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無罪之罪

自建四年仍然是個豐年, 秋收時的粟米香氣從田野彌漫至城鎮,不少鄉民挑着擔子進城販糧,販完糧後再走上十幾二十裏路去到官學裏, 看望自家的學童。

無論是在什麽地方,官學招收學子都是以良籍和平籍為主,士族的兒女反而要托關系才能入學, 而這兩種籍貫裏最多的就是農家子, 官學一開始沒有考慮到上下學的問題,學子每日下課之後要走上很遠的路才能回家, 後來被地方上報到朝廷,就有了官學公舍,離家遠的學子居住在公舍裏,父母親朋來了也有地方可以歇息。

吳郡的官學公舍住的大部分都是貧家的學生,對于阿燕來說反而是件好事,窮苦人家多老實, 不太會欺負人,吳郡沒有單獨給女學生劃分住處, 她原先是和幾個同學住在一間公舍裏,現在只剩她一個, 住處比以前寬敞, 但越發顯得孤獨了。

官學每年冬日會有一次考核, 按成績分排名,距離冬日也不算長了,阿燕近來像是海綿一樣汲取着學堂裏的知識,走在路上也不肯把書放下, 回到公舍的時候迎面遇到幾個同學, 這些來自鄉間的少年臉龐黝黑, 身材矮小,很好辨認,阿燕看了一眼,繼續低頭朝着自己的住處走去。

有個少年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立刻被邊上兩個朋友拉住,阿燕一無所覺,幾個少年拉拉扯扯遠去了。

阿燕走到住處門口,說是住處,其實只是正常公舍後面的一間偏房,她本是打算拿鑰匙開門的,卻發覺門沒有鎖,她近來費了許多精神在學習上,對于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就不甚關心,懷疑是自己去上課時忘記鎖門,也沒有多想,推門進去。

然後她毫不猶豫轉身就跑。

房裏站着一個人,她的同桌張碩。

張碩自幼弓馬娴熟,雞鴨魚肉養出的好身板,比一些普通成年男子個頭都要高大,雖然沒有想到阿燕連一絲停頓也沒有就反應了過來,速度仍然比阿燕要快得多,幾步追上去就拽住了阿燕的頭發,幾下拉扯就把她的衣襟撕開一大片,冷笑着說道:“賤人,你跑啊!讓別人都來看看你是哪個女闾跑出來的營娼!”

衣襟被撕扯開,張碩反而減輕了幾分力道,阿燕猛然回頭,眼裏蓄滿淚水,怯懦地說道:“張少爺,你都知道了?”

張碩見到這張平時清清冷冷的面容上露出他想要的神情來,不免得意,剛要開口,手上就是一痛,阿燕狠狠咬了他一口,頭發一被松開,她敞着衣襟扭頭就跑。

張碩一直追在身後,讓阿燕的心越來越冷的是,即使她已經跑進了公舍的院子,也見到公舍外沒來得及進屋的學生,但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避開了她的視線,直到她被張碩追上,揪着頭發拉扯回了那個小小的偏房。

隔日阿燕仍舊去上了學,她的神情沒有太多變化,除了臉上帶着幾片淤青,士族的少年對着她指指點點,大聲調笑,顯然是知道了她的出身,也知道了昨天的事情,貧家的學子低着頭只顧溫書,似乎連看她一眼都會染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有兩次,官學的先生顯然聽見了這些士族少年說的話,卻只是簡單制止了幾句。

她甚至聽見張碩和人約好,過幾天帶她“出去玩”。

阿燕覺得心裏面有什麽東西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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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學業,她的目标,她的一切,都宛如鏡花水月,碎得幹幹淨淨,一絲不存。

兩日後,吳郡士族張氏嫡子張碩死在官學公舍一間偏房內,雙眼被剜,舌頭被割下,下半身鮮血淋漓,被人破門而入時,兇手滿臉是血,神情冷寂,随手将菜刀丢在地上。

衆人趕來時,張碩其實還活着,他是被阿燕伺候時猛然襲擊,下半身劇痛時又被小案幾砸中後腦,随後他就被一刀一刀砍在身上,徹底沒了反抗之力的時候被剜去了眼睛,又被割下了舌頭,等到外間守着的人終于察覺不對,幾下撞開了房門,他才神智模糊着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吳郡郡守盧成是去年新調來的官員,也是一個儒生,他是張碩的伯父張蘊所收的學生,張蘊本人任會稽郡守,是一位有名的大儒,在江南之地人脈甚廣,得知此事時張蘊眼前一黑,他多年無子,一妻一妾都沒有生育,張碩是他族譜上的過繼子,雖然仍然在吳郡和父母生活,名義上卻是他的兒子,結果死了不提,死得還如此不名譽。

