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織女心(三)
說到這,蘇苑已經喝完了第二杯酒。
她頭低着開始沉默了。
阿飛說:“我忘了告訴你我這兒的規矩了,我的酒很寶貴,一個故事只能換三杯半,現在給你斟第三杯。”
說完給她面前的杯子滿上了。
步瀾面前的酒杯也空了,阿飛撅着嘴不給他斟上。
她還在沉默着,像睡着了一樣。
阿飛說:“那事到如今,你會恨他嗎?還有那個什麽小妍?”
她這次擡起了頭,眼睛紅得像充了血。
“說不恨都是騙人的。可是我又有什麽資格去,他們的美好故事裏我只是個旁觀者。”她笑了,“我不過是個做嫁衣的,連個名字都沒有。”
“要是我,我就在喜服上撒上不能懷孕的藥,什麽狗屁的早生貴子!”
她笑了。
“那你的眼睛呢,蘇苑。對了,他們成親是什麽時候的事?你說你的眼疾是兩個月前?”
“他們成親是兩年前的事了。”
“這麽說你郁結了這麽久……”
“不是。”她擡起頭,喝了第三杯酒,“三個月前他死了。”
三個月前,顏涵進京參加一個讀書會,在路上被強盜搶劫,可是呢,沒有像小說故事裏一樣足夠幸運地遇上貴人,最終被誤殺了。
小妍哭着在蘇苑面前說:“怎麽這麽突然,我怎麽辦,我們的孩子怎麽辦呢?”
是的,真的很突然,沒有任何征兆的。
他走前還對孩子說:等爹回來給你帶京城的酥糖。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
蘇苑在一個下午去看他的新墳,她摸着墓碑上面的他的名字。
她用唇形描繪着他的名字。
像初見一樣。
顏涵。
原來是這個顏。
原來是這個涵。
我到現在才知道。
她說,顏涵,我叫蘇苑,你可知道我?
枝葉扶蘇的蘇,阆苑瓊樓的苑。
後來她做了一件瘋狂的事。
她買了幾十米的布料,是他最喜歡的那種。
她每天待在屋裏,手裏執着針線。她為他做了二十四件衣服。
件件是為他量身定做。
她用了一個月做完這些衣服。
做完後她出來房間,陽光都是晃眼的。她就這樣用了這一個月毀了自己的眼睛。
她将那衣服偷偷埋到了他的墓邊,畢竟她根本誰都不是,連他的朋友都不是。
她是布莊的靈魂,她有着最靈巧的手,她會裁制世間最漂亮的衣服。
可她就此毀了她的眼睛,以後再也不能做針線。
阿飛沒說話,第三杯酒喝完了。
蘇苑還要給自己斟酒。
阿飛阻止了她。
“你說能喝三杯半的。”
阿飛笑笑,“是的,我是這樣說的。”
可阿飛還是收走了酒,她看了眼天色,已經破曉了。
“蘇苑,你看,天亮了,你睡一會兒,今天還要趕路呢。”
說完,阿飛拿着酒去了後院,
步瀾在後院拉過了阿飛,說:“我能在這也歇息會兒嗎”
阿飛沒說話,在井邊坐下了,他也跟着坐下了。
“你在想什麽?”步瀾問。
阿飛嘆了口氣說:“那些衣服簡直暴殄天物啊,要不我給你偷來穿穿。”阿飛看了眼步瀾身上粗制的衣服。
“……那是為顏涵量身定做的。我估計也不能穿。”
“是啊,顏涵到最後擁有的、最珍貴的,不過是這二十四件衣服,是布莊的金手指為他量身定做的啊。人生能擁有幾回量身定做?”
步瀾沒說話。
天色明了些的時候,蘇苑醒了。
阿飛說:“你有睡着麽?”
