐了起來。

「嗯。」赤焰點點頭，摸摸蓮舟的頭說，「睡吧。」

「當我醒來時，慕風就不娶雪伊了嗎？」蓮舟認真地問。他就知道赤焰哥一定會幫他。

「嗯。」赤焰又點了點頭，暗淡地笑着。

那笑容之中隐藏着深深的覺悟，但蓮舟卻沒有發現，乖乖鑽進被窩，蓋好被子，閉上眼睛，「好，我睡覺。赤焰哥你不許騙人。」

赤焰摸摸蓮舟的頭，只說了兩個字：「睡吧。」

聲音依舊很平靜，但心中早已卷起驚濤。赤焰剛才說了謊，其實雪伊不是失憶，而是變瘋了。正是因為雪伊變成瘋女，嫁不出去，葉家才同意将她嫁給柳慕風。

如果讓蓮舟知道真相，他會多難過呀。

與其那樣，不如讓蓮舟以為，雪伊——是被自己殺死的。

赤焰起身向門外走去。

那時的蓮舟怎麽也不會想到，他為了得到慕風的愛而付出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他的二哥。

就在那天晚上，大雪紛飛，雪伊的轎子被一只狐妖襲擊。

那只狐妖全身火紅，徑直沖入雪伊的轎子，把新娘咬死在前往柳宅的途中。

就在雪伊斷氣的瞬間，一簇天火降下，那只火紅的狐貍也消失在火光之中。

☆、第 122 章

赤焰消失前凄厲的叫聲傳入蓮舟耳中。

蓮舟從夢中驚醒，房間中空無一人，赤焰不知所蹤。胸口突然一陣□□，仿佛預感到什麽似的，急忙翻身下床，忍着右腿傳來的劇痛，焦急萬分地尋找着赤焰的蹤跡。但無論他怎麽呼喊，怎麽尋找，赤焰還是沒有出現。

這時，蓮舟看見山腰處火光閃動，隐約傳來喧嘩的人聲。

他急忙向騷動發生處趕去，但活動不便的左腿使他的行動頗為遲緩，等他趕到事發地時，那裏已經圍了不少人。每個人臉上滿是恐懼和哀愁，蓮舟正想問出了什麽事，但突然，他看見不遠處的雪地中出現了一團奇異的火光。

火光中隐約還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不停閃動。

那黑影模糊不堪，但從輪廓依可以看出是一只巨大的狐貍。

狐貍向蓮舟的方向竄來，人群立刻發出刺耳的尖叫。

「快躲開！」

熟悉的聲音陡然響起，令蓮舟忘記了呼吸。

循聲望去，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就在眼前，那是慕風。他比以前更高，眼神更加淩厲，有種懾人的威嚴和氣勢，但現在，臉上卻全被悲傷和驚懼占據。

終于又見面了，但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他焦急地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有着對那只火狐的恐懼，也有對自己的擔心。

就在火焰即将燒到蓮舟衣角的時候，慕風撲過來抱住蓮舟。

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尖叫，他們都以為慕風和蓮舟會被那只狐妖咬死，但是赤焰卻停在他們身後，慢慢徘徊，并不靠近。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燃燒，蓮舟甚至看不見赤焰的臉，但他卻知道赤焰正望着自己，用無法放心離開的眼神望着自己。

「赤焰哥……」蓮舟向那團火焰伸出了手。

但是火焰中的狐貍卻別開頭，從蓮舟頭頂越過。

衆人的尖叫在耳邊此起彼伏，但眨眼之間，那團赤紅的火焰就消失在雪山深處。

蓮舟扭頭望向赤焰的背影，但是赤焰沒有留下任何話，也沒有留下任何解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此時的蓮舟什麽也不知道。

等火焰消失在雪山深處，慕風終于擡起頭來，他依舊把蓮舟抱在懷中，安慰道：「沒事了，那妖怪走了。」突然發現蓮舟有些面生，又問，「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

