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大年三十的婦産科, 即便依舊忙碌,但來往的人都會互相道聲新年好,護士站的小框裏也裝滿紅色包裝的糖果,極為難得的沾染上一絲喜慶。

蘇盈袖眼前垂着一點中國結流蘇的影子, 她擡起眼, 看到頭頂閃着金粉的“福”字。

過年了啊, 她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與闊別多年的生母猝不及防地打個照面。

李寧曼從進一附院的門開始就覺得心神不寧, 羅蘭溪忽然發動, 她本不欲到這裏來,高端私人醫院難道不好麽?所有人都圍着産婦轉,能得到更好的照顧,不是麽?

可親家老太太不這麽覺得, 她覺得公立醫院的醫生醫術更好, 更有保障, 恰好就住在這附近,在這兒生還近,她不用走太遠就能看到重孫出世。

女兒嫁過去, 雖然家境殷實衣食無憂, 但上頭兩重婆婆, 她當媽的不願意叫女兒為難,于是沒再堅持。

可是這裏的空氣太壓抑了,她總不由自主的想起往事,甚至還被挂號處的一位老職工認出來了,說什麽:“咦,你怎麽有點像蘇主任家以前那誰……”

她心裏一慌,連忙否認, 又暗道晦氣,蘇和都已經死透多少年了,怎麽還有人記得他?

所有人都在關心即将生産的新媽媽,沒人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只有她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她害怕遇到和蘇和生的那個女兒,這麽多年沒想起過的人,卻在這個還有點熟悉的地方想起來了。

但她又努力的安慰自己,這些事情早就是過去了,她也沒有什麽大的過錯,沒養過她也不要求她贍養自己,很公平。

等電梯到了八樓,她的心理建設已經完成,轉而擔憂起羅蘭溪來,“要不然到時候打無痛吧,這邊應該有的……”

接着就聽見護士叫蘇醫生,她擡眼去看,看見一個年輕的女醫生,穿着藍色的刷手服和白大褂,戴着藍色的手術帽,肩膀上很不合規範的搭着聽診器。

她有着一張和蘇和生得很像的臉孔,圓而亮的眼睛,微微上翹的笑唇。

李寧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蘇和把一副新的聽診器拿給小女孩,教她怎麽用,“可以聽到心跳哦,撲通撲通,袖袖聽聽自己的好不好?”

她就在一旁笑看着,覺得他們父女感情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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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對一切都還算滿意,雖然房子不大,可是出去時,會有人說這是蘇醫生的太太,蘇醫生很好人的,一臉尊敬,她也覺得面上有光。

如果不是她親眼看到蘇和因為在門診得罪了某位領導的家屬而被對方罵得狗血淋頭……

權力和地位多重要呢,至少可以讓她被捧着,可以讓她擡着頭,永遠高高在上,不必感到憋屈。

盡管後來她已經明白,憋屈無處不在,但她從未後悔。

不遠處的年輕女醫生擡頭看過來,似有一瞬間的錯愕,随即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還是挂宋醫生床上吧,挂我這兒,羅太太哪能放心吶。”

這句話像一根針似的戳在她心上,刺破她的驕傲,讓她有些慌亂起來,脫口道:“對,對對對,不能讓她管蘭溪,換一個醫生,護士,換一個醫生。”

護士愣了愣,“蘇醫生可是我們今天的二線醫生……”

一邊說一邊給她們辦入區,然後給辦公室挂電話,“宋醫生,有新收。”

蘇盈袖一直沒走,她還沒找到自己要的那本病歷,于是又繼續低頭翻找起來,聽到羅家人裏終于有人問道:“為什麽不是這個醫生管,她有哪裏不好嗎?”

李寧曼有些讪讪的,“……不、不是……是……是……”

是了半天也沒有解釋出個所以然來,連羅蘭溪都好奇,她覺得這個醫生很面善,可是媽媽卻好像怕自己被她害了一樣。

只有羅倫注意到蘇盈袖和妻子那有些相似的容貌。作為丈夫,他對李寧曼嫁給他之前的事一清二楚,知道她還有一個長女。

看來就是眼前這位了,又想到許川寧有一次無意中說漏嘴,說投訴羅豫的就是李寧曼前頭的女兒,而且以後說不定會是許家的兒媳婦,讓他見了面千萬不要為難她。

想到這裏,羅倫忍不住又多看她一眼。

雖然同母,但蘇盈袖和羅蘭溪除了眉眼略有相似,氣質上完全不一樣。

羅蘭溪被保護得單純善良,他喜歡女兒這樣愛撒嬌,會說話,乖巧得可以讓他享足天倫之樂,但站在一個外人的角度,他同樣欣賞蘇盈袖。

她的眼裏透着光,淡然又堅定,眼神平靜得像是能看清所有人在想什麽,她站在那裏,像紮根泥土伸出枝葉可以遮風擋雨的淩霄樹。

她堅強,果斷,聰慧,可以獨擋一面,不需要任何人保護。難怪許川寧提起許應看中的姑娘,會有隐隐的得意。

宋寧從辦公室走出來,問道:“新收是哪床?”

