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喝醉
擱在下巴的指尖沁着涼意。
唐小棠的臉卻是火燒火燎地紅了起來。
“啪!”一聲,唐小棠雙頰漲紅,擡手打落謝瑾白的手。
一雙又黑又大的貓眼瞪着他,“誰……誰害羞了……我……我是覺……覺着……傷……眼,傷眼!”
說到第二句“傷眼”時,唐小棠輔以重重點頭的姿勢,以此着重強調自己方才沒有撒謊——
謝巡按更衣連門都不關,确是傷着他的眼了。
唐小棠對自己此番如此機智的應對甚為滿意。
他擡起下巴,挑釁地睨着謝瑾白。
謝瑾白視線落在小公子紅如瑪瑙的耳朵,似笑非笑,“是麽?”
唐小棠赤紅着耳朵,将人給推開,粗聲粗氣地問,“你這還有幹淨的衣衫沒?我這一身衣服全……全濕,濕了。我……我也,也要換身,衣衫。”
出乎意料的,這一次謝瑾白半點沒有作難,“進來吧。”
謝瑾白讓開了身子。
唐小棠邁進房間,随手關上了門。
房間的布局尤為簡單,烏木方桌,四張烏木圓凳,烏木衣櫃,烏木巾架,便是侍女屏風都是烏木的料子,一眼瞅過去不但單調,簡直還有些陰森。
這當初給驿站房間添置家具的驿丞究竟是個什麽品味!
他家驢子的品味都能比這強!
“接住。”
嗯?
唐小棠下意識地擡頭,眼前一片陰影罩下。
唐小棠連忙手忙腳亂地将蓋在他腦袋的東西拿下,低頭一看,是一條幹淨的巾帕。
“更換的衣服放在屏風上了。”
唐小棠捏着手裏的巾帕,轉過頭,果然看見屏風上挂着衣物。
不僅如此,便是鞋襪都替他備好了。
唐小棠一愣。
這人,究竟什麽時候備好這一切的。
“叩叩叩——”
有人敲門。
“進來。”
“謝謝。”
趁着謝瑾白回應外頭之人的功夫,也不管道謝對象聽見了沒有,唐小棠飛快地,蚊吶聲般地道了聲謝,便快步走向了屏風。
他自雙腳傷了之後,便再沒走這般快過。
膝蓋碰着屏風,發出一聲悶響。
屏風晃了晃,唐小棠趕緊扶了一下。
總歸這屏風是烏木做的,夠沉,要不然那十幾板子沒要了他的命,這屏風要是兜頭砸下來,他可能就要去見唐家的列祖列宗了。
唐小棠轉到屏風後頭。
掀起自己的褲腿,好麽,果然青了一塊。
唐小棠扁了扁嘴。
虧得那人開門去了,要不然,這臉丢大發了!
總算可以換下這一身濕漉漉的衣衫了。
唐小公子脫去衣衫的心情是急迫的,奈何他此前從未穿過女裝,在解去羅裙的綢繩時難免有些笨手笨腳。
先前是青鸾幫着他穿上的,也不知青鸾系的什麽結,任憑唐小棠左拉右拽,就是解不開。
唐小棠盯着貼在身上的濕杏衫,是欲哭無淚。
屋內謝瑾白同驿丞交談的聲音,更加令他緊張。
越是緊張,手指頭就越是跟打了結一般,怎麽都解不開身上的綢帶。
原來敲門的人是驿站的驿丞。
謝瑾白喊了聲進,驿丞便輕聲推門進來。
他的手裏端着托盤,托盤裏放着兩壺謝瑾白要求的溫酒跟熱茶,還貼心地備了幾樣熱騰騰的下酒菜,一對空杯。
“放桌上吧。”
謝瑾白指了指烏木方桌。
驿丞于是彎腰将托盤放于桌上,起身的功夫,不小心瞥見了屏風下的那雙淺黃繡鞋。
驿丞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趕忙轉過目光,一絲心緒都未表露在臉上,恭敬地退下了。
出去時,還乖覺地替謝瑾白将門給關上了。
謝瑾白心知驿丞誤會了,以他的性子當然不會去解釋什麽。
“喂!”
