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節課上,你看了我手裏的魔方好幾次
。
季子一愣,随既笑道:其實我也可以做,只是沒有那麽好而已。
我搖頭,說:我不懂。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她問我,把瞎掰又放回我手中,木塊在她手裏變得溫熱,我頓時有種怪異的感覺。
她是唯一一個對我這麽直白的人,連張寧都不曾給過我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從沒有過的無措感。
不信。我答,事實上,這一答案無關她。
我也不信。她輕笑一下,親切而自然,我在她眼裏看見了縮小的我。但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她說。
也不過兩次。我飛快的接話道,對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人示愛,未免太過草率了。
不,還有一次。而且,我沒有那麽草率。她堅定的說。
是在海南時,不過你應該沒印象了,那次你暈倒在了沙灘上。其實那時我就在你們身後,本來想上去打招呼的,但見你和你朋友在打電話就想等一下,沒想到你卻暈倒了。而之後我又找不到你們,就只好先回來了。
可就算是這樣……
季子打斷我,輕聲卻帶有份量的說:其實,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我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季子沒必要騙我,何況她說的都是事實,海灘上人很多,我沒注意她也是正常的。但什麽叫專門來找我?難道這不是恰巧嗎?她實習的學校恰巧有我的存在,僅此而已。
季子緩慢搖頭,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在你教過的中學讀書,每年回去我都會去學校走一圈。今年,我在學校的教師照片牆上看見了你。
她突然握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擡眸:我們很有緣分不是嗎?
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這像電視劇演的場景太過美好,讓人無法相信。好在這時,上課鈴聲拯救了我。我條件反般的站起來,胡亂整理了一下書本,避開她熾熱的目光說:我該去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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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哦了聲,擺擺手。去吧,我等你回來。
我不自然的點頭,逃跑似的離開。我走的很快,以至于沒有聽到她喃喃自語的那句話:這個東西果然好用,謝謝啦。
之後的課上我有些心神不寧,腦袋裏亂紛紛的,總會不時閃過季子那張微笑的臉,她的确很好看。有一種天真的美。但我還是不能确定她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因為相比她的忽然而至,張寧的有跡可尋可信度程度更高。
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可以很快,也可以慢的讓人發瘋。
聽到下課鈴時我竟有些愣怔,不知自己該往那邊走。本來,一個張寧就已經很混亂了,再來個古怪的季子。天……我簡直無法想象接下來的生活。
我匆匆收了書,連下課都沒說就走了。這時,張寧也追了出來,她喊了幾聲老師,見我停下又恢複成慢悠悠的步伐。
她在我面前站定,手裏拿着一張紙,那是學校統一印刷的請假條。
我想請明天上午的假。她簡短的說,遞過請假條和早就準備好的筆。
我瞧見請假原因上寫着“看病”這兩個字,心下了然。
你的手怎麽樣了?我一邊簽名一邊問她。
這次去就是複診,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很快就能摘下這些繃帶了。張寧說,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喜悅之情。
嗯。我把請假條還給她,囑咐道:好了之後來找我,我幫你辦張飯卡。
我能看出她不情願的樣子,我知道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學校制定的規矩。即,就算學生不在飯堂開飯,也還是要扣錢。我不想評論這制度的好壞,因為沒人逼你住校,更沒有逼你不去吃飯。
飯堂的菜雖然難吃了點,也不到無法下咽的程度。
最終張寧只是表示了同意,拿着請假條回了教室。
我看着她的背影也只是煩惱了一下,還有個更大的麻煩等着我。
☆、街
沒等我把凳子坐熱,對面一臉言笑晏晏的季子開口道:瑾,你們這裏什麽地方有原木賣嗎?
我愣一下,不是因為她的問題,而是她叫我瑾,我卻沒有半分介意的情緒——盡管這個字從她口中念出來有另樣的意味——大概是平時被韓這樣喊習慣了。
我定定神,說:有倒是有,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指路。
就算你指了我也找不到的。季子飛快的回,你還是帶我去吧,萬一我迷路怎麽辦?她煞有其事的說。
我下意識的看一眼門外,九月的天,中午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好吧,我說,不過,幾天後再去吧。
為什麽?