“62床。”護士應道,因為家化病房早就被預定一空,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選擇VIP病房。

宋寧接過本子,開始給羅蘭溪檢查和詢問現病史,蘇盈袖繼續找病歷,剛找到,産房就打電話來說有個産婦覺得心慌心悸,讓醫生去看看。

“宋寧,一會兒幫我拿進去,我先去産房。”她交代一句,擡腿越過人群,一陣風似的往産房走去。

白大褂的衣擺在走動間輕輕揚起,她的背影挺得很直,如同寒風中的修竹。

她走了,羅蘭溪的婆家人這時問:“醫生,你們今天值班是只有兩個人麽?”

“是啊,我們值班是分一二三線的,我是一線,有搞不定的問題就會叫二線,剛才在這裏的那位蘇醫生就是今天的二線醫生。”宋寧以為他們是怕出危險不放心,于是又安慰道,“不用太擔心,一般不會有事的,即便有事也可以得到及時處理,放心吧。”

說完就招呼護士過來把産婦帶到病房去,還有入院宣教,是護士的活了。

剛要走,就聽見走過去的家屬堆裏有一位婦人道:“明明剛才就可以讓那位醫生管床,親家母非要換人,不知道怎麽想的,這還是你親閨女麽?”

“當然是我親閨女了,這不是、怕那個醫生太年輕......”另一個人解釋着,話語牽強。

看樣子是婆婆在質問娘家媽,宋寧好奇的看了一眼,覺得有些奇怪,明明都是滿頭珠翠,看起來家境應該差不多,怎麽娘家媽看起來有些怯場。

接着又聽當婆婆的道:“年輕就不好?你還沒聽出來麽,之前你不要的那個才是個有經驗的,當醫生沒點本事和年頭能升職稱?真是丢了西瓜撿芝麻!”

她語氣抱怨,本意是說李寧曼辦壞事,卻又不經意間連宋寧一起罵了,換個心胸不夠開闊的說不定就要記仇。

可宋寧并未在意,而是好奇的問值班護士:“剛才袖袖姐在這兒,她病人又都出得差不多了,怎麽她不收?”

“別提了,人家不樂意呗。”護士将之前發生的事告訴宋寧,也沒忘了蘇盈袖說的那句話,“看樣子袖袖姐認識他們。”

“你是說袖袖姐叫她羅太太?”宋寧愣了一下,旋即想起許律師當時事為什麽才會來這裏找蘇盈袖的。

是因為投訴了一個姓羅的律師,因為多次聽她拿這個稱呼來怼許律師,說他們兄弟情深雲雲,後來又說這位羅律師是她親媽的繼子,那羅太太豈不是......

那剛才那個娘家媽豈不也是袖袖姐的親媽?

宋寧心裏一驚,随即變得憤憤不平起來,都是親女兒,居然當着大女兒的面這樣說話,換醫生意味着患者對這位醫生并不信任,但為什麽不信任?她們可是頭回到這兒來生孩子!

所以是因為自己心裏有鬼,才會擔心袖袖姐會公報私仇對她小女兒不利?真是可笑!

“氣鼓鼓的這是幹嘛呢?”蘇盈袖處理完産房的事,回到辦公室就見宋寧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有些奇怪,“發生什麽事了?”

宋寧看一眼她辦公室裏有沒有其他人,她就直接問了:“袖袖姐,剛才我收的那個62床的,是不是你......”

剩下的“親媽”兩個字她實在沒能說出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蘇盈袖。

蘇盈袖愣了一下,旋即失笑,“你知道啦?知道就知道吧,沒什麽好說,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來了就是病人,沒別的。”

蘇盈袖一邊說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寫病程記錄,半晌又接到産房電話,說有個合并腹股溝疝的産婦宮口開全準備要用力生了,但怕她屏氣時會複發,甚至發生嵌頓,讓她過去看看。

她便又出門,順便将新開的檢查單拿給護士,恰好與來找護士問食堂在哪裏的李寧曼撞個正着,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轉身要走。

“......袖袖。”李寧曼脫口叫出她的名字。

蘇盈袖的身子一僵,背對着她沒有轉身,只是停住了腳步,她有些好奇,她會說些什麽,又或者就此打住。

“你、你這幾年......還好嗎?”李寧曼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麽一句話,她原本也不是想說這個,于是便有些懊惱。

等她擡眼看見蘇盈袖已經轉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便更覺不自在,恨不得她沒聽見自己剛才說的什麽。

“好啊,好極了。”蘇盈袖沒叫她如願,聲音清脆,甚至還有些許笑意,“真是難得,養尊處優的羅太太竟然也會關心這個?”

