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曲折

謝瑾白手中的瓷盒飛了出去。

“咚”地一聲,瓷盒掉進了床邊,滿是污血的水盆裏。

血水四濺,謝瑾白潔如月華的長衫如梅紅潑灑,甚而有幾滴,濺在他如玉的面龐。

唐小棠如何能想到,自己這随手一揮,竟會造成眼前這般局面?

唐小棠嘴唇蠕動,想要道歉嘴唇卻黏住了一般,緊閉着,就是張不開去嘴。

“狗屁膏藥?你可知,你口中這盒狗屁膏藥,早年桑國只進貢了三盒?先皇注重孝道,孝敬給當時的裕太後一盒。熹妃,也就是當今的熹太後賞賜了一盒。先皇自己留了一盒。

昔年征遠大将軍顧似泓在同蒼岚國作戰中的一次戰役當中,身負重傷,多處傷口見骨,性命危在旦夕。軍醫坦言唯有續筋生肌膏或可一試,否則便是搶救回來,顧将軍餘生很有可能只能在床上度過,更無論再上戰場殺敵。

消息傳至京都,先皇便連夜派将士将續筋生肌膏送去當時顧将軍大軍駐紮的北野邊境。路上不知多少将士日以繼夜地接力,跑死多少匹軍馬,才将續筋生肌膏及時送至大軍駐紮的軍營。顧将軍也因此得以轉危為安,康複如初。

興德四十四年,後宮大火,因轉移及時,後宮各主性命無礙。只是當時恰好吹東北風,風助火勢,燒毀多座殿宇,太皇太後的鳳儀宮尤為嚴重,大量珍貴物品未能及時救出,便是存放在喜寧宮的續筋生肌膏亦未能幸免

續筋生肌膏藥方乃桑國國師烏恒所有

桑國如今已被阮淩國吞并,國師烏恒殉國。這世間再無人知曉續筋生肌膏配方。

唐未眠,你打翻的這一盒,乃是世間僅存的一盒。”

唐小棠愣住了。

當年桑國僅進貢三盒,裕太後那一盒已毀于後宮大火,先皇那一盒又賜給了大将軍顧似泓。

這麽說,那被他揮手打落的這一盒藥膏,不但同小皇帝沒有任何幹洗,竟是這人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向當今太後求得的麽?!

可太後同那小皇帝不是一貫不對付麽?

這人又是小皇帝的人。

若這續筋生肌膏當真這麽珍貴,太後如何肯将這藥膏賜予他?謝瑾白未說一字各中求藥的曲折,唐小棠卻僅是猜測,便不難想象其中的百般艱難。

唐小棠回過神,他張了張嘴。

眼前忽然明亮了起來。

他茫茫然擡起頭,方才還站在他床榻前的那人已然離開。

窗戶大開,夜風送來院子裏薔薇馥郁的香甜花氣。

唐小棠死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人以後應該,再也不可能會出現了吧?

唐小棠目光空洞的望向窗外的清月。

不知過了多久,唐小棠緩緩地,緩緩地動了下眼珠子。

他趴在床上,伸長了手,竭力去夠床邊的那個水盆。

終于,指尖觸碰到水盆的邊沿。

太過專注,沒有注意到半個身體都已懸空,“嘭”地一聲,唐小棠整個人摔下了床。

手肘碰翻了地上的水盆,倒扣在了他的身上,又掉在了地上。

腥臭的血水潑了滿身。

身體傳來劇痛,眼前一陣陣發黑。

有什麽東西,滾至他的手邊。

唐小棠困難地挪動手指。

使勁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用指尖碰觸。

終于,将那瓷盒握在了手心。

唐小棠唇角揚起一抹虛弱的笑。

眼前一黑,唐小棠徹底昏死了過去。

芒種剛過,端午将至,淳安城內端午的節日氣氛日益濃郁。

行人從淳安最熱鬧的街市走過,能夠瞧見商販已挂出了辟邪、祛病之效的艾草香囊,祈福納吉的五彩繩,時不時地還能瞧見拎着彩色蛋袋的兒童蹦跳着牽着阿爹的手,歡喜地走在街上。

天氣是越來越熱了,自一個月前下過幾場雨,淳安城內的百姓便再沒嘗過雨水的滋味。

驕陽炙烤着大地,赤丈河以及淳安城內其它主要河道的水面亦是一降再降。

如果說,一開始淳安百姓對都水司以及京都來的那位謝巡按這般重視赤丈河防汛堤壩一事很是感激的話,在都水司隔三差五從百姓當中征調男丁前去修壩築堤,日夜趕工,淳安又一連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同期水位甚至遠遠低于往年的情況下,逐漸的有怨聲流出。

有百姓開始質疑,都水司這般日夜趕工地修壩築堤是否有意義。

“這還沒到三伏天呢,瞧這天熱的。還防汛築底呢,要是水位再降,地裏的莊稼以及城中的人畜能不飲上水都另說!我看現在防旱才是正事。”

“可不是。要是回頭這堤壩修好了,防水堤也都整好了,嘿,幹旱了,那這事情可就熱鬧了。要不是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呢。聽說這沿岸的防水堤是那位京城來的俊俏巡按話要求建的,果然那位謝巡按除了一張臉長得比娘們還要好看些,旁的什麽本事也沒有,只會變着法折騰我們百姓,讨他那位枕邊人的歡心。”

“哎。你們說,是不是這男的折騰來,就是比女的爽呀?”