過幾天我的快遞應該到了。
季子看着我,露出一個我說不上來是什麽的表情,像是發愣,又像驚訝。她似乎把表情都擺在臉上,喜怒哀樂好似皆能看清。但目前為僅我只看到喜和樂。
沉默了半分鐘,我拿起還放在桌上的瞎掰把玩了幾下,問她:是因為這個嗎?買原木?
不,是因為你。她認真道:雖然父親的是很好看很精美,但我還是覺得要親手做一個才有誠意。別以為我不會哦,畢竟我從小耳濡目染……
我打斷她,生硬的說:你沒必要這麽做。
為什麽?你不是喜歡它嗎?
這不是一回事。
季子沉默,時間像壞了的鐘表,靜靜的橫隔在我們中間。
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她明顯小心翼翼的問,我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季子突然大笑了起來。抱歉,她又說,我想你誤會了什麽。
我沒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有兩個同行的女老師進了辦公室,陸老師首當其沖。喲,聊什麽呢?那麽開心?這麽快就混熟了?
我莫名有些尴尬,含糊應了幾聲。季子的眼神在我們三人之間流轉着,鎮定自若的說:沒聊什麽。
陸老師碰了顆軟釘子,自覺無趣,哦了聲就回位置了,她甚至看都沒看我手上精致的瞎掰。
季子朝我俏皮一笑,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小小聲的說:一見鐘情也可以分很多種。我喜歡你,但不是男女間的那種。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說:不到一個鐘就換種說法的人不可信。
季子退開一點距離,但仍是很小聲,我知道她是顧忌陸老師她們,畢竟這種事沒什麽好公開的。
我的确是為你而來的呀。她無比自然的說:其實我到那個學校實習不都一樣?只是當時無意間知道你的存在。我就在想,去個有認識的人的地方好過人生地不熟對吧?
雖然她這麽說,但我依然放不下心裏的芥蒂,說我自戀也好,什麽都好。我只是過于防備了,換句話是草木皆兵。
幾天後,快遞到的那天正好是周五,于是我和季子約定下午四點半時出發,因為那時氣溫會降低一點,不會像蒸包子那樣的高溫。而且,我還能睡個午覺。韓的監督似乎起了作用,雖然我把午休當成了晚休。
也就是在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季子是不住在學校的,學校還沒分配好她們這些實習生的宿舍。其實這也情有可原,今年年初,學校終于拆掉了那幢破舊的教職工宿舍樓,而新樓還沒完工。
瑾,我可以和你合租嗎?我們從南門走出一段距離後,季子問我。近來她對我的稱呼越發順溜,我沒意識到,昵稱是一個人對另一人親昵的标志。
你不是在外面租了房子了?
你不知道,外面的車吵死了,我睡不好。而且最讨厭的是,每天五點半都會有一輛噪音很大的車吵醒我。季子挽着我的手訴苦,她今天沒穿白裙子,但仍是白襯衫,配了涼爽的熱褲,在人群中是亮眼的存在。挽着我的手臂清清涼涼,我失去了以熱為借口掙脫她的理由。
……學校會安排的,你再忍一忍。我只好這樣說,季子不開心的瞧我一眼,我最怕別人這樣看我,當即轉移話題:走哪邊?
我們正位于分岔口,左邊是在商店的遮陽棚下顯得逼仄的一條路,一路過去全是日常用品的批發店。這條路不通我們的目的地。右邊則是兩側有着上個世紀明顯洋樓痕跡的道路,住宅較多,再往前走,是一溜煙的衣物店。差點忘了,今天是小董街,也就是集市。我們正對面的大道也因此擁擠了許多,到處是小販、騎摩托的人以及背包回家的學生。而不管是右邊還是中間,兩者用的時間差不多,只是景象完全不一樣。
有什麽區別嗎?季子沒想多久,反而問道。
我想了一下,說,右邊你能看到很多老人,中間你能聽到很多歌。
季子對我形象的解釋感興趣,她選了中間的路。
其實我也有段時間沒上街了,就好比現在,我竟然不知道那些賣高檔品的店鋪是何時出現的,它們裝飾豪華,門口張燈結彩,音響震耳欲聾。讓人有步入城市的錯覺。
但我知道,它們更像一個假象,迷惑着人們。
因為大多數人只看不賣。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有家新開張的化妝品店把一支樂隊請來表演,場地就在店門口,搭建了簡易的舞臺。負責架子鼓鼓手的表演帥氣逼人,主唱的女歌手也唱得不賴。
我和季子站在三三兩兩的路人中聽了一會。
面容精致的女店員們無所事事。
季子突然問我:她唱的也不錯啊,為什麽沒有人停下來看呢?
