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徐淵清原本平緩的心跳為此而加快了一瞬, 他握着本命長劍的手指略微收緊。

雲容聲似乎真的還在等他的回答般,眸光清亮地望着他,視線分明平靜, 他卻無端覺得炙熱。

徐淵清喉結微滾了下, 輕聲答道:“我只是想到, 你此前對我說過,誇我的劍很漂亮。”

“克服心結, 應當先從喜歡開始。”

雲容聲聞言, 笑起來, 語氣之中帶着點兒開玩笑的意味, 道:“我的确很喜歡……師兄。”

“那如果我喜歡你的劍, 想奪人所好呢?”

雲容聲開口道:“師兄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本命長劍送給我。”

徐淵清輕眨了下眼, 眸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本命長劍,當真像是在認真思索雲容聲的建議。

雲容聲看了他一眼,慢慢擡起手來, 指尖觸碰到徐淵清遞過來的長劍劍柄。

劍柄泛涼, 觸覺自他指尖傳了過來,他想到了上一世天衍殿中徹骨的寒涼。

雲容聲眸色平靜至極,繼續探出手,掌心輕覆于他的本命長劍劍柄之上。

徹骨寒涼好似極淵之地深處常年呼嘯的罡風,傳來陣陣冷痛,無處可尋,卻又無處無在,環繞在他周身,揮之不去。

雲容聲微擡的手指極緩地落下去, 似要握緊手掌之下的長劍般。

輕細的聲響不知從何處傳了來, 恍然之間, 他竟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一日的天衍殿中,又似在某一瞬,被上古傳送靈符傳送至徐家徐淩啓的書房之中。

徐淩啓語氣平淡地對他說——

“怎麽會弄得這麽狼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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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

徐淵清隐約察覺到不對勁,目光落在雲容聲放在他劍柄處的指尖,微垂之下,是不易察覺的輕顫。

“聲聲?”

徐淵清擡手握住了雲容聲的手腕,将自己的本命長劍一收,手指掐訣,給雲容聲施了一道清心訣。

雲容聲未曾應聲,緩慢收起自己隐約發顫的指尖,想要将其藏起來。

可是,徐淵清握着他的手。

他轉眸看向徐淵清,眸中是失去一切僞裝的脆弱。

或許連雲容聲自己都未曾有過察覺,但是,在此刻,徐淵清将他眸中情緒看得清楚而分明。

“師兄。”

許久之後,雲容聲找回自己的聲音,眼睫輕眨了下,将自己此刻所有情緒遮掩盡了,又誇贊道:“你的劍很漂亮。”

徐淵清未曾放開手,雲容聲略微轉眸,目光落在他手上,試探性地出聲問道:“師兄?”

“我在。”

徐淵清眸光一直追随着雲容聲,他現下的一舉一動都盡在他眼底。

他能夠清楚地看見那雙曾顯露出脆弱情緒的眼眸,在轉瞬之間後,便又被仿若化不開的迷霧所遮掩,讓人看不清、猜不透。

他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輕聲地應了一句“我在”,然後放開雲容聲的手。

雲容聲笑起來,看向徐淵清,輕眨眼道:“看來我一時半會兒,是不能奪人所好了。”

“你的劍很漂亮,也最适合你。”

其他誰都不合适。

徐淵清聞言,薄唇微抿,出聲道:“我的劍,是我親手所鑄,只是尋常,并非名劍。”

“我母親也是一名劍修,在我幼時,她告訴我,名劍之所以是名劍,是因為用劍之人才成就了名劍。”

“不是所有名劍都最好,只有最适合自己的劍,才是最好的劍。”

“我一直記着這番話,後來在擇本命長劍,去劍庫卻未曾選劍,而是選擇了自己鑄劍。”

徐淵清解釋道:“若是你在劍庫未曾尋到最适合自己的長劍,也不必勉強。”

“克服心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徐淵清道,“不要着急。”

他怕雲容聲困于複仇之道,終無法走出來。

雲容聲看着徐淵清,眸光微擡了下,輕應了聲“好”。

徐淵清想了想,從儲物空間中取出一樣東西,交給他,并道:“這是我新尋的安神香,你可以試一試。”

雲容聲接過新的安神香,輕聲笑道:“師兄,你都給我找了這麽多種安神香,對我都沒什麽用處,不如就不要找了吧。”

“其實,做噩夢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一閉眼,再一睜眼,一夜就過去了。”

徐淵清聞言,眸中掠過些許不贊同之意,低聲道:“不好。”

“哪裏不好?”雲容聲問道。

徐淵清并沒有回答雲容聲這個問題,不說哪裏不好,只開口問道:“你夜裏噩夢是與你不握劍的心結有關嗎?”

