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衆家論

姬越選郡守是很謹慎的, 郡守官位看似不算高,曲沃城随便找幾個官員都能壓一頭,但一郡之地其實是很大的, 很多人從出生到死去甚至都只在三兩個縣內打轉,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在一個郡裏過活, 郡守就是地方上的天。

國子監裏學習的內容有很多都是在為牧守一方做準備, 姬越無意養出一群人精,倒是更願意這些未來的地方官員們善良和氣親民,畢竟不善良不和氣的事她有大把的人去做,其實還有一個頗為奇怪的現象,以前的皇帝在位時,很多百姓都沒有安全感, 哪怕姬越最崇敬的武帝也多是青壯男子願意聽從皇命,而她在位, 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過女君在位, 人心思安的頌揚贊譽之詞。

姬越在深入了解之後發覺……好像還真是這樣。

無論她弄死了多少士族和地方豪強, 無論她頒布的政策有多冷酷苛刻, 很多百姓只要談及女君二字,臉上就會露出一種奇特的神情, 仿佛有些親近,又有些好奇,更多的還是一種微妙的喜悅,雖然她并不懂為什麽。

如果把這話拿去問朱雲錦夫婦,姬越大概就會懂了,他們所生活的藍星時期還沒有全面進入現代社會, 很多封閉的小國都還留存有帝制, 大多數的小國國民都對皇帝有着一種厭惡感, 厭惡皇帝占有大量金錢,厭惡皇帝能夠納妃納妾,厭惡皇室的各種特權,只是礙于權勢無法明言,唯有幾個女王在位的小國,提及女王時,人們都會露出一種柔軟的笑容來,哪怕他們的女王并不年輕美麗。

因為女主在位,總會讓人聯想到仁慈,善良,博愛之類的名詞,這是一種獨特的安全感。

由大觀小,姬越覺得可以讓女子多擔任地方官員,官員多放在外面鍛煉,才能鍛煉出真正合用的好官,讓女子來作為這些地方上的新天,姬越覺得很有可行性,她就不信,像江南那樣儒風盛行的地方多幾個女郡守女縣官,還有人敢指着朝廷官署說什麽三從四德。

姬越一拍桌案,已經定下了國子監這批共四十多個女學生的去處,雖然豬還沒出欄,但這也不妨礙她提早想想菜式。

國子監裏,在經歷了一開始的不習慣之後,素娘和周原還是和以前一樣要好起來了,國子監其實很少有這樣的情況,其他地方雖然沒有江南那麽嚴苛的男女分席制度,但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一般都不會刻意待在一起,當了小半年同桌下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人多的是。

偏偏兩個人的成績都還很好,在國子監新生裏也算前幾位的優秀學子了。

國子監的講師知道兩個人都來自北山郡,一看這親近的樣子就知道是青梅竹馬了,沒準家裏還定了親事,也沒有幹涉的意思,與其說是不幹涉,不如說是樂見其成,畢竟看着兩個漂亮的年輕人整日待在一起共同學習,看着是很賞心悅目的呀。

這種環境滋生出來的暧昧氣氛是隐隐約約的,不少人都悄悄有了愛慕的人選,年輕人紮堆的地方很少有門戶之見,士族郎君看中普通女郎,農家少年暗戀士族女郎的情況也很多,連柔娘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會被優秀的學生吸引目光,只是她還記得自己在江南受過的屈辱,不肯放松罷了,這批新生裏真正絲毫不受影響的就是每次考核排第一的周兒。

周兒的長相還在中上,但看着沒什麽賣相,當初那戶人家買她甚至都是半價,因為她長得十分瘦小枯黃,一看就很不好生養,事實也是如此,她生孩子的時候難産,那個老太婆不願意她弄髒家裏,就把她關在豬圈裏生,最後拼了半條命将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她就沒有想過依靠男人了。

少年單純的情愛對周兒來說不值一錢,她知道,唯有記在腦子裏的東西才是她的,她想要更好的人生,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男人又算什麽東西?