女歌手似乎聽到她的話,低頭看她一眼。
也許是我們來的有點晚,別人都趕着回家。我拉着季子走人,過了一會又說:也許……是因為沒地方站,別人不好意思。
季子瞬間就懂了我的意思,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女歌手仍在唱,但我聽不清她在唱什麽了,兩旁的衣服店各放一首歌,耳邊全是雜亂無章的歌聲。
瑾,你說的真對。她平時一向歡愉的臉上變得深沉。其實我也不明白,那些店開來有什麽意思。它們也不考慮一下這裏的人會不會買。
我沒回答。季子說的又何嘗不對呢?可城市會發展,難道鄉鎮就不會?總會有人願意花多一倍的錢去消費的。
躲過了音樂的魔音,我頓時輕松了許多。走過這個拐角之後,就到了“木材”一條街,那邊也是一溜煙的桌椅店。走入這裏就好像回到了農村,神色慵懶倦怠的本地人,漆皮脫舊的牆體,統一格局的老房子,無一不訴說着懷念。
這條街是舊屋保存較良好的街道,大概是六七十年代建成的。我以前讀書時,偶爾路過還能看到那些形狀良好的木窗戶,上面繪有彩圖。但現在大多都破敗了,不僅如此,還夾着幾幢新樓,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我凝視着那些木窗,那些遙遠時代的悲涼情緒沉悶的壓将着我的心。我想季子也是如此。
往前看,就能看到木材場前排列整齊的木材。
瑾。季子突然喚我,我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一間老房子正在被拆除,工人還在用大錘頭熟練的砸落牆體,揚起灰塵陣陣。她們大概是想保留下磚塊,也可能只是不想破壞了兩旁同樣年代久遠的老房子。
怎麽了?
他們為什麽要拆掉這些老房子?她突然孩子般的問我。
可能……我又看一眼那間房子,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
季子緊抿着唇,不置可否。
我領着她來到一家店前,門外是堆積如山的木板,木板旁還堆着邊角料。從門口看進去,一位老人正操作着切割機,切割木板。
我一向不善于和別人交流,遲疑了起來。還是季子膽大,先我一步進去詢問。她用普遍話問有沒有原木方便買給她。
我聽見老人說:你講麽咩?
老人家大概是從沒走出這裏,又或者是他有些耳背沒聽清。無奈,季子又大聲的重複了一遍,她白淨的臉透着不太明顯的粉紅色。我跟着走了進去。
這次老人聽懂了,但他不會說普遍話。老人恍惚大悟道:哦!買木頭吶,想買同個個?
季子求助的看向我,我把老人的話簡單的翻譯給她聽。他問你想買什麽樣的。
意外的是季子要了塊大木頭,如果用之前的瞎掰做參考,至少能坐十張瞎掰凳。事後季子解釋說:她怕一次不成功,而且她還想嘗試其他的。
和老人談妥後,我又請他幫忙把木頭分為兩段。我們一人抱一段回去。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笑了,季子追問我笑什麽。我坦白道:我覺得我們這樣特別傻氣。
不是嗎?別人上街要麽買吃的要麽買用的,誰會抱塊木頭。
季子無奈的看我一眼,突然停下,她停在了一家五金店前。等一下,我要買點東西。
你沒有工具嗎?話一出口我更覺得自己傻氣了,除了靠這個生存的,誰會把鋸子放到行李裏。
不是。季子說,它只是有點小。
我奇怪于這句話,而第二天,但我看到她所謂的工具,我就不覺得這話有什麽問題了。
最後季子在店裏購置了鋸子、刨花、磨刀石和若幹油漆。買完她的東西她才後知後覺的想起我。
對了,你不是說要去拿快遞嗎?