蘇苑點點頭,“嗯,謝謝你的酒,我後來睡着了。”
阿飛遞給她一包草藥,說:“這些藥,你要是信我,便可以喝些。你還年輕,別難為了自己。”
蘇苑收下了,說:“謝謝小哥的心意。”
“你若是将來眼疾好了,也給我做件好衣服穿穿!”
蘇苑只笑了笑沒說話。
蘇苑走之後,阿飛打了個哈欠,去收桌上的東西。
步瀾說:“你那個什麽三杯半的規矩是真的嗎?”
阿飛:當然是真的……你以為我騙她的!
“你那釀酒的手藝是跟誰學的?”
阿飛沒理他,自己去櫃臺下取了個本子,找了只筆就開始在上面寫。
步瀾要看,她不給。
“本子上都是你用酒換來的故事?”
阿飛沒說話,默認了。
過了會兒,阿飛說:
“姓步的,你說蘇苑值不值得?”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值不值得只有她知道。”
“你說如果顏涵知道那些衣服是她做的,會愛上她嗎?畢竟他們是真有緣分,她做的衣服多麽合他心意!”
步瀾卻搖了搖頭:“未必,可能顏涵根本就是喜歡了小妍,衣服卻只是個借口。”
阿飛沒說話。
步瀾看了她一眼,轉而問:
“你為何不請我喝酒,也問問我的故事?”
阿飛嬉笑着說:“嘿嘿,我害怕臉上有傷疤的人。”
一個月後,阿飛找了個空閑時間,去了一個小鎮,帶了一壺酒,在一個墳前斟了半杯。
“我說話算話,半杯就半杯。”
她說,“顏涵,我替你、敬蘇苑。”
屬于蘇苑的這三杯半,到此時方齊。
過了幾天,步瀾喝茶的時候悠悠地問阿飛:
“你這缺人手嗎?”
阿飛斜眼看了他一眼,堅定地說:
“不缺。謝謝操心。”
步瀾說:“我是真要找個事來幹,不然喝不起你的茶。”
這會兒茶館裏也沒什麽人,阿飛就坐在了步瀾對面。
“诶,姓步的,你不是尹國人麽,你在這裏沒有親人麽?”
她問完,他手中轉茶杯的動作就停了。
他說:“算是沒有了。”
也是,她想,他當初被俘虜到姜國,然後一直為姜國打仗,誰有這樣的親人也不願認了吧。
“那你就自己奮鬥吧,自己努力掙錢,十年後搞不好就能娶妻買房了。”
他動作又頓了下,擡起頭看她,聲音中似乎帶着笑意:
“我今年二十七歲,十年後三十七歲才能娶妻買房,你為我的安排也未免太凄涼了點吧。”
“都二十七歲了,還這麽不踏實,照你現在的樣子,十年都不一定夠呢!”
他笑了,卻沒再說話了。
他看了看遠方匆匆而過的人,又問阿飛道:
“你可有非常想做的事?”
阿飛想了想說:“有吧,我想去很多很多地方,自由無所拘束。”
他笑了,“我卻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麽,沒有終點,所以還無法啓程。”
“額,其實啊,人有時要走着走着,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的。”
“那你呢?你想去很多地方,那你會放棄這個茶館嗎?”
“或許吧。”阿飛看看天空,淡淡地說。
第二天,老孫過來跟阿飛敘閑話。
說話的時候眼睛還時不時偷瞄着坐在一旁的步瀾。
阿飛小聲說:“話說你怎麽撿着這麽個麻煩的?”
老孫說:“就那天在河邊巡邏,發現他躺在河邊的草叢裏。我用燈一照就認出他來了,我以前當兵時就見過他——那時他還是尹國楊大将軍的副将,他那時還曾經救過我呢。”
“救過你?你一個搞軍炊的有什麽要救的……”
“……那時有人在軍中食物下毒,大将軍就要斬了我,後來還是步将軍找出了真正下毒的那個奸細,可不是救了我的命嗎?”