“我以為你恨不得我死,爸爸已經死了,要是沒有我,你就連在這世上唯一的污點都沒有了,不用擔心過去被人知道,多麽美好。”

她的話像一把小刀,戳進李寧曼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她曾經這樣想過,在剛嫁給羅倫時,死老太婆就經常用她的前夫和長女來羞辱她,說終有一日她攀到更高的枝條就會毫不猶豫地甩掉老羅,就像對蘇和那樣。

她是真恨不得從來沒嫁過沒生過,那樣起碼不用留這麽大一個短處在死老太婆手裏,時不時就被她拿來刺激自己。

可是這樣的念頭随着時間的流逝已經被她遺忘,便以為自己從未有過那樣地陰暗,而蘇盈袖此刻的話,無疑是揭開了她最狼狽的舊瘡疤。

“我、我沒有這樣想......太難聽了,我是你的媽媽,你不能這麽說我,對,我是......”她有些語無倫次的為自己辯解。

卻被突然暴怒的蘇盈袖厲聲打斷,“夠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是我的母親?不是只提供了一顆卵子就是的,生而不養,生而不教,想抛棄就抛棄,你是我母親?哈——我有媽媽,她叫劉敏,她養了我十幾年!爸爸走之後,是她支撐着我,供我吃穿,供我念書,讓我不要徹底成為一個孤兒!”

“而你,李女士,羅太太,充其量只是蘇家的一個代理孕母罷了!!!”

說完之後她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然後閉了閉眼,努力安納下心底翻湧的惡心感和戾氣。

然後又譏諷地笑了一下,“當然,你好歹生了我,要是哪天你老而無用,又沒人贍養,我倒是可以按照法律标準付你贍養費,不過我覺得你不敢要的,對吧?”

這是她這輩子到目前為止說過最難聽最惡毒的話,完全抹殺掉她曾經給予過自己的溫暖和關懷,也完全否定了那個曾經坐着車穿越大半座城想要去找尋母親的自己。

但不可否認,這些是她很久以前就在心裏反複演練過的對白,站在她的面前,親手将心病連根拔起,她做到了。

李寧曼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不住的哆嗦着,似乎已經被刺激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你、你就這麽恨我......”

蘇盈袖的情緒已經恢複,她眉眼浮上一層冷凝的厭惡,聲音淡漠,“我不是恨你,是無法接受你自稱我的母親。”

她眉頭一皺,“羅太太,你要是沒事,我就得走了,還有病人在等我。”

說完轉身就要走。

“你等等!”李寧曼突然沖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袖袖......不、蘇醫生,我知道你讨厭我,但你……不要......蘭溪她是無辜的......”

蘇盈袖用力的掙脫她的手,回過頭來望着她,聲音冷淡,“你未免太過高看自己了,我還不至于傻到拿自己的前途來報複你。”

說完她擡腳,飛快地離開李寧曼的視線。

從此以後,她與這位生母再見就是陌生人,即便未來可能有一天,她要以另一個身份在許家見到她,那也只會是許主任舊友的家屬。

看着走遠的白色背影,李寧曼心跳得厲害,一陣陣發慌,回過頭來,看見宋寧和值班護士正看過來,又立刻撲過去,“聽見沒有!她說恨我,一定會報複我的!你們一定要保證我女兒沒事,不然我就去告你們!”

宋寧原本就對她沒什麽好印象,這時更是厭惡,只勉強笑了笑,聲音裏有些不耐,“放心吧,蘇醫生是二線,如果一切順利,沒什麽棘手的突發情況,一般是不會在産房見到她的。”

李寧曼聞言繼續提心吊膽,她想哭,可是又不敢,更不敢讓羅倫知道剛才發生的事。

但紙又包不住火。

天色漸暗,因為是大年夜,院領導親自來探望還在工作崗位的職工,送了年夜飯,包了紅包,說上幾句勉勵的話話就離開去下一個科室。

“吃飯啦!”蘇盈袖喊道,手裏拿着筷子,“快點,許律師帶了整桌酒席來,遲到的吃不上啊!”

是的,許應來了,帶着從酒店打包的年夜飯,連湯帶菜,整整十六個菜,将談話室的橢圓桌擺得滿滿當當的。

“你怎麽沒去三亞?”她問許應。

許應幫她擺着碗碟,笑着看了她一眼,“我要是去了,你年夜飯吃什麽?外賣?”

蘇盈袖哼了聲,“你這不也是外賣麽?”

“五星級酒店的外賣能叫外賣麽。”許應反駁着,捏了顆炒腰果遞到她嘴邊,她愣了愣,想撇頭躲開,可他又跟着伸過來。

好像她要是不吃他就會一直舉着似的。

蘇盈袖怕同事們來了看見影響不好,只好張開唇,把他手上的腰果抿進嘴裏,還沒等吃出味道,就先紅了臉。

“你這人煩死了。”她嘟嘟囔囔的抱怨,聲音軟綿綿的。

許應看着她泛紅的臉頰,忍不住眼睛一彎就笑起來,覺得她真是可愛。

作者有話要說:  碎碎念:

今天沒有小劇場,說一下羅太太的出場……她的出場在我看來是需要的,因為羅許兩家的關系決定了她們未來不可避免要碰面,早點把刺□□早點了斷,應該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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