對啊對啊。我抱着木頭低垂着眼漫聲應道,就在前面。
季子憂心的看我一眼,沒看見啊。
跟我來就是了。我拐入了網吧一條街,突然想道:這裏開店幾乎都是紮堆開的。
周五來領快遞的人多了許多,我等了一會才到我。店員問我是什麽東西。我說,是盒子。
季子因為抱着木頭沒好意思進來,就在門外等我。我出來時就看見她把東西都堆在腳邊,一只手拎着衣領扇風。她還是不能适應廣西悶熱的天氣。
對了,你租的房子在哪?我邊走邊問,總不能帶回學校吧,我心想。又想道,不能看到制作過程真是遺憾。
季子還記不住路名,只說在學校周邊。
她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房子和我家的格局差不多,不同的是她那裏正對着馬路邊,的确嘈雜的很。
☆、匠心
第二天,大約十點時,我聽到了枕邊手機的鈴聲,本以為是鬧鐘,所幸閉着眼睛憑手感關掉,但鈴聲沒有停,
我花了幾秒鐘才想起來自己沒設鬧鐘。
那麽,只有可能是電話。
第一遍鈴響完之後,我才清醒過來,至少眼睛是睜開了。來電是季子,我們互換號碼則是在她到來的第二天。我給季子回了過去,她接着很快。
喂。我說,同時意識到風扇轉動地實在太吵了。我把風扇調小,整個人側趴在床上,手機放在了右耳上,閉着眼半夢半醒着。
……你不會還沒睡醒吧?季子遲疑的問。
也不算,我剛睡着。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嚴重性,立刻補充道:回籠覺!
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熬夜通宵了。她輕笑道。
是熬夜通宵了,但我還不至于告訴你。我漫不經心的想着。
找我什麽事?我問。
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裏?我要準備雕刻了。季子說,她那邊忽然傳來了一陣大貨車發動機的聲音。
我說好,不過你要等我一會。季子沒問為什麽,大概她明白我是個要吃早餐的人。
十點十幾分的時候,我收拾妥當自己,臨出門前,我盯着昨天的快遞發了一會呆。猶豫再三,還是抓過繩子把它挂在了脖子上,鉑金戒指所帶有的涼意迅速傳遞到皮膚上。
我從學校北門出去。往東走了一會,拐進一家買包子豆漿的小店。我要了一杯豆漿和一根油條,邊吃邊走。按昨天殘存的記憶一路摸索着,誰讓這裏的房屋都差不多。
最後當我吃完早餐,不得不宣布放棄。我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後,站在路邊給季子打電話,大意是讓她來接我。
又等了五六分鐘,散着頭發趿拉着拖鞋的季子出現了。她的黑發在陽光下有着金色的質感。我不止一次的遺憾的想,這個膚白貌美的女子會不會也敗在亞熱帶強烈的陽光下?
吃早餐了嗎?見到我,她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我當然是點頭的,畢竟口腔裏還殘留着油膩膩的味道。
季子對我微笑,不再多言。我們并肩走到綠陰遮蓋不全的道路旁。這個地方我不經常走,只聽說這邊今年開了家大型購物中心,連具體位置都不知道。我還在想事情,季子就停下來了。一樓沒鎖,一位老婦人坐在搖椅上,也不知是睡是醒。我們下意識的放輕腳步,來到樓梯口,樓梯又陡又窄,設計十分不可理。而且采光又差,幾乎是摸着黑上去的。
季子說,她只租了一間房,窗戶面向外街的那間。我則奇怪于還有這種租法。後來才知道,租這家房子的人大多是學生,主人也就随她們鬧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季子的房間裏,除了有一個大行李箱、幾雙鞋子和一個類似工具箱的東西再無其他,房間裏也不顯空蕩。
因為房間自帶家具,屬于上個世紀的厚漆木家具。季子把木料和昨晚買的工具都放在了矮櫃子上,底下放了兩把椅子。我走近時才發現,她已經把木料又分割成好幾份。旁邊還有一點點碎木屑,紙張和筆。
做瞎掰要鑿木,聲音太大了,樓下老太太不讓。季子向我解釋,所有只好先做其他的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稍微擡頭看她:那你打算雕什麽?