“男的是不是比女的爽我不知道,不過就沖着那位的臉,嘿嘿嘿,嘿……”

這位河工的話還沒說完,被人從後面踹了一屁股,當即摔了個大馬哈,一腦袋栽到了了河邊的淤泥裏。

那人一骨碌從淤泥裏爬起身,沒注意到邊上夥伴拼命的眼神暗示,仰面大聲地吼道,“什麽人?!好大的膽子,竟敢踹你爺爺的屁……”

待看清楚來人青色的官服,尤其是當餘光瞥見與蕭吟并肩而戰的那抹皎白身影,那河工目露驚懼,兩股戰戰,聲音都帶了顫音,“小民,小民見過郭大人,見過謝大人。”

“一個個的,活都幹完了?在這裏學婦人嚼舌根?!”

蕭吟來赤丈河視察堤壩作業,順道走訪沿岸,查看防水堤進程,便聽見這幾個河工的這一番污言穢語。

蕭吟出生底層,平日裏對這些同樣處在底層的河工亦十分客氣,此時卻是動了怒,臉色也冷冰冰的。

“小的知錯了,小的知錯了。還請大人們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小的,饒了小的。”

那人跪在淤泥裏,不住地磕頭。

蕭吟神色難看,沉臉不語。

倒是邊上謝瑾白淡聲道,“起來吧。”

那河工似是未曾想到這位謝巡按竟然會這般輕易就放過自己,磕頭磕到一半,猛地住了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連謝謝大人開恩之類的話都忘了說。

等到反應過來,那一抹皎白的身影已同那青色身影越走越遠。

“淳安地處嶺南,民風粗鄙,那些粗俗之言,懷瑜兄你莫要往心裏去。”

方才謝瑾白會那樣輕易就放過那個出言不遜的河工,莫說是那河工未曾料到,蕭吟亦心中有所詫異。

就他曾經的風聞,這位謝巡按可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

他淡然一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謝瑾白的發絲和衣袂被河風吹起,衣袂飛揚,加之他今日一身象白襕衫,頗有有昔時魏晉士大夫之飄逸氣度。

連日來,蕭吟朝夕與謝瑾白共事,謝瑾白的能力與手腕使得他早已忽略了對方過于惹眼的外表。

此時,有河畔清風拂面,眼前有公子面冠如玉,他不免也微微走了走神。

須臾,大贊一聲,“好!好一個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懷瑜兄好胸懷!”

共事的這段時間以來,蕭吟其實不至于一次感覺到這位謝巡按同傳聞中有所不同,就連稱呼都不知不覺從一開始的“謝大人”到如今直接以懷瑜兄稱呼之。

謝瑾白垂眸,眼底掠過一絲寒光。

他當然不會告訴蕭鳳鳴,上輩子議論過他是非的人可是在他飲下那杯毒酒之前,便早已變作骷髅黃土。

前世言官也因此對他進行大肆抨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那時年輕氣盛,明知悠悠衆口難堵,為了出一時的郁氣,還是拿起了屠刀。

唐未眠就曾言他,殺戮太重,此生定難善終。

鐵口直斷兮唐未眠。

善終?

從他允許自己同季雲卿有牽扯的那一刻起,哪裏還想過能夠善終?

他饒了那河工,倒不是圖今生能夠修一個善終。

只不過終是死過一回的人,且兩輩子疊加在一起,早已過了年少氣盛的年紀,對這些事情早已看開了罷了。

“懷瑜有一事想要請教鳳鳴兄。”

“懷瑜兄但說無妨。”

“如同那幾個河工所言,淳安亦多日未曾下雨,赤丈河水位亦是一降再降。倘若今夏秋已過,而淳安汛期未至,今時所有防汛工程皆淪為笑談,郭兄當如何自處?”

為了趕防汛堤壩的工程進度,謝瑾白同蕭吟征調了不少勞力。

那日謝瑾白當衆令劉砺懷同楊毅二人難堪,這段時間二人雖未敢有微詞,但若是幾年淳安汛期當真未至,防汛工程成了擺設,二人定會調轉個頭,上奏朝廷,聯合參他們二人一本。

謝瑾白是巡按,到期也便回京了,劉、楊二人耐他不得,蕭吟身為當地都水司監丞,只怕日後不會好過。

蕭吟又如何不知自己當下的處境?