阿飛笑了。多可笑,有時候決定命運的往往是你意想不到的小事。
步瀾大将軍估計也沒想到,無意中救的一個炊事兵,最後竟然救了他的命。
“那他都不報你恩啊?”
“我救他時,他還沒有意識,我把他安放在一個地方後,他也從未在醒時見過我。估計是認不出我的。”
“那你要不要和他說是你救的他,這樣以後他飛黃騰達了搞不好還能拉你一把~”
老孫無奈地看看阿飛,“這孩子怎麽說話這麽損。”
阿飛嬉笑着說:“實話往往不好聽啊。”
老孫又說了衙門最近在招人的事。
“招什麽人?”
“就是有幾個老捕頭告辭了,現在捕頭人手不夠了。”
阿飛用下巴指了指喝着茶吃着花生米的某人的方向。
“這不是現成的人手麽?”
“這怎麽行,他可是大将軍,怎麽能委屈他去做捕頭這種小職!”
“哼,你若不救他,他現在早在人間消失了。将軍?他可是敵國的大将軍,在尹國估計要人人喊打的。有什麽委屈的?”
老孫猶豫地說:“我再想想,還有,那他的面容怎麽辦?我怕有人會認出他。”
阿飛拍拍胸口說:“你若決定了,這事我幫你搞定~”
下午的時候老孫還沒有消息,阿飛就去衙門自己揭了告示往步瀾面前一放。
“怎麽樣?”她挑挑眉,“幫你找了個好差事。”
步瀾還真的認真地看了看。
阿飛說:“就從這啓程怎麽樣?一身的本事不用也挺浪費的~”
步瀾說:“我廢了一只手,還行麽?”
“你當是招禦前侍衛啊?一個捕頭又不要什麽大本事。”
以前好歹是大将軍好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如果他們認出我來呢?”
阿飛說:“這個沒問題,跟我來。”
阿飛帶他進了屋子,讓他坐下。
她在櫃子裏找了半天,然後拿出兩片膠一樣的東西。
“閉上眼。”她說。
步瀾聽話地閉上了眼。
她把那東西貼到了他的眼睛周圍,然後用手沾了一些液體在膠和臉連接的地方塗起來。
她除了父母,幾乎從未碰過別人的臉。這回在他一個大男人臉上揉,不免有些尴尬。卻殊不知步瀾也有種異樣的感覺,她的手很涼很軟,剛揉上去的一瞬間,他幾乎起了雞皮疙瘩。
終于粘好了,阿飛把一小瓶液體交給他,說:“每天早晚卸下的時候小心點別扯破,戴的時候就用這液體塗在周圍。”
“你會的還挺多。”
“哈哈,人在江湖混,總要有點本事傍身的。”
步瀾看了她好久,問:“你今年多大?娶妻了沒有?”
“年紀不告訴你,至于娶妻嘛,我買不起房所以還讨不到老婆。”
“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
“你的醫術是跟誰所學?”
“不知道。”
他再遲鈍也明白了她不想告訴的意思。
“你是不是從來都不信人?”
“無關信任的事。”阿飛說,“我只是這世間最愛自己,如果有什麽會威脅到我的生命或自由,我絕對不願多沾。”
“那我是嗎?”他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笑了一聲,“當然是。所以我當初就說了,不要感激我,我本并不想救你的,你對我而言絕對是大麻煩。我那晚本來都把你扔出來了,後來就腦袋一抽風才救了你的。”
“那你為何還願意幫我介紹這差事,還幫我易容?”
她擡頭直視他,兩人目光相對。
她說:“我只是不想你天天待在我這,給你找個事幹,把你哄走,非讓我說這麽明白!”
一時間院子裏靜了下來,阿飛幾乎都能聽到呼吸的聲音。
他的眼睛好似深不可測的大海,閃着點點的光。
片刻後他說:“好,如你所願。”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個故事已經結束。如果你看到這,那麽真的很感謝!
如果你喜歡我的故事,非常歡迎跟我交流一下,或是給點建議和意見~謝謝支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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