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且退下。”
趙氏毫不客氣地從幼老爺身上摸出幾兩賞銀,把小厮打發走。他們倒沒有立即動身,只因舍不得擾了幼清的清夢,趙氏便又同幼老爺打發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這才推醒趴在石桌上的幼清,“該起來了,你阿姊還在宮裏候着咱們呢。”
幼清迷迷糊糊地擡起臉,下意識抱住趙氏,在她的懷裏蹭了幾下,“娘親,好熱。”
聲音軟綿綿的,還帶着點委屈。
趙氏用蔥白的指尖點了一下他的額頭,不禁失笑道:“熱還抱着娘不停撒嬌?你呀,就是活該。”
“要讓娘親和我一樣熱。”幼清揉了揉眼睛,“我想喝冰鎮酸梅湯。”
趙氏瞟了幼老爺一眼,幼老爺忙道:“我去交待一聲。”
才踏出一步,幼老爺又回過身來,緊張兮兮地問幼清:“你還記不記得從嘉王?”
幼清茫然地開口:“爹爹?”
幼老爺見狀,放下心來,哼起小曲兒往外走。
侍女來回奔走,不多時,三個人坐上府邸外的馬車,輕車熟路地來到瑤華宮。
院落裏的瓊花瑩潤,一派冰肌玉骨。
幼老爺觸景生情,悲從中來,“姓薛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六年前天子南巡,杏花煙雨中,待字閨中的幼枝撩開轎簾,楊花撲簌簌地落下,她懶懶地伸出一只手,腕子上的玉镯搖搖晃晃,當今聖上手中搖開的折扇許久未動,随行的太守知趣地湊過來說:“陛下,那是幼家的女兒,尚未許配人家。”
自此京中多了一位幼貴妃,衆人皆道宛若神仙妃子,聖寵不斷。
至于幼老爺是如何勃然大怒,又礙于天子威嚴只得把氣撒到那多嘴的太守身上,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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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環顧四周,縱使身邊除了幼枝的侍女點翠,再無旁人,還是擡手用力地擰了幼老爺一下,幼老爺吃痛皺眉,卻不敢聲張,只讪讪地閉上了嘴。
幼清偷笑,“爹爹的話太多了。”
“爹爹、娘親。”
幼枝從美人榻上坐起,親自迎出,正瞧見笑眼彎彎的幼清,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臉,親昵地說:“還有你這個小無賴。”
幼清小聲地糾正,“我才不無賴。”
“不是小無賴,就是小搗蛋鬼。”幼枝彈了一下幼清的額頭,笑吟吟地問他:“是不是昨日與那沈栖鶴偷溜到萬花樓,讓從嘉王的下屬撞了個正着,怕從嘉王過幾日回來收拾你,所以連忙找了一個借口,說自己失憶了?”
幼清捂住腦門兒,“我沒有!”
趙氏的眉頭一動,幼清連忙裝可憐,眼淚汪汪地說疼。趙氏不理會,自顧自地拉開幼清的手,半真半假地向幼枝埋怨道:“你弟弟都睡傻了,可別彈他腦門兒了,你再彈——說不準兒他連自己都要不認得了。”
幼枝抿起唇笑。
幼清鼓着臉不滿地說:“我是失憶了,不是睡傻了。”
幼老爺摸了摸他的頭,憐愛道:“乖啊,到旁邊兒玩,別吵。”
幼清:“……”
這樣逗了他一會兒,幼清幾乎要跳腳。幼枝見好就收,讓點翠把陳太醫請過來,又給他把了一遍脈,陳太醫捏住自己的一把山羊胡,搖頭晃腦地說:“娘娘不必擔憂,王妃這是有喜了,約莫兩月有餘。只不過……”
他停頓了片刻,“從脈象上來看,似有幾分淤血積壓,以至于意識稍顯混沌,但人并無大礙。”
趙氏追問道:“可以治?”
幼老爺連忙提醒:“不治,我們不治。”
陳太醫誤以為幼老爺是擔心幼清腹中的胎兒,贊同道:“是藥三分毒,治倒是可以治,但是恐怕對胎兒不利。”
幼老爺聞言,喜不自勝,立即從袖袋裏摸出一把金珠子塞進陳太醫的手裏,“多謝陳太醫。”
陳太醫略有猶豫,不知該不該收下,幼枝颔首道:“陳太醫不必客氣。”
得到了首肯,陳太醫這才把金珠子收入囊中。
趙氏又說:“還望陳太醫不要将此事告知別人,畢竟……”
“陳太醫自有分寸。”
幼枝蹙起眉心,示意陳太醫退下,而後無奈地開口道:“娘親,爹爹,你們先讓人給我傳信,說是清清身體不适,打算帶他回金陵修養,現下又特意向陳太醫交待瞞下清清懷孕與失憶一事,這是要做什麽?”