她沒立刻回答,而是和我一起坐下,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歡什麽動物?
馬。我說,那麽,你打算刻馬麽?
沒問題。她爽快的說,拿過一旁的筆紙放在面前,筆尖點了點。要立體還是平面的?
我想了片刻,說立體的。季子二話不說,立刻在紙上畫了起來。都說做木匠活的人會畫圖,果然不錯。季子筆下的小馬線條流暢,簡單幾筆就勾勒出其微胖的形态來,尤其是一雙眼睛,專屬哺乳動物的溫潤。毫無疑問,這是一匹憨态可掬的小胖馬。
以前我的老師說,你不去畫畫真是可惜了。許是怕我無聊,季子自顧自的說起話來。她們都以為我是要回家接着跟父親學手藝的。誰知道我最後竟然來教化學了呢?
她笑着嘆氣,似乎也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意外。
我接不下話來,只點點頭。
季子也不管我,繼續說:好在家裏還有我哥頂着,他就沒我這麽幸運了。
你還有哥哥?
是啊,大我一歲。說到這時季子停下筆,我探頭去看,一匹小胖馬躍然于紙上。而執筆的人正盯着我看,那雙眼睛很似畫裏的。
有沒有興趣聽故事?她說。
我只好點頭。
在貴州的一個小山村裏,幾乎所有的村民都知道,我父親領回來了一個外國妞,也就是我母親。
這在當時可是一頂一的大事啊!
只一天,季家便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傳言以風的速度從村頭飄向了村尾。而那些有幸目睹了母親面容的人都說:好看極了!
一開始,母親對農村的一切都挺新奇的,就連下地幹活她都覺得好玩。可到了後來,母親還是沒能學會當地的方言。只會一些簡單漢語的她,根本不能和那些只說方言的村民們交流。而父親,大部分時間裏,他只待在那間小木屋裏,琢磨着那些幾近失傳的木匠工藝。
她開始覺得寂寞。
在被孤寂包圍的時光裏,她不僅一次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情景,并告訴她兒子聽。
那個有一手好刀工的木匠在她看來有些腼腆。當時的母親并不知道,這份腼腆在日後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變為讓她忍無可忍的沉默寡言。
母親是那麽的愛玩,她怎麽能忍受困在這個封建迷信橫行的小山村裏。
說到這時,季子停刻了片刻,連同她手中的動作。那塊方方正正的木頭已經初具形狀。季子用平刀鑿掉了小馬肚子下多餘的木料,她下刀的位置精準,力道狠決,每一下都仿佛胸有成竹。
這樣的她,來教化學或許真的有些可惜。
而現在,她白淨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我讀不懂她此刻的心情。
母親大概以為父親是不愛她的。生下我之後不久,母親就把我扔給父親,他一個大老爺們那裏會照顧孩子,而且還是兩個相差僅一歲幼童。可父親沒有去找回他外出游玩的妻子——是的,他們還沒離婚——愣是一個人把孩子撫養長大。
我再大一些的時候,通常一年只回來兩次的母親這才回歸家庭。不管你信不信,孩童的直覺也是可怕的,那時的我總有一種錯覺,覺得不久之後母親就會離我遠去。
我把這些想法告訴了哥哥,本以為他會罵我一頓,沒想到他卻抱着我哭着說:妹妹,我都聽到了,媽媽說要和爸爸離婚呢!還說要帶走你!爸爸好像沒同意!