他先是沉默良久,繼而正色道,“當官莫非只求一個名聲,博一個前程麽?昔年謝太傅曾有言,茍當于理義,則人言何足恤?謝太傅功績千秋,下官雖不敢以荊公自比,但為官以來,自認一心為民,問心無愧。”

謝瑾白笑了,“家父若是知道有你這樣的追随者,定倍感欣慰。”

蕭吟口中的謝太傅不是別人,正是曾為東啓國三朝元老的太傅謝晏,謝瑾白的父親。

謝瑾白唇邊勾起昳麗的弧度,“鳳鳴兄是個好官,日後定前途坦蕩。”

就是不知如今這個一心為民做主的簫鳴鳳,日後怎會叛國,為蒼岚屠殺東啓數十萬男兒。

當朝此時乃是太後、國舅一黨把政,帝黨被打壓得厲害,謝瑾白此時自己也不過是個七品巡按。

蕭吟當然未将謝瑾白此時這句話放在心上,況且他自己在淳安官場備受打壓,他也深知自己這種只知埋頭骨幹,不懂逢迎送禮的性子在官場很難有所高遷。

可這番話還是令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那意味着對他付出的肯定,他略帶腼腆地笑道,“那就承懷瑜吉言了!”

“咚!咚!咚咚咚咚!”

淳安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唐小棠身上的傷,因為快要結痂的緣故,一日癢過一日,常常是晝夜不得眠。

這日,青鸾才服侍小公子喝了湯藥,卻見原本好不容易在她的扇風下勉強睡去的小公子倚在床沿,掀開床帳,從裏頭探出一個腦袋。

一個多月前,唐小棠夜裏在房間裏暈倒。

本該歇在隔壁耳房,為了方便照顧小公子的趙媽夜裏卻睡死過去,還是有小厮夜起如廁,聽發現小公子房間裏燈始終亮着,好奇在門外問了一聲,房中無人應答。小厮覺得不對勁,推門而入,發現了倒在血水裏的小公子,自是駭了一跳。

事情驚動了當時已經睡下的唐時茂以及杜氏夫妻二人。

杜氏縱然再護短,此時不給個交代自是說不過去。

杜氏象征性地罰了趙媽的月俸,又打發她回了鄉下,也算是對唐時茂有個交代。

杜氏貫會做表面功夫,自然不能讓唐小棠身邊缺人照顧,青鸾因此得以被調回小公子的身邊。

青鸾倒了藥渣,回房見到打着呵欠的小公子,當即走近,關心地問道,“公子怎麽了?怎的不睡了?可是太熱了,要不青鸾給您扇扇風?”

唐小棠搖了搖頭,眉眼疑惑地問道,“青鸾,我方才好像聽見鑼鼓聲了。你聽見了麽?”

“奴婢也聽見了。明日就是端午,想來龍舟手們在為明天的賽龍舟做最後的準備呢。”

唐小棠眼睛及頓時為之一亮。

要知道一年一度的端午賽龍舟可是淳安的盛世,每年端午正式來臨之前,淳安的龍舟手們都會日以繼夜地演練,以争取在端午當天的龍舟競渡當中贏得頭籌。

其中,就屬端午前一日的預演最為熱鬧,精彩程度一點不亞于端午當天。

唐小棠自受傷以來,一直趴在床上養傷。

不說跟從前天天呼朋喚友的日子沒得比,但就身上時不時地發癢的傷口都令他幾欲抓狂,日子可以說是過得操蛋極了。

一連悶了數十日,聽聞有龍舟手在劃龍舟,唐小棠如何還能再床上躺得住?

唐小棠才提出想要出去看劃龍舟的想法,青鸾便連聲忙反對道,“不行的。公子,今日雖不死端午,可沿岸觀看龍舟演習的百姓必然不會少。您這兩日才勉強能下地,如何能去那人擠人的地方?萬一,萬一當真落下病根。不行的……公子。”

明日端午,按例官府人員均将休沐三日。

往年唐時茂端午三日也都在家過節,明日定然是出不了府的。

這也意味着唐小棠若是想要出去看劃龍舟,只能趁今日。

“再說了,公子您忘了?老爺先前便說過,在謝巡按未曾離開淳安之前,不許你再踏出院子半步。院口就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吏人守着。您是出不去的。公子,您就聽奴婢一句勸,成嗎?您身上的傷近日好不容易才好轉一些。咱們這賽龍舟年年都有,您先忍耐忍耐,等傷徹底好全了,明年咱們在去看也是一……”

“青鸾,我有法子了!”

青鸾還在叨叨地勸着,小公子音量一高,她給唬了一跳。

“什,什麽?”

唐小棠不說話,一個勁地盯着青鸾瞧。

黑眸烏亮,眼神發光。

青鸾被小主子這眼神盯着心裏頭直發毛。

“公子,您,您到底想做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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