蓮舟正想回答，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慕風！」

那是慕風的母親，她盯着蓮舟吓得不停後退，顫巍巍的聲音不停念叨着：「慕風……你沒有聽見他剛才喊什麽嗎？他是那妖怪的兄弟……他也是妖怪，是妖怪……」

「娘。」慕風站了起來，「他只是附近的一個孩子。」

「不！」銳利的尖叫劃破夜空，老夫人抓緊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發瘋似的嚷叫，「他是妖怪，他是狐貍變的妖怪！是這個妖怪……咬死了雪伊！」

咬死了……雪伊？

那一刻，蓮舟不懂老夫人的話。

他只看到所有人都用恐懼的目光望着自己，恐懼之中又帶着強烈的敵意。蓮舟被這種目光包圍，身體突然變得不能動彈。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老夫人嗚咽的哭聲。她的哭聲振落了樹上的積雪，積雪撲簌落下，落到蓮舟的頭頂，涼涼的。

就在積雪落到蓮舟頭頂的瞬間，慕風突然站了起來。

他用恐懼而又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蓮舟。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想說什麽，但卻抖得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遠離蓮舟。

蓮舟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下意識地擡手拂去頭頂的落雪。

但是，他卻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那是他的耳朵。

☆、第 123 章

蓮舟的身體陡然僵硬，呆愕的表情凝滞在臉上。

他剛化為人形，加上一路趕來，累得妖力減弱，所以才露出兩只狐貍耳朵。

這下，狐妖的身份毋庸置疑。

慕風一步一步向後退去，所有人都向後退去。

由于人群逐漸推開，使原本被衆人擋住的屍體顯露出來。

雪地上，雪伊倒在血泊之中，她頸部的血還在不停向外滲出。脖子上留着深深的咬痕，蓮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赤焰咬的。

是赤焰，咬死了雪伊？

但是為什麽？即使是妖狐，咬死人也要受到天火的制裁……赤焰明明知道，但為什麽還要咬死雪伊？阻止雪伊嫁給慕風的方法很多，為什麽一定要将雪伊置于死地？

蓮舟不懂……

但是雪伊死了，這是事實。雪伊是被赤焰咬死的，這也是事實。而他自己，是赤焰的弟弟，是那個咬死雪伊的兇手的弟弟，這更是事實。

他終于明白衆人為什麽怕他，終于明白慕風為什麽躲他，終于明白老夫人為什麽指着他尖叫，終于明白……

自己是個妖怪，一個讓他們害怕的妖怪。

◆◇◆◇◆◇◆◇◆◇

「打死這只妖怪！」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喊。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目光陡然變得兇惡，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蓮舟被衆人恨意濃烈的視線包圍，他呆呆地站了起來。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害怕。也許自己應該逃，但是雙腿卻怎麽也邁不開。他在人群中搜尋慕風的身影，但慕風的目光卻在黑暗中變得模糊不清。

蓮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其他人那樣，用看仇人、看妖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就在蓮舟想向慕風靠近時，人群突然暴動，一個火把向蓮舟砸來！

蓮舟吓得尖叫後退，差點摔倒。衆人趁他還沒站穩，一擁而上，掄起木棒，想打死蓮舟。

蓮舟看見高高舉起的木棒，黑沉沉的人影阻斷了他的視線，他被黑暗包圍，心中全是恐懼，下意識地從地上爬起來，拖着那只還未痊愈的右腿，向樹林深處逃去。

但是憤怒的人群卻在他身後窮追不舍，他們高聲的呼叫振得樹上的積雪不斷墜落。

蓮舟在人群追趕中孤立無助地向前逃去，月光被烏雲隐去，四周一片漆黑，他甚至看不見前方的路，只能憑感覺不停向前逃去。有好幾次都差點被追來的人揪住，蓮舟拼命甩開那些拉住他衣角的手，用盡最後的力量向前逃去。他不知自己逃出多遠，但身後追趕的人群卻越來越近。他們手中明亮的火把，有好幾次都險些點燃蓮舟的頭發。