但事情傳到他這裏時,已經在吳郡鬧得沸沸揚揚,吳郡郡守盧成雖然第一時間将案情消息封鎖,但架不住這時節正是秋收,城中人口流動頻繁,官學裏的學生又大多知道一些,學生告知父母,父母告知鄉鄰,鄉鄰販糧時又傳到城中,幾天的時間,就有其他郡縣擴散的趨勢。

事到此時,張蘊也冷靜了下來,給自己盤思路,張碩名義上是他的兒子,這事不管怎麽處理,他的名望都會折損,如果想讓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還是從源頭着手,也就是那個殺人的女學生。

他已經大致看過了案情,本是一件小事,據他所知,那些進過女闾卻還恬不知恥去上學的女子大部分都是存着攀龍附鳳的心思,張碩被殺,在他看來是利益磋商時出了問題,張碩擔着一個官員虛銜,可以納一妾,但他在幾個月前已經納了一妾,也就是說這個女學生沒了進門的機會,所以懷恨在心,殺人殘屍,事情如果這樣一分析,張碩被殺至多是死于風流。

張蘊養望多年,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名聲,張碩和他的感情不深,唯一的意義是傳宗接代,如今失去了作用,就不需要再花多餘的心思,張蘊立刻派心腹家仆前往吳郡,走盧成的路子,讓他盡快安排牢裏的那個女學生認罪,只要她肯承認殺害張碩是因為感情糾紛而非其他,他承諾保她一條性命。

盧成是個尊師重道的人,接到恩師信函之後不僅放行,還很快命人起草了一份認罪口供,由張蘊的家仆帶進牢裏勸說案犯。

阿燕看了幾眼口供,冷冷地說道:“案犯口供按律要歸檔上交至廷尉府,再由廷尉府判決罪行,口供上怎麽會有判決結果?我只要抵死不認,等到年尾交案,交付皇都時還有一線生機,真認了罪就全完了,勸你不要白費心思。”

張家家仆也沒想到一個只學了一年的女學生會知道這麽多,但聽了這話他反倒笑了出聲,威脅道:“你這妮子不曉得事,現在認罪,我家老爺肯放你一條生路,這案子連報都不必報上去,你要是不肯認,這牢裏陰暗潮濕,有個什麽頭疼腦熱倒頭沒了,多正常的事。”

阿燕冷笑着說道:“我要是死在牢裏,你家少爺逼-奸民女被殺的事情就定死了,你張家也是一門大族,我倒是很奇怪,為什麽世上的大士族都是這樣藏污納垢,臭不堪聞!”

家仆恩威并施,卻怎麽也沒辦法從阿燕這裏打開門道,最後還是郡守府的人來了一趟,把人叫走了。

隔日竟是郡守盧成親自來到牢裏勸解阿燕,盧成是個四十來歲頗為斯文的中年人,說話時自帶一股官威,不疾不徐,阿燕說得過家仆,卻沒辦法反駁盧成一套一套的言論,索性閉口不言,她在殺人之前就已經不再去想其他,如今能活一日,就是一日。

盧成也無計可施了,真要讓他把阿燕弄死在牢裏,倒也不是做不來,但現在的牢獄和以前不同,每年死在牢裏的案犯有一個專門的渠道,一定要上報給廷尉府,朝廷還會派遣專門的天使來複查案件,除非他能在天使到來之前把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且不說如今事情傳成這樣,能不能做得到,就是能,欺瞞朝廷這樣大的幹系,他又不是張碩親爹,何必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做這事。

張蘊畢竟不是吳郡的郡守,手再長也管不到這裏,何況張家在兩次士族清洗時損失慘重,也拿不出能讓盧成甘願冒死的利益了。

這起案件最終到姬越案頭的原因卻不是盧成把事情報了上來,而是她最近就在觀察江南官學的情況,不巧的是吳郡官學作為一個女學生最少,學風最差的學堂,是姬越的重點關注對象,在發覺那個唯一的女學生不見了之後,姬越回溯金臺,把血腥的案發現場看了個十成十。

随後阿燕入獄,張家來人,盧成探監,全都落進了姬越的眼睛裏。

這起案件在晉律上有明确的規定,完美符合晉律奸罪第二百四十四條,逼-奸民女被殺死者,應判無罪。這個無罪通常是指殺死逼-奸者的家人或者見義勇為之人,阿燕是自己殺的,但也算符合法律條陳。

姬越的心态擺得很正,罪是肯定無罪的,就是要看看這起案子能牽連進多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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