那時的我自然不懂什麽叫離婚。只覺得哥哥哭的實在讓人傷心。兩兄妹就這樣抱頭痛哭起來了。
再大一些時,事情顯然瞞不住了,再加上村裏的好事者,我們差不多都懂得了。
季子說說又停,手裏的刻刀換了幾把,都是從那個工具箱裏拿出來的。她刻馬蹄時有些漫不經心,刻壞了一個。季子停下來,認真的端詳着。這種眼神我見過,麻木的眼神,簡直讓人心酸。
真是,太久沒刻了,刻壞了。她喃喃自語道。
沒事。我拿過未成形的小馬,安慰道:待會再繼續吧。
季子握着刻刀,張揚的側臉有些落寞。她朝我看過來,那裏面蘊含的某種情緒讓我莫名心跳加速。
瑾,我覺得,你和我父親有些像。她說。
母親走的時候,父親依舊沒有挽留,就算年少無知的我選擇了和母親一起走。母親告訴我,我還會再回來的。
我看着父親一語不發的走進他的小木屋裏,他再出來時,手裏提着一個小盒子,一個雕刻精良的盒子,任誰看了都會驚嘆。
父親說:看看吧,如果喜歡,就拿走好了。
母親依言,打開了盒子。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為之一凝。她沒有說話,只是眼含淚光點頭。
好了,故事就到這裏了。季子假裝輕快的說,後來我們回了趟祖國,在哪裏生活了五六年,幾乎每年我們都會抽出一兩個月的時候去旅游,可就是不回貴州。再後來,我又大了些的時候,母親把我送回了貴州。哦,還有這個。
季子說着,從工具箱裏取出了一個我從沒注意到的小盒子,大概也就是她手掌的大小,上面花紋遍布,淩而不亂,的确很美。
季子輕輕的打開。
我盯着它看,呼吸也為之一凝。
不是裏面的東西有多貴重,那裏面不過都是小一號的“工具”,有各種各樣的刻刀,小一號的錘子和鋸條,完全按比例縮小的直尺三角板,就連放在一旁的筆都清楚的寫上了“HB”這兩個字母。所有的一切都有表明,完成這些東西的工匠所付出的耐心比常人要多的多。
你知道嗎?木匠之人,有着和上等木料一樣細膩的內心。季子最後這樣說道,也正如此,他們是沉着內斂的,不懂得表達內心。這樣的人,也是可憐的。
☆、季子2
我還拿不定主意說什麽之時,又因話題沉默下來,鼻間有淡淡的桔香彌漫。那是季子身上的香水味,而這個散發着若有若無香味的主人公倒先結束了這個話題。
哎呀,不說了不說了。要不今天刻不完了。她指着小馬說。
那你繼續吧。我把小馬還給她,只是那殘缺的馬蹄看了總覺得美中不足。那個,我覺得你可以做一塊馬蹄鐵遮住。我突然靈感湧動,說道。
好主意!季子左顧右盼了一會,跑出去拿回來了一個空的易拉罐,在我面前搖晃,笑道:讓我來做幾個銀光閃閃的馬蹄鐵。
我覺得這時的她像個小孩一樣天真。
季子把易拉罐剪開,平鋪在櫃子上,用工具壓好邊緣,然後量出尺寸,畫上圖案。我則自告奮勇的請求剪下那四個圖案。
季子繼續粗加工,這次她小心了許多,認真的側臉總算有種工匠的深沉。
我放下剪刀,撐着頭看她,看她手中的小馬。這時季子的動作慢了下來,開始外理一些細節,該削平的削平,該加深線條深度的加深。
我看的有些入迷了,我喜歡聽那刻刀在木料上仿佛有生命的游動,每一刀都是對木料的重生。
季子手上的馬越發活靈活現。
你不去當木匠真是可惜了。我有感而發。
季子卻像被吓了一跳,刻刀收不住力,鋒利的刀鋒直接劃到了她的食指上。血珠瞬間冒了出來,不多時彙聚成一道血流。
我們兩人都愣在了原地。
季子先回過神來,抽過一旁的紙巾直接摁在了傷口上,然後像個沒事人一樣對我說:那個小包裏有創可貼,你找一下。
我連忙去找,因為緊張,手都抖了。季子看着我,突然笑了,她安慰道:我沒事,當木匠的誰還沒幾道刀疤?
我不回話,撕開了創可貼的白色薄膜。要不要去洗一下傷口。我說。
季子搖頭,直接拿開紙巾。這時的傷口不像之前那麽可怖,傷口處微微泛紅,更襯的出她手指的蒼白。我仔細的貼好,螺絲式的貼合,不壓迫組織。
季子看後又開始笑:沒想到你還挺有經驗的。……好嘛,別這麽看着我。是我自己不小心的,你別在意了。
我嘆了口氣,卻不知為何嘆息,只好說:剩下的步驟讓我來吧。
你會?