蓮舟漸漸感到呼吸困難，雙眼一片昏黑，就連擡腳的力氣都快喪失。

不行了……

腳下被一根樹藤絆倒，身體向前撲去。就在蓮舟以為自己會跌倒在雪地上時，身體出乎意料地向下墜落。

地面突然塌陷下去——原來那是一個山坡。

蓮舟随着塌陷的積雪向下滾去，積雪塌落的『嘩啦』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後竟變成一聲轟鳴。

只一瞬間，積雪崩塌墜落！把蓮舟的身體埋在雪底。

追逐的人群在山坡處停下，他們晃動的火把在黑暗中看起來就像野獸的眼睛，在不停尋找着窮途末路的獵物。

蓮舟從雪堆中探出頭來，奮力向外爬去，但剛一移動，一塊石頭向他砸來！

蓮舟吓得急忙抱住了頭，但是被積雪埋住的下身卻無法動彈。

那些棱角分明的岩石砸在身上，一砸就是一塊血瘀。然而石塊就像驟雨一樣不停降下，蓮舟無處躲避，被砸得頭破血流。

他突然好想赤焰哥，如果赤焰哥在，就沒人敢這麽欺負他。

如果赤焰哥還在的話……一定會幫他……

想着想着，臉上突然一股熱流流過，原來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蓮舟無比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他已經不能再依賴赤焰，因為赤焰已經不能再保護他了。

山坡上咒罵的聲音越來越響，間或中夾雜着女人的哭聲，喧鬧不堪。蓮舟注意聽，但卻沒有聽見慕風的聲音。他擦擦眼淚，咬牙從雪堆中向外爬去。但雪壓得太厚太緊，怎麽掙紮也掙紮不出，蓮舟的臉上、肩膀和手臂已經布滿傷痕，身邊滿是衆人擲下的石塊。

就連他以為自己會被石頭砸死的時候，山坡上突然傳來一聲低吼：「住手！」

☆、第 124 章

那聲音在衆人的喧嘩中顯得無比突出，那是蓮舟盼望依舊的聲音，盼望已久的人。

「住手！就算他是妖怪，但他沒有咬死雪伊！」慕風推開那些還在不斷扔石頭的人，敞開雙臂攔在山坡前，不準任何人靠近，「就算他是妖怪，但他沒有傷害任何人！你們憑什麽打死他！」

前一刻還喧嘩不堪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衆人在慕風的低吼中變得沉默。

那沉默既是吃驚，又是不解。他們不懂慕風為什麽要維護這只狐妖。妖怪會傷人，在被妖怪咬死之前殺死這只妖怪，難道有什麽不對嗎？

在衆人猜疑和驚奇的目光中，慕風滑下山坡。

他找到被雪埋住的蓮舟，為蓮舟刨開壓住下身的積雪。他看見蓮舟的臉受傷了，摸了摸蓮舟的傷口，但卻在發現傷口流出的是白色的血液後，露出一絲驚懼的表情。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表情，但卻深深刺痛了蓮舟的心。

蓮舟急忙低下頭去，用手擋住臉上的傷口——他不想讓慕風用看怪物的眼光望着自己。

那時候，山坡上安靜極了，靜得可以聽見雪落的聲音。

慕風脫下外衣披在蓮舟身上，把他從雪中抱了起來，抓着坡上的樹枝，艱難地向上爬去。

這時，冰封的人群才終于有了反應。他們低聲議論着慕風一定是被狐貍精迷住了，就連自己未過門的妻子被狐貍精咬死都坐視不管。

這些議論傳入慕風耳中，蓮舟感到他的身體傳來輕微顫抖。但即使如此，慕風也沒有松開抱住蓮舟的手。

蓮舟靜靜把頭靠在慕風胸口，抱住慕風的脖子。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還是一只小狐貍的時候，最喜歡用身子環住慕風的脖子。那個時候，慕風還老愛揪他的尾巴，他就使勁咬慕風的耳朵。雖然時光已經流逝十年，但是慕風身上的味道還和當初一樣，是蓮舟最喜歡的味道。