屏風後頭,唐小棠探出一個腦袋。
謝瑾白置若罔聞。
唐小棠咬牙。
他音量不低,謝瑾白又沒聾,他方才那聲“喂”這人定然是聽見了的!
“謝,謝……謝懷瑜!”
謝瑾白慢悠悠地走過去,“不知小唐公子,有何見教?”
他就知道!
他這人方才果然是聽見了的!
“你……你……你脫過女子的衣衫麽?”
唐小棠的衣服還在濕噠噠地往下滴水,謝瑾白只掃了一眼,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似笑非笑,“小唐公子以為呢?”
唐小棠撇嘴,“我怎知你……你脫,脫沒脫過女子的衣衫……”
好慕男風跟不碰女子歷來都是兩回事。“我天生喜歡男子。”
唐小棠沒想到謝瑾白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更沒想到對方竟會對他的話作出回應。
他吃驚地擡起頭。
“要我幫忙?”
唐小棠郁悶地低下頭,“嗯……嗯。”
他一個人實在搞不定。
謝瑾白将轉過屏風,唐小棠本能遞往後退了一步。
謝瑾白挑眉。
他也不說話,就那樣站在原地不動。
分明是等着唐小棠自己主動過去。
唐小棠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硬着頭皮走上前。
兩人的距離一下拉近。
謝瑾白低下頭,修長的手指勾住小公子外衫的綢帶,靈巧一解,外衫便被解開了。
裏衣更不是問題。
不過是輕輕一勾,系繩松落,隐約露出小公子羊脂玉一般的肌膚。
什麽從未脫過女子外衫,分明是個風月高手!
小公子驚覺上當受騙,“騙……騙,騙子!”
謝瑾白也不去解釋,他別有深意地瞥了眼唐小棠下身,“只剩下亵褲了,可要我幫忙一起脫去?”
唐小棠雙手下意識地緊張地護住亵褲的系繩。
活脫脫像是面對惡霸調戲,焦急護住自己貞操的黃花小姑娘。
“年輕真好吶。”
謝瑾白彎起眉眼,再一次笑眯眯地掐了掐唐小棠臉頰。
說罷,不等唐小棠反應過來,便笑着轉過屏風。
“謝……謝……懷瑜……你……你混蛋!”
什麽年輕真好,他的年紀也不大啊!
分明是又誠心戲耍他!
唐小棠摸着被掐疼的臉頰,沖着屏風那頭大罵。
謝瑾白大聲暢笑。
啊啊啊啊!
這人為什麽這麽壞?!!!
他要被氣出內傷了!!!
蕭子舒一個人騎馬回到驿站。
他下了馬,披着一身蓑衣疾步走進驿站大門,随手攔了一個驿卒問道,“謝大人回來了麽?”
“回是回來了……就是……”
謝瑾白一人在望江樓喝了酒,又只丢下一句要蕭子舒結賬,人便不見了蹤影。
蕭子舒哪裏放心。
聽聞主子已經回來了,頓時放了心。
“多謝。”
未曾注意到驿卒的欲言又止,蕭子舒道了聲謝,便大步邁進了院子。
蕭子舒行至中庭,便聽見樓上自家主子爽朗的笑聲。
蕭子舒不由愣住。
有多久,未曾聽過主子這般暢意的笑聲了?
蕭子舒擡腳往樓上走,聽見有對話聲從謝瑾白屋內傳出。
蕭子舒頓時停住了腳步,眼露愕然。
主子房間裏的人……是誰?
唐小棠擦幹身子,換了謝瑾白給他準備的幹淨衣衫。
他走出屏風,見謝瑾白一人坐在桌前已然喝上了,頓時氣壞了。
這到底是誰邀請他來喝酒的啊?
哪有客人還沒喝,自己就自顧自地喝上的道理!