不會。我把目光移向立起來的小馬,幾乎沒有的細節都雕刻完畢:鬃毛,馬鞍,遮蓋缺陷的馬蹄鐵,尤其是一雙眼晴,更是神似。所以我才會有感而發。
但我覺得剩下的步驟也沒什麽了。我補充道,我應該能行。
聰明。季子俏皮的一笑,那就交給你了。嗯,把砂紙拿出來,仔細打磨平滑就好了。
打磨的工作一向需要細致和耐心,這下輪到季子趴在櫃子上看我。她顯然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手閑不下來。就比如她時不時弄我的頭發。每當我回看過去,她就會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來。循環反複着。
瑾啊,你多久沒剪頭發了?她突然問道。
不記得了。
看你頭發這麽長,大概有三年了吧。
她不說我還真沒怎樣注意過頭發長度的問題。記憶中,自從上大學之後就沒再剪過,留着留着就到了腰間。
季子又說:我建議你去修剪一下,換個發型會更美哦。
雖然知道她是無意的,但我還是忍不住發難:你是說我現在的發型很醜嗎?
倒不是,只是不太适合你。她坦誠道。
都這麽多年了,習慣了。我說,難怪韓會說我想個老太太一樣活着了。
季子卻不依,她喊道:哎呀,每天一成不變的活着多累,走!我帶你去換個發型。
直到來到發廊門口,我還沒回過神來。到底怎麽就被她牽着鼻子走了呢?如果韓在,她肯定會說:就你,別人強勢一點你就跟着別人走了。
罷了,偶爾換個發型也不錯。
正想着,一個穿小西裝的男生走了過來,一開口就說:靓女,要剪發還是染發?洗頭嗎?
季子把我摁在座椅上,對那男生說:不用洗了,剪……嗯,剪到這兒。她一邊比指着一邊詢問我的意見,我自然是沒意見的。她又說:剪薄一點,然後把她的劉海弄成中分的。
男生說好,拿起圍布披在我身上。對面鏡子的人只露出張臉來,眉眼皆是冷漠,十分陌生。我很少凝視自己的臉,因為實在沒什麽好看的。鏡子的一角,我看見季子在待客的沙發上坐下,拿出手機低頭刷着。她到是自在了,留下我一個人面對即将改變所産生的無力感。
男生的手藝還可以,至少沒弄疼我。我看不見地下積留的黑發,但從時間上來估算,應該很多。剪發是件很無聊的事,我的思緒飄忽着。
以前小時候,不知為什麽,總對剪發有莫名的恐懼。現在想想,可能是那些剪發的人都很簡單粗暴,幾乎不用剪刀,直接用電推子。電推子發出的響聲以及它貼在皮膚上的涼意,總讓我産生錯覺,就好像下一刻它就鏟掉我的一塊肉。
那時每次被母親拖去發廊,還沒進門就能聽到一群小孩的哭聲。
好了。男生說,又抓了一把頭發讓我看。這樣行了嗎?
他的話讓我從回憶回歸現實。那把頭發在手心裏異常瘦小,我有點愠怒,覺得他剪的過多了。季子在這時走過來,雙手擺弄了一下我的頭發,露出滿意的表情。
很好看。她說。
又一起同我看向那面大鏡子。原本一臉冷漠的人多了份倦怠,中分的發式很好的修飾了臉形。這樣的我,又有幾分陌生。
我抿着唇不想說話。
季子付了錢,追着先走一步的我。她拉住我,說:你生氣了?
我依舊不想說話,只緩緩搖頭。對于我來說,我需要一點時間來适應。因為鏡子中的我漂亮的有些不像我。難怪別人說,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晚上的時候,季子打來電話,她一貫輕快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嗨,瑾,有沒有空出來吃個夜宵?我請客,就當給你賠罪。
我看一眼時間,晚上十點,正是無所事事的時間段。
先說好,這不是什麽賠罪。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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