是蓮舟在夢中依然清楚記得的味道。

但不知為何，即使現在和慕風靠得再近再緊，也感覺不到一絲當初的親昵。

蓮舟突然有些後悔變成人。

因為當他還是狐貍的時候，他在慕風眼中是狐貍；但現在他變成人了，他在慕風眼中不是人，而是妖怪。慕風可以不怕狐貍，但是慕風……一定很怕妖怪吧？

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

也許當狐貍就好了，一直當狐貍就好了……為什麽妄想變成人類呢？

變成人後沒有得到想要的一切，反而失去了原本擁有的很多東西。

曾經很羨慕被慕風抱在懷裏的雪伊，但是現在，被慕風抱在懷中的蓮舟卻感覺不到一絲高興，只感到一陣隐隐的難過和悲哀。

人群漸漸散走，當慕風抱着蓮舟爬上山坡的時候，山坡上已經只剩下老夫人一人。

老夫人望了慕風一眼，轉身就走。

「娘……」慕風急忙喊了一聲。

但老夫人卻沒有回頭，就像什麽也沒有聽見似的，慢慢向山上走去。

「慕風……」蓮舟還在慕風懷中，他望着慕風的眼睛問，「你為什麽救我？」

是呀，為什麽救他？

慕風怔了怔，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當時，看到小狐貍那樣無助地被雪壓住，自己心中突然産生一種非常強烈感覺，感覺到……如果這只小狐貍死了，他也将……永世不安。

「慕風，你為什麽救我？」見慕風沒有任何反應，蓮舟又問了一遍。

「也許，」慕風嘆了聲氣，放下蓮舟，輕聲回答道，「是因為你有一雙讓我覺得非常熟悉的眼睛吧？」

黑夜中，慕風凝視着蓮舟精致的臉龐。

雖然略顯稚嫩，但卻掩不住那令人心動的美麗。

明明從五官上找不到一點熟悉，但不知為何，蓮舟注視着自己的目光，總會讓慕風覺得，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誰用同樣的目光……注視着自己。

☆、第 125 章

葉老夫子聽說雪伊的死訊後差點昏厥，徑直找上南天山來，要柳慕風還他女兒。

蓮舟躲在暗處看到葉老夫子紅腫的眼睛中布滿血絲，一夜之間仿佛又蒼老十歲。對方嘶啞的聲音令蓮舟心中隐隐刺痛。雪伊死了，留下他一個老人孤苦伶仃，雖然還有偌大一個千葉堂在，但心卻早已空了。

葉老夫子在柳家鬧了好久，最後一口氣沒提上來，悲痛昏厥。

蓮舟甚至連道歉的勇氣都沒有，一直躲在樹後。直到看見慕風和一名婢女準備把夫子擡下山，才從樹後出來。他跟在慕風身後，什麽話也不說地靜靜跟在慕風身後。慕風和婢女對望了一眼，仿佛默認了蓮舟的存在似的，不再多言，任他跟着。

自從昨夜慕風把蓮舟從山坡下救起，他就一直跟着慕風。

雖然跟着，但卻總保持着十步遠的距離。慕風讓他走他不走，讓他回去他不回去，讓他說話他也說不出話，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好随他跟着。但是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蓮舟就會藏起來，好像害怕那些人又用石頭砸他似的，等到沒人的時候，才會出來一瘸一拐地跟在慕風身後。

雪伊的喪事辦得很簡單，慕風想把她葬在南天山上，但葉老夫子不允許。他說柳家有妖怪，他的女兒就是被那個妖怪害死的，他不能讓他女兒死後還被那妖怪騷擾。慕風只好同意。

從那以後，蓮舟一直留在柳家。

說留也不算，因為柳家沒有一個人同意收留他，只是他自己賴在這裏不走而已。

因為他是妖怪，也沒人敢趕他走，害怕他一生氣，就把人咬死了。

新娘沒有娶回家就慘死雪地，柳家一下成為衆人議論的話題。再加上經常有人看見蓮舟在柳家大院晃來晃去，謠言以更加惡劣的內容傳開，說柳家被狐妖纏住了，總有一天要家破人亡。柳宅本就偏僻，這下謠言四起，更加沒人敢靠近這裏。

