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你我皆人父
盡管許霁一直認為自己對女兒的教育出了問題, 但作為郡守之女,柔娘和素娘仍然比正常的官宦之女見過更多世面,許霁忙于公務, 許母身體不好,關系緩和起來的姐妹二人商量了一下,自己收拾了書籍背包去官學錄名進學。
女學生的名額一直是空置的, 錄名這一關沒什麽問題, 但等到去領衣裳的時候,就有不少課間在外的學生對着她們指指點點,尤其是對裙裳樸素但描了一點妝容的柔娘,兩人聽不懂吳郡方言,但也察覺不對, 素娘還只是略覺不舒服,但柔娘敏感多思, 不由多看了那些人幾眼。
官學講師将年紀稍長的柔娘安排進了士族子弟較多的一間學堂內, 素娘在隔壁不遠, 雖然也有不少人探頭探腦, 但素娘覺得這是因為官學裏沒什麽女學生的緣故,所以也不放在心上, 但一堂課下, 她去隔壁學堂看姐姐的時候卻發覺柔娘趴在桌案上眼睛通紅,顯然是被人欺負了,問柔娘她也說不清楚,只是哭。
素娘在沒進官學之前是天真活潑的,一整年和男孩玩鬧下來, 也養出了一點脾氣, 當即就呼喝着質問了一圈, 從幾個面相老實的農家學生那裏得知了原委,但這讓她更加怒不可遏,自家姐姐剛進學堂沒多久,就有人在她面前議論原先在這間學堂裏有個女學生是從女闾來的,一唱一和說得熱鬧,還總結了一下女闾出身的幾個特點,都和柔娘相符。
北山郡的風聲被壓得很死,素娘也是第一次聽說學堂裏的女學生還有第二種來路,但她立刻明白了這些人話裏的惡毒含義,當即問清了那一唱一和的兩人,抄起學堂後的掃帚就打,這是素娘的分寸,掃帚打在身上不算疼,但被一個小姑娘追着打對于吳郡的男學生來說卻是丢人至極,但素娘年紀雖然小,掃帚卻如長劍一般舞得虎虎生風,近不了身,就有一個士族子弟趁着她在打人,舉起硯臺砸了過去。
硯臺是石制的,猛然砸中了素娘的腦門,血暈開一片,更激起了素娘的兇性,她随手扔掉掃帚,抄起桌案上不知道是誰的黃銅鎮紙,把動手的士族子弟同樣砸了個頭破血流。
所以姐妹倆這趟回來,還真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負回來,而是闖了禍回來的。
柔娘一路上都不敢碰一碰妹妹的傷處,看一眼就哭幾聲,心裏難受極了,她小時候和素娘的關系是很好的,長大了之後卻忙于和那些閨中姐妹相處應酬,忽略了素娘,姐妹兩人雖然住在一間屋子裏,但已經生疏了許多,有時候她覺得素娘和父親的性子相像,令她不喜,也是這些日子覺得終身有靠,心情開闊,和素娘的關系才又好轉起來。
她在學堂裏被人擠兌的時候,從未想過會是小小一個的妹妹替她出頭,她哭了半晌,原是準備把眼睛哭紅哭腫,回家向父親告狀的,這次本是她占理,父親即便再秉公處理,她鬧上幾日,不說開除官學,至少也要讓那兩名學生來向她賠禮道歉,往後再也不敢惹她為止,這點心思不能說重,只是少女受了委屈的一點壞心思。
素娘抄起掃帚打人的時候,柔娘懵了許久,不知怎地鼻頭一酸,素娘受傷的時候,她哭得更兇了,素娘以為她是被吓住了,還說話安撫她。
那名頭破血流的士族子弟姓朱,叫做朱永,吳郡有四大士族,一顧、二張、三朱、四陸,正是“三朱”裏的朱姓,朱永不是嫡系,但家裏掌管着族內的絲綢生意,算是比較強盛的一支分家,朱永在學堂裏挨了打回來,一家子都惱怒至極,士族極重臉面,朱永不光是被打了臉,還是被打了臉,前者是臉面,後者是臉皮,朱家也是一方豪族了,怎麽可能忍氣吞聲?
朱父當即命人去學堂裏要來了許家姐妹的名姓籍貫,準備派人上門去交涉,這種情況不說其他,一家老小來朱家賠禮道歉總是該要的吧?