唐小棠氣呼呼地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空杯,遞到謝瑾白的眼前。
剛要學話本裏英雄豪傑,使喚世家公子替他把酒馬上的那股子豪氣勁,沒曾想,還沒說話,便已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阿嚏,阿嚏——阿嚏——”
謝瑾白手裏拎着茶壺,擡起眼——
小公子穿着一身素潔的苎白直裰,眉眼幹淨,風神俊俏。
恍惚間,眼前的小公子忽然同前世那個凜然聖潔,冰冷不易近人的唐大學士。
謝瑾白低喃出聲,“唐未眠。”
唐小棠心尖猛地顫了顫。
不知為何,他的心裏湧上一股怪異的感覺。
明明這人的的确确是在叫他的名字,可他總有一種對方并不是在喚他的詭異感。
這也使得他的回應有些硬邦邦的,“做……做什麽?”
唐小棠這一結巴,眼前那個冷冰冰的文淵閣大學士的身影便瞬間消散。
再仔細一看,那身苎白直裰因為是他的衣衫,穿在小公子的身上無論是袖子,還是下擺,俨然長了一截。
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淘氣孩童。
謝瑾白将手中的茶壺舉高,勾唇一笑,“小唐公子,陪我喝一杯吧。”
唐小棠嘀咕一聲,“怪裏怪氣的。等等,你……你……這喝……喝的不……不是酒吧?”
唐小棠拿過謝瑾白手中的茶壺,湊近一聞,鼻尖萦繞的是淡淡的茶香。
好麽,果然裏頭裝的是茶不是酒!
“我喝不來酒。你若是要喝茶,也可。我可以命人再去泡一壺熱茶上來。”
“算……算了,男子漢大……大丈夫,喝……喝茶……有……有……什麽意思!”
小公子不願被瞧扁,大馬金刀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回倒是真有幾分英雄豪傑的氣勢,只是配上他那一身過于肥大的直裰,到底有些不倫不類。
“那男子漢,請吧……”
謝瑾白笑着,将桌上的酒壺徑遞到了唐小棠的手裏。
男人的指尖,帶着灼人的熱意。
唐小棠整個人抖了抖。
深怕被身旁之人察覺,慌亂之下,唐小棠舉起手中的酒壺就往嘴裏灌。
“咳咳咳咳!”
喝得太急,被酒嗆了喉,唐小棠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謝瑾白睨了眼小公子,“喝不了酒?”
這是瞧不起誰呢?!
“誰……誰說的!小爺就……就……就沒有不行的時候!”
唐小棠梗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往嘴裏灌酒。
謝瑾白懶懶地提醒,“你這樣喝會醉。”
驿站地處城郊,進城沽酒多有不便,是以驿站的酒大都由驿丞自家釀就,是尋常的農家臘酒。
平日裏存放在酒窖中,若是路過的官差們有需要,便從酒窖中取一些出來。
農家臘酒偏渾而味醇香,酒勁足。
善飲者即便是喝個一碗,都會喝醉,別說唐小棠這般空腹灌酒。
唐小棠語氣鄙夷,“哼,那是……是,是你吧?”
言外之意,他才不會醉。
謝瑾白夾了一口鮮嫩兔肉,也便不去管他。
唐小棠深深地感覺自己被鄙視了!
他喝得越快。
“噹——”一聲,不過一會兒工夫,酒壺被重重放置在桌上。
“瞧,小爺我喝完了!”
唐小棠一只手放在酒壺上,得意地仰起下巴,臉頰酡紅。
謝瑾白聞見一股深深酒氣了一眼。
他擡眸只瞥了眼,便确定小公子是喝醉了。
小結巴,喝醉了倒是不結巴了。
他只好放下手中的筷子,“你喝醉了。”
唐小棠歪了歪腦袋,“喝醉?”
仿佛是沒聽懂喝醉是什麽意思。
謝瑾白“嗯”了一聲,将酒壺從唐小棠手裏取出,語氣篤定地道,“是,你喝醉了。”
唐小棠怒而拍桌,“不可能!”
“小爺我可是千杯不醉!滿上!把酒給我滿上!趕緊的!”
小結巴喝醉了酒,不但不結巴,反而學人吹起了牛皮。
有什麽東西,随着小公子一系列不安分的動作,從腰間松落了下來。
是一個青綠繡文竹荷包。
謝瑾白彎腰撿起。
荷包束口沒有拉緊,謝瑾白撿起時,裏頭銅錢跟散銀散落了出來。
其中,一個小巧精致的扁圓形青色流雲紋瓷盒從荷包裏滑落,堪堪滾至他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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