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國士無雙

曲沃的冬日比往年來得要早一些, 接連下了幾場大雪,連姬越都從明光宮搬到了更為溫暖的椒室,因椒室處于後宮, 為了方便臣子往來,只留了一條宮道, 其餘兩側都被封住,由鳳翎衛把守。

自從姬越廢除宦官制之後, 宮裏的宦官越來越少,原先伺候過先帝的順意因為眼睛不好沒法在禦前伺候, 被姬越賞了些錢財出宮去做富家翁了,許多老宦官一輩子也沒能積攢下多少家底, 又不肯歸鄉去, 如今宮裏空置出的殿宇都用來安置這些人。

宮中去年新進了一批宮人,都是良家女, 姬越挑了一些願意讀書識字的入女官班, 閑暇之餘教些學問, 一年下來也有了幾個較為出色的, 開春之後就要送去官學裏, 有個特別聰慧懂事的宮女,原名叫萬娘,不大好聽,媚娘給改了個名字叫婉兒, 姬越就讓她和魏懸樊春一起禦前聽用,也負責監督二人做事, 查漏補缺。

姬越登基到如今也有六年了, 六年的時間說長也長, 說短也短, 至少姬越就覺得這幾年過得一眨眼,有時候她睡得迷迷糊糊,還仿佛能聽到父皇的咳嗽聲,回個頭還能錯眼把秦杉看成總是跟在父皇身後的姜君。

姜君這兩個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姬越面前提起了,她自己想起來的時候多問了一句,左右也愣了神,還是魏懸沉穩地答道:“回陛下,姜君守陵期滿,回封地之後重病了一場……已過世一年有餘了。”

姬越點了點頭,又問道:“姜氏為何沒有上奏請立世君?”

魏懸面露一絲猶豫,但回答得很快,只道:“姜君有三位叔父,同堂兄弟十二人,彼此争鬥不休,又因陛下不曾問起過,故而也無人上書請命。”

事實上魏懸還是說輕了,自從姜君去世之後,姜氏亂成了一鍋粥,你方唱罷我登場,君位世襲,姜君一無妻妾二無子嗣,死前也不曾立嗣,下葬時就有好幾個堂兄弟意欲将兒子過繼到姜君名下,以子承位,姜君的幾位叔父卻覺得叔繼侄位理所應當,還有人意圖聯絡朝中人脈支持自己,但趕上姬越最後一波清洗,人脈也沒了,到最後竟是幾敗俱傷,君位空懸。

姬越想起母後在時姜氏興盛的模樣,對比如今,也有些感觸,對于姜氏,她倒也沒多大惡感,後繼無人,一個注定衰弱的家族,也許這一問過後,就再也沒有被她提及的機會了。

今年的冬日比較寒冷,姬越也難得發了些善心,給官員放了近一個月的假期,年前半月,年後半月,只除了寥寥幾個維持前線戰事運轉的官署還要留人值守,朝堂是徹底空寂下來了。

太史令張異還是每天按時來到椒室,原先在明光宮的時候,他一般是坐在屏風邊上靠近畫柱的一側,這樣可以确保陛下能看到他半個座位,也不影響臣子來來往往,如今換到更小的椒室,沒有屏風沒有畫柱,其他地方會影響別人走路,張異沒有辦法,又不能正面對君,只能坐到椒室的西側角,挪了桌案,讓自己側面對着君王。

太史令的事務并不是每天坐着觀察君王言行,張異手底下也管着不少官員,平時負責看管國庫藏書,君王一旦有需要,就要立刻召集人手編纂新書,或是整理歸納典籍,尤其這幾年制定新法,張異作為太史令也忙得團團轉,有時候姬越偶爾注意到張異,都只能看到他桌案上堆着的比人還高的藏書和一個官帽頂。

官員休假,姬越每日卻還有不少事務要處理,所以張異也沒法待在家裏,沒了公務要忙,他卻沒把那一堆藏書搬開,仍舊每日低着頭坐在那裏,因為太史家族的傳統技能,官員休假後過了好些天,姬越才注意到還有個人。

此時距離過年只有兩天了,姬越便道:“近日無事,張卿也歸家去吧,開春之後回太史府辦公,不必再來椒室了。”