和周兒有一樣想法的是阿燕,阿燕比這一批新的國子監生早來一段時間,她雖然努力,但并不像周兒這樣天賦異禀,很難跟得上上一批學子,所以也是和新生一起學習,她獨來獨往慣了,從不與其他人接觸,國子監的講師大多知道她的事情,除了有極少人不怎麽搭理外,對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一衆上了年紀的講師都帶着些許憐惜,經常安排她和其他人一起做事,因為她不願意和男子接觸,特意為她換了周兒做同桌。

起初對于阿燕,周兒也沒怎麽搭理,她本來就不是熱絡的性格,但她很快發覺很多知識阿燕都是學過的,就會隔三差五來問一些學習上的事,兩個人偶爾也沒題目可聊,就說起一些學裏的事,從不提及過往,周兒是覺得過往沒什麽可提,但對阿燕來說就很安慰了,兩個人在一起漸漸生了些友誼。

冬日天寒,國子監卻沒有放假,桌案不按平時排列,都圍成一個大圈,中間點火盆湊湊熱氣,講師也換了人,都是一些地方上的官員,也不是講學,就是講一些地方上的案件和處理方式,偶爾也講講有趣的農家故事熱鬧熱鬧,有的能說會道,有的比較木讷,但大多數人的學識都足夠讓這些學生受用不盡了,衆人聽得都很認真,也有像周兒和阿燕這樣不感興趣,只是埋頭做題的。

這些官員官位有大有小,官職也各不相同,主要是看姬越心情,倒也不是別的,而是各地縣級以上官員每年冬日會到曲沃來述職,對官員來說是三年一趟,但對姬越來說卻是每年都有,她也是某一日見到了一個特別會說的官員,才想到了實師教學的點子,除了書本上的知識,姬越覺得學生們還應該多見見世面。

周兒正低着頭做題,面前突然黑了一片,一擡頭,見是今日的講師丹陽郡守宋儀,頓時有些心虛,低聲道:“宋先生。”

宋儀畢業也沒有多久,總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氣樣子,他拿起周兒字跡工整的考紙,略一回想就知道是國子監每個月的議題,周兒是在寫文章,他想了想,對周兒笑道:“文章寫得不錯,我方才講的案子和這份議題異曲同工,我就不問你了,你肯定沒聽,周小郎來複述一遍吧。”

學堂裏的周小郎不少,但起來回答過問題的周小郎就周原一個,周原連忙起身把先前宋儀說過的案子複述了一遍,他的記性還不錯,複述得七七八八。

周兒認真地聽完,宋儀便道:“你文章裏寫‘得實據不可拖延,須佐重刑以定案’,在這起案件中如何實行?”

周兒想了想,說道:“将那名侄子拘押到堂,驗看手印,無誤之後施以刑罰,使其認罪。”

宋儀又問:“要是他抵死不肯認罪呢?”

周兒想也不想,冷冷說道:“再查實據。”

宋儀就笑了,說道:“可你臉上寫的是‘打死不論’呢。”

周兒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宋儀把她的文章還給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年輕就有血氣,血氣上頭就生戾氣,但吾等為官不是為了排解戾氣,是為君分憂,天下臣民都是陛下所有,輕動刑罰必然容易滋生冤獄,這裏大部分學子都主張法家嚴刑重典,我也是學法之人,但我主重典,懲罪不懲疑,僅以此論,為諸位鑒。”

衆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周兒接過文章,忽然對着宋儀行了一個禮,只道:“多謝先生教我!”

宋儀笑了笑,讓周兒坐回去,接着道:“為官者面對蒼生,不可偏聽偏信,一切要從實據出發,諸位為學,切莫偏聽一家之言,儒家治國,失之法度,墨者治國,失之人心,法家治國,失之人情,衆家皆有短處,唯有集衆家之長,才能安定一方。”

宋儀走後,國子監生們陷入了新一輪的辯論之中,有的極端一家之論派就開始駁斥宋儀的論點,認為自家學說的長處足夠彌補短處,或者幹脆不承認自家學說有短處,有的聽了宋儀的話很有感觸,轉而駁斥起這些一家派論,還有的本就和宋儀一個觀點,說起來更為有理有據,還能使用各家學說的理論來完善自己的觀點,一時間辯論激烈。

周兒沒有參與這些辯論,她是真的學到了很多,她以前拼命學習确實只是為了自己,想要改變命運,但沒有想過為官是多大的一份責任,權力必然伴随責任,她如果只沉迷權勢,長此以往,會不會也和那些她所痛恨的人一樣,也能容忍育嬰堂的那些陰暗,甚至親手制造陰暗?

只要想想,就如在懸崖邊上走了一圈回來,周兒滿頭冷汗,半夜醒來之時,卻發覺邊上的阿燕也醒了,正抱膝怔怔發呆。

兩個人一夜未眠,各自思索着自己的事情,都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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