蓮舟看見慕風一天天變得寡言，目光常常呆滞，就像靈魂出竅似的。

終于到了第十天，蓮舟決心打破這種沉悶壓抑的氣氛，他鼓起勇氣，從慕風身後走到前面，攔住慕風宣布：「我要留在這裏。」

慕風只看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我要留在這裏！」見慕風毫不表态地從自己身邊擦過，蓮舟有些着急，沖上去拉住慕風的手，竭力說服道，「我要留在這裏，雖然我什麽都不會，但我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麽……慕風，你不要不看我，我不想一直跟在你身後……我想為你們做點什麽，澆花也好，做飯也好，掃雪也好，我會一樣一樣慢慢學……所以，讓我留在這裏好不好？一定有我能夠幫忙的地方……」

話還沒有說完，蓮舟就被慕風推開。他重心一偏，差點摔倒。但慕風卻根本沒有回頭看他，只冷漠地說道：「如果你真想幫忙，就離開這裏。只要你離開這裏，就是對我們柳家最大的幫助。」

「慕風……」見慕風要走，蓮舟急忙追上去。

但慕風的腳步太快，好像竭力想甩脫蓮舟似的，蓮舟必須小跑起來才能跟得上慕風的步伐。他吃力地跟着，在慕風身後喊道：「慕風……我知道赤焰哥不該咬死雪伊，我知道錯了，所以才想為你們做點什麽來贖罪。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看我……」

「不要不看你？」慕風突然停住，但卻沒有轉身，背對蓮舟發出一聲低沉的冷笑，「我一看到你就會想起那只狐妖，想起雪伊被咬死在雪地的情景。我一看你，就忍不住……忍不住，想殺了你為雪伊報仇！」

「但是你卻救了我，不是麽？」蓮舟急忙追上去，攔在慕風前面，拉住他的袖子誠心講道，「但是那天晚上你卻救了我……既然你救了我，又為什麽不給我重生的機會？為什麽不給我贖罪的機會？……為什麽要用這種冷淡的态度來折磨我？……如果你想用這種方法殺死我，不如當初讓我死在雪地裏……」

☆、第 126 章

「閉嘴。」慕風不想聽蓮舟再講下去，他別開頭道，「我救你只因為不忍心眼睜睜看着你被石頭砸死，并不是想讓你整天出現在我眼前，提醒我，我的妻子是被一只狐妖咬死的，而那只狐妖的弟弟就在我身邊！而我卻只能任由這只妖怪跟前跟後，什麽也做不了！」

「慕風……」蓮舟雙眼突然有些脹痛，他忍住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說，「我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麽？」慕風一聲冷笑，再次推開蓮舟。

這一推比剛才更加用力，蓮舟本就傷心，站不太穩，被他一推就斜斜倒在雪地上，「我……我……我……」

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自己是狐妖這個事實毋庸争辯，但卻不想聽到慕風說自己是妖怪。任何人說自己是妖怪都沒有關系，但是如果就連慕風都說自己是妖怪，蓮舟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慕風！」蓮舟朝着慕風的背影大喊，「我不是妖怪！……我喜歡你，比雪伊還喜歡你……雪伊可以做到的我都可以做到，為什麽她是人，我卻是妖怪？」

眼眶不知不覺已經變紅，蓮舟的喉嚨哽得難受，以至于再也說不出話。

但他看見慕風僵硬地停在雪中，就好像一個木雕似的立在雪中。

蓮舟正想開口問他怎麽了。

突然只見慕風轉身向自己沖來，還不待蓮舟反應過來，他就被慕風從地上揪了起來，「不要用你的嘴提雪伊，好髒！……你不可能代替她，任何人都無法代替她！更何況你根本不是人，有什麽資格和雪伊相提并論？」

強硬的動作，無情的聲音，目光中迸裂的恨意，令蓮舟仿佛被當頭捶了一棒，那一瞬間，連站立的力量都被卷走。那一刻，才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