幼老爺狀若無事道:“沒、沒什麽,只是随口一提。”
“你們是不是又想……”幼清坐不住,正四處亂瞄,幼枝瞟了他一眼,頗為頭疼地吩咐道:“點翠,你先帶清清到別處逛逛。”
幼清不怎麽配合地說:“好熱,我不逛。”
幼枝哄道:“我讓人在池塘邊系上了舟楫,你可以到那裏摘蓮蓬吃,玩累了還能躲在荷葉下睡一覺,消一消暑。”
幼清想了想,有點心動,“……那好。”
點翠便福了身,帶着幼清來到池塘。
占地兩三畝的池塘裏,碧色蓮葉競相攀長,偶爾得見幾枝粉白色的菡萏,更多的是熟透的蓮蓬,它們搖搖晃晃,時有幾顆蓮子跌落池塘,吓壞了拖着紅尾來回游弋的錦鯉。
幼清鑽進系在岸邊的小舟,一坐到船頭就開始探出手來扯花瓣,跟過來的點翠笑道:“小少爺不論在哪裏,非得把跟前的花扯得光禿禿的才肯作罷。”
幼清無辜地說:“是它自己偏要往我手裏鑽的。”
點翠原本是伺候幼清的侍女,後來幼枝要進宮侍奉天子,趙氏心下萬般不舍,交待過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放不下心來,幹脆就多挑了幾個信得過的侍女,而點翠向來心思玲珑,趙氏便讓她與幼枝一同進京。
心思再怎樣玲珑,見了幼清這樣純澈的小公子,點翠也忍不住笑嘻嘻地打趣道:“幾日不見,小少爺的歪理又多了些。”
幼清只顧低頭吓唬水裏的那只落單的錦鯉,他把手放入水中,身上輕薄的夏衫濺上水珠,一截白生生的手腕露出來。他嘀咕道:“好笨的錦鯉,老是往我手上撞。”
點翠失笑,她摘下蓮蓬,剝出幾粒蓮子,才要拿給幼清,餘光不經意望見站在岸邊的人,忙不疊地福身道:“奴婢見過莊妃。”
莊妃并未開口,只是淡淡地瞥去一眼,倒是她身旁的侍女指向幼清不悅道:“那是何人?為何見到莊妃娘娘卻不行禮?”
“雪生。”莊絮照制止道:“那是王妃,本宮的恩人,切莫無禮。”
“娘娘真是心太善了。”雪生埋怨道:“您倒是記得這份恩情,處處忍讓,恨不得把他們供起來,可這些人卻只當娘娘是好欺負的。幼貴妃是,就連王妃也是這樣,依奴婢看呀……”
雪生低聲說:“這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雪生!”
莊妃甫一皺眉,那侍女便連忙跪下,眼神卻直往點翠那邊瞟,“娘娘息怒,是奴婢多嘴了,您才懷上龍種,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娘娘息怒。”
點翠垂眼望着手心裏的蓮子,置若罔聞。
“她們好吵。”幼清回過頭,瞄了一眼這主仆二人,悄悄地湊到點翠身旁,對她說:“懷孕有什麽了不起的呀?我也懷了的,我就沒這麽多話。”
點翠忍不住笑了一下。
“娘娘小心。”
雪生一聲驚呼,莊絮照俯身踏入舟楫之上,她走至幼清身前,杏色的衣裙素淡又清冷,“王妃,我知曉你與貴妃娘娘對我有諸多誤解,可我也是……”
她凄哀道:“身不由己。”
雪生趕忙過來扶住莊絮照,輕聲勸道:“娘娘,您根本就不必如此做小伏低。”
莊絮照不語,只是望向幼清,說:“如今我已有身孕,不再奢求你們的原諒,只求貴妃娘娘能夠高擡貴手,放過我,放過我肚子裏的孩子。”
“你要阿姊高擡貴手,應該和阿姊說才對。”幼清莫名其妙地說:“我又不認識你。”
“真是不識好歹!娘娘都已經……”
“雪生。”莊絮照搖了搖頭,“不要說了,我們走。”
雪生跺了跺腳,縱然幼清絲毫不留情面,她卻到底不敢當真對幼清如何,只得剜了點翠一眼,扶着莊絮照離去。
幼清後知後覺地問道:“她怎麽看起來有點眼熟?”
點翠厭惡道:“不過是東施效颦罷了。”
幼清眨了眨眼睛,沒太明白,但是這并不妨礙他摘下滿懷的蓮蓬,結果幼清沒剝出幾顆蓮子就趴到船上偷懶,點翠只得給他一顆一顆剝完,最後幼清全部塞進荷包裏,滿載而歸。
一回到瑤華宮,幼清就盯着幼枝的肚子看,幼枝嘗了幾顆幼清帶回來的蓮子,清甜可口。她笑吟吟地問道:“怎麽了?”
“有一個人說她懷了龍種,想讓你高擡貴手放過她,奇奇怪怪的。”幼清睜大眼睛,“阿姊,都說最受寵愛的就是你了,為什麽你沒有懷上龍種?”
正在給幼清搖扇的點翠低聲說:“是莊妃。”
幼枝倒是神色平靜,趙氏與幼老爺卻都在此刻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幼老爺怒氣沖沖地說:“又是她。”
幼清看熱鬧不嫌事大,向幼老爺告狀道:“她的侍女還說我們是白眼狼。”
“豈有此理!”
“好一個身不由己。”幼老爺一拍桌,氣得直哆嗦,“過幾日我再去一趟歸元寺。”
趙氏嗔怪道:“你添什麽亂?”
幼老爺望了幼清一眼,搓了搓手,不太好意思地說:“前不久我給歸元寺捐了幾個香火錢,讓佛祖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趙氏冷笑一聲。
幼老爺一頓,終于老實下來了,“當時就那麽随口一說,求佛祖保佑清清和從嘉王早日和離。這不,清清現在連他人都不記得了。”幼老爺讨好地說:“和離也快了。”
趙氏思忖幾秒,當即拍板道:“明日一起去歸元寺。”
點翠捂住嘴笑,“夫人,這回求佛祖什麽?”
趙氏側眸望向幼枝,意味不明道:“……得償所願。”
豎起耳朵來偷聽的幼清一臉茫然,“償什麽願?”
趙氏收回目光笑道:“自然是你與從嘉王早日和離。”
幼枝只是托着腮笑,既不參與,也沒有說出那從嘉王近日尚在歸元寺一事。
作者有話要說: 幼老爺: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給和離打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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