雲容聲應聲:“是啊。”

“我每夜夢裏都是重複的場景,固定的地方,固定的人,固定的事情。”雲容聲坦然道,“一成不變,沒有新意。”

“我都已經習慣了。”

畢竟,上一世近百年,都是這樣度過來的。

徐淵清從未體會過經年累月地做同一個噩夢,或者說……他從未做過噩夢。

他自幼時,到如今,未經曲折,未經磨難,雖不能體會雲容聲之感,卻知曉常年做同一個噩夢,并非是雲容聲口中一句“習慣了”便能安然的。

末了,徐淵清道:“你去好好休息吧。”

他目送雲容聲走進房間,又出聲道:“祝一夜好夢……”

“師弟。”

雲容聲回頭看向他,應了聲“好”。

回到房間後,他盯着自己手中的安神香,來到香爐前,将安神香插在爐中,指尖一點靈光化作火勢,點燃安神香。

袅袅煙氣緩慢升起,飄浮在雲容聲眼前。

他想到白日裏在天衍殿中拜師的場景,想到祁越明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還為自己內心的逃避找了一個關切他傷勢的借口,面色便冷了下來。

不忘初心。

他是不會忘記初心的。

雲容聲在桌前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去到床前,将外衣放在不遠處的架子上,上床入睡。

雖說有徐淵清祝的一夜好夢,但雲容聲這一夜所做之夢,仍舊是一場噩夢。

一場熟悉的噩夢。

天光亮起時,雲容聲睜眼徹底清醒過來。

他坐起身來,望着屋內灑落的丁點兒曦光,看了很久,才慢慢起身,穿好衣裳,出了門。

院中動靜極輕,可雲容聲耳力極好,是此刻的徐淵清遠想象不到的好。

他站在門前,眉眼微彎地看向徐淵清,出聲喚道:“師兄。”

徐淵清停下腳步來看他。

雲容聲走出門,來到院中,開口問道:“我看師兄你每日都要練一個時辰的劍,是宗門對弟子的規定嗎?那我是不是也要每日練上一個時辰的劍啊?”

“不是。”徐淵清解釋道,“是我自己每日要練一個時辰的劍。”

雲容聲聞言,眸中帶着盈盈笑意,道:“并非是宗門規定,師兄真的是克己自律。”

他的語調輕緩,尾音落在“克己自律”四個字上,微微上揚了下,音色清越如玉珏輕敲。

雲容聲又問道:“那我需要練劍嗎?”

“你……”徐淵清遲疑着,目光落至雲容聲垂在身側的手上一瞬,猶豫道,“你不握劍。”

“我不握劍,也可以握其他的。”

雲容聲轉眸解釋道:“比如,折一支桃花枝啊,折一支竹枝,給我試試,我也是可以練劍的。”

“除了劍,我都不挑的。”

桃花林中的桃花此刻開得正盛,花枝繁盛。

兩人穿過桃花林時,桃花香氣好似跟随在他們身邊,經久未消。

到最後,徐淵清給雲容聲折了一支桃花枝,折了一支竹枝,還折了一支早已經凋零的梅枝。

雲容聲看見時,心想若不是那池中的蓮未開,也不能當做劍來用,沒準兒他還會折一支蓮來給他試試。

徐淵清看向雲容聲,出聲解釋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麽最順手,所以就各自都選了過來。”

雲容聲接過時,輕聲道:“都很好看,大概也都能用吧。”

徐淵清懷中抱過開得正盛的桃花枝,桃花香染在懷中,清風吹過,卻還是仍舊帶有極淡的香氣,萦繞于他鼻尖。

他無法避免地想到此前數次曾嗅見過的桃花近香,甜而未膩,反倒蘊着絲絲縷縷的涼意。

不是因為桃花,而是因為人。

須臾過後,徐淵清壓下心中掠起的那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開口道:“宗門內,所有弟子都會練的,是宗門基礎劍訣,是宗門開派祖師所創,流傳至今。”

雲容聲擡眸看向他,問道:“是師兄每日都會練的那一套劍訣。”

“在劍峰養傷的時候,我每日都在看。”

徐淵清聞言,便問道:“那你記住了嗎?”

雲容聲握了下手中的桃花枝,指尖微收,出聲反問道:“不若你看看?”

徐淵清應了聲“好”,将此地位置讓給雲容聲,擡眸看向他。

天衍宗基礎劍訣,用劍時,劍風如無形利刃般,因為其以打基礎為主,并未有任何高深劍招,以基礎劍勢連續而成。

有劍型,有劍風,而又清冷淩厲。

而雲容聲手中未有劍,只餘一支桃花枝。劍招起時,半空中是緋色光影變幻,原本劍招中的清冷與淩厲因此而消散了許多。

今日雲容聲穿了一襲張揚的紅衣,緋色光影在其周遭變幻,置身其景,像一幅繪筆完美的畫卷,豔絕拔俗。

徐淵清安靜地盯着雲容聲的一招一式,并無任何差錯。

時至雲容聲最後一式落下,周遭揚起的清風未落,卷起一朵桃花,于半空中打着旋兒。

那朵桃花朝徐淵清落來。

他擡眼看向落至他面前的桃花,眸光微閃,探手将其接在掌心。

當徐淵清擡手以指尖去觸碰掌心的桃花時,桃花花瓣盈盈散落,內裏暗藏的鋒芒與殺機,豔盡而出!

徐淵清指腹被鋒芒劃破一道淺而輕細的血痕,并不疼。

原本柔軟脆弱的事物,在雲容聲手中,成為了美麗又危險、足以致命的利器。

雲容聲輕聲問道:“你覺得怎麽樣,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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