然而拿到錄名冊的時候,朱父卻有些遲疑了,素娘和柔娘是分別填寫的,素娘老老實實只填了個姓名籍貫和住址,柔娘卻端端正正地在籍貫後按考試規格寫上了祖宗三代。
曾祖許易,祖父許惠,父親許霁。
許霁這個名字少有重名的,尤其籍貫還是北山郡,再加上前朝曾任九卿之一的廷尉許惠,朱家也不是犄角旮旯出來的士族,朱父立刻反應過來,兒子口中的兩個窮酸……兩位女郎的身份恐怕惹不起。
許霁來吳郡不久,一直忙碌在田間地頭,見過他的人都不多,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了,家中卻傳來消息,說是小女兒被人打了,極有可能破相,正好事情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他交代了幾個從北山郡跟随過來的老人把事情辦完,這才趕回了家裏。
說是極有可能破相,但就傷口深度來看,破相是肯定的了,硯臺一般都是打磨圓潤的,偏偏朱永的那方硯臺先前嗑掉過一個邊角,鋒利的斷面硬生生砸上素娘的額頭,在左眉上方拉開一指大小的傷口,深可見骨。
素娘除了起初疼得掉了幾滴眼淚,後來反倒是她一直在安慰哭哭啼啼的母親和姐姐了,對于破相,她有一點在意,但并不很怕,畢竟她覺得自己長得還是好看的,配周原那個小胖子綽綽有餘了,如今臉上開個口子,就把那“有餘”給去掉了,如果周原在這裏,肯定不是在意她破不破相,而是急着問她疼不疼。
素娘想着,甚至還傻笑了一下。
許霁趕回來的時候,一眼看到素娘包紮好的腦門,也是急着問她,“傷口上的是什麽藥?疼不疼?頭暈不暈?”
素娘搖搖頭,說道:“不暈,就是傷口一開始疼,現在已經不怎麽疼了,藥有點麻。”
許霁也是受過傷的,知道傷口一般都是開始疼,嘆了一口氣,這才細問原由。
素娘比柔娘老實得多,問什麽說什麽,連自己打人的輕重都交代得很清楚,反而柔娘哭得很厲害,卻總是會在适當的時候添油加醋幾句,許霁也是關心則亂,沒有聽出來,眉頭擰緊,只道:“我去朱家一趟。”
柔娘這就明白了,父親不準備以郡守的身份壓人,而是要以父親的身份去要個公道,也談不上失望,她已經習慣了。
素娘沒明白,她有些心虛地說道,“那個砸我的,他可能也破相了,要不然算了吧。”
許母本是在哭着,聽了這話差點都笑了,又心疼又氣惱,“你這個傻孩子,女兒家破相和他男孩家破相能一樣嗎?往後連說親……”
她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麽,柔娘趁她沒把話說完,輕描淡寫了一句道:“那個被砸的也幫過腔,他說我不是好人家生養的。”
許母頓時把話咽了下去。
許霁和素娘甚至都沒注意到許母的半截話頭,反而是柔娘的話讓素娘又揮了揮拳頭,許霁的眉頭也擰得更深了,他沒說什麽,換了一身衣裳,先去官學問了朱家的住址,然後去了朱家。
許霁來吳郡之前沒有門道打聽吳郡的情況,一來就忙着農耕事宜,對于吳郡官學的情況不怎麽清楚,但他去過北山郡的官學幾次,知道一個正常官學應有的男女學生比例,但他路過幾間學堂時都沒有看到女學生,頓時對吳郡官學的情況上了心,他沒忘記吳郡的郡守是為什麽倒臺的。
許霁去了一趟朱家,朱父已經從官學回來了,和家裏一言語,原本氣勢洶洶的朱家人也都不吭聲了,不光不吭聲,朱永的母親還派人去收拾了一些賠禮,兒子的臉面肯定要顧及,明日調個學堂也就是了,朱父是做生意的,上門去道歉最多丢人了些,去還是得去的,郡守是一地主官,朱家勢頭再大,也不敢惹。
朱父更衣洗漱後,從家門出來,正要坐轎子,迎面就見一個儀表不凡的中年人走了過來,雖然儀表不凡,但他沒以為郡守親自上門就這點排場,倒是許霁開口問道:“兄臺是朱家主人嗎?我找朱睿掌櫃。”
朱父就叫朱睿,他無官職,為家族打理些生意,旁人都尊稱一聲朱大掌櫃,聽了許霁的話,朱睿愣了下神,點頭示意自己就是,然後就聽對面的中年人道:“我名許霁,小女在學堂和令郎起了些矛盾,我想看看令郎的情況。”
朱睿吓了一跳,連忙幾步上前,就要行禮,許霁反而後退半步,只道:“兒女矛盾,與官職無幹,你我皆為人父,如此而已。”
許霁說話時面色平和,朱睿卻戰戰兢兢跟着附和,陪着許霁進門,一路上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話,又命人把吵鬧不休的朱永叫出來,先斥責了幾句,才讓有了準備的朱永上前回話。
許霁見朱永臉上腫起一塊,傷勢并不重,又問他和素娘是誰先動手,朱永對自家撒了謊,當着許霁的面卻磕磕巴巴起來,半晌才承認是自己先動的手。
許霁便對朱睿道:“此事小女有過,但錯在令郎,她如今傷勢較重,心氣不平,希望貴家這幾日尋個時間上門道歉,可有疑慮?”
朱睿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連聲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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