張異并沒有異議,連忙起身離桌,想要行禮,卻不慎把桌案上的藏書帶倒,撒了一地,連原本被鎮紙和硯臺壓着的正在書寫的紙張都飛了出去,飄飄搖搖落在椒室的地毯上。

張異臉色一白,跪在地上不敢擡頭。

姬越如今看遠處有些模糊,被那雪白的紙張吸引了注意力,擡了擡手,侍立在旁的婉兒立刻上前去撿起紙張,只是看了一眼,婉兒臉色就有些古怪起來,低着頭将紙張呈了上去。

原本姬越以為張異一個早上埋着頭在那裏,是在書寫着什麽,沒想到卻是一張畫兒,從前的人作畫是在特質的絹帛上,畫法和技藝都比較難學,如今有了紙張,許多初學者都能用簡單的技巧繪畫,但張異顯然是有些功底的,他的畫是墨色的底稿,沒有上色,但這畫技藝純熟,栩栩如生,是個頗為俊麗的年輕女郎。

比較新穎的是,和時下溜肩含胸低頭的仕女圖風格不同,這畫中女郎身着華服,眉頭上揚,微微俯身,一只手背後,展露出傲慢的姿态,一只手向下,仿佛要來挑起看畫人的臉龐。

姬越一看就忍不住笑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張異,只道:“瞧着不像是一般的士族女子,張卿愛慕這樣的女郎,怕是有些難辦了。”

張異的聲音裏帶着一絲顫意,斷斷續續地道:“臣、臣……不敢。”

姬越把紙張放回去,擺擺手,只道:“朕也只是說着玩罷了,只要不是心有所屬,張卿堂堂九卿,難道還辱沒了誰家不成,朕也不管這些,只是椒室乃內廷,這次罷了,往後不可在內廷作畫。”

婉兒低着頭把紙張還給了張異,見他面白如紙,不由得微微嘆息,将這位年輕的史官扶了起來。

張異走後,姬越渾然不覺自己做了什麽,繼續處理事務,如今年關将至,前線卻正好打得如火如荼,運糧較為困難,但姬越沒有一次運足糧草的意思,畢竟大軍在外,人心思變,朝廷把控着糧草軍備,也是把控着軍隊的生息,這一點上不存在信任與否,沒有皇帝會在這上面放權。

從樓蘭到西域再到安息國,這些日子的運糧路線已經基本穩定,軍中沒有後顧之憂,士卒打起仗來就更加兇狠,再加上呼延列的段位較低,不管他本人願意與否,實際上還是被韓信牽着鼻子走,對付霍去病,韓信也有一套辦法,很快作為名義上的大将,實質上的元帥,韓信已經把軍隊開到了羅馬中部。

實在不怪韓信帶兵如入無人之境,他帶兵本就靈活機變,趕上天時地利人和,對上曾被人稱之為夢魇之軍的羅馬軍隊,生生打出了衛青攻天竺的氣勢來。

自從成立了羅馬教會,以神權淩駕王權之後,羅馬這些年一直在衰退,由于幾代國王昏庸好色,沒有作為,國中普遍被教會滲透,貴族和教會形成了利益鏈,在羅馬,一個普通的平民一年要交無數次稅,教會收完貴族來收,要麽餓死,要麽交不起稅就從平民成為農奴,貴族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變成奴隸,而這樣長期吃不飽肚子的奴隸是沒有辦法打仗的。

韓信率領大軍一路沖殺過來,沖是沖了無數次了,殺還是比較少的,因為羅馬的軍隊如今已經削減得不成樣子,大多變成了貴族的私軍,而被攻打之後,貴族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讓農奴去沖散敵軍的隊伍,再由私軍上前拼殺,貴族是第一時間逃離的,沒有人指揮軍隊的情況下,想要勝利怕是只能向神明祈禱了。

可惜的是,在晉兵的刀槍面前,神明也舉起了雙手。

呼延列曾經聽過一個故事,他的同鄉斛律文飛跟着趙大将軍第一次出戰時,滿心都是建功立業,後來不知道怎麽操作的,從一個堂堂将領變成了耍嘴皮子的,每天負責給士卒演講,給奴隸演講,給和尚演講,幹得有聲有色,官也升了幾級,一切都很好,就是主職沒了。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他覺得自己即将步上斛律文飛的後塵。

韓信正在主帳裏開會,外面的守衛來報,楊赦郡守親自押送今年最後一批軍糧來了,呼延列很是自覺地帶着幾個副将去接手,因為他坐在這裏也沒什麽用,在主帳開會的将軍們全都中了這個叫做阿蘭的毒,尤其是先前還有些不自在的霍去病,他現在聽得眼睛發亮,比誰都認真。

韓信其實也沒做什麽,他只是讓這些将軍們相信,跟着他能夠打勝仗,不僅打勝仗,還能打漂亮的勝仗。

起初誰也不想服一個女人,還是樓蘭的女人,但韓信靠着坑蒙拐騙來的軍隊接連打了幾次大勝仗,除此之外,他還料事如神,戰場為棋盤,他為執棋手,每一步都在他的計算之中,慢慢就沒人不服氣了。

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國士無雙,謂之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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