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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尹謙直到杏花完全凋零，都沒有再去杏花塢。

只是偶爾尹蘭叫他幫忙輔導課業，聽她偶爾提及那個人。

“百裏前輩堅持不進天墉城，我只好幫他清理了那裏的舊屋”，“百裏前輩還是每日每日的看着那座墓碑，連姿勢都不變”，“那位百裏前輩真的是仙吧……我上次偶然看到他舞劍，當真風姿卓絕”，“百裏前輩和那位故去的掌門關系真的很好啊……可我怎麽從沒聽人提起過呢？連只言片語的記載都找不到……”

這倒是真的，這兩個人連只言片語的記載都沒有。唯一能夠看到的故事，就只是第十二代掌門任職期間，執劍長老一位懸空，直到他隐退山林，不再擔任掌門為止。

尹謙眼前一晃，仿佛看到遠山層疊雲霧缭繞，近處漫天杏花紛飛似雪，有人白發蒼蒼坐在窗邊，漸漸化作那塊蒼涼孤寂的石碑，而後九百載春秋寒來暑往，風泣雪葬，四時變幻的景色中唯有此碑孑然而立，竟生生的，逼得自己眼眶潤濕。

尹蘭将視線從書本上移開，詫異的瞥到他的模樣。

“……師兄？你……你怎麽哭了？”

尹謙瞳仁一晃，眼眶彙聚的液體便一下子墜了下來。他看着那水珠落在腿上，在紫色的衣料上暈染開一抹痕跡，眉心輕微蹙起。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悲傷，只是那種空空蕩蕩的難過而已。

他一向情感沒什麽大波動，此刻看着尹蘭一副以為自己說錯話的可憐樣，唇角勾了勾：“大約是覺得這般的同門情誼，可遇不可求吧。”

那笑容溫潤淺淡，是他慣常的模樣，尹蘭于是順着他的說法點點頭，也無法細想自己剛剛究竟說了什麽，只回應道：“也是……”

目光婉轉，卻又突然咬着毛筆的尾端很是女孩心性的嘆道：“我想，修仙大概真的太難了。這數百年修成的也不過寥寥幾人，到時候我沒辦法陪師兄修成怎麽辦……可若是修成了，身邊其他的師兄師弟又都漸漸老去……那多傷心啊……”

尹謙望了她一眼，手指摩挲着茶杯的邊緣道：“你年紀還小，不必急着想這些。”

複又伸出手去指了指尹蘭面前擺放的書：“明日不是還需考核？快些學。”說罷，邁步走出了尹蘭的房間。

其實生老病死不過是尋常，逃不了輪回，自然也逃不掉因之而發的喜樂悲傷。幼年時失去唯一的親人，尹謙也曾以為都是自己的過錯，性格也愈發寡淡起來。而等到後來成長看開，卻也習慣了不受幹擾，只走自己認定的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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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生空出執劍長老的位子不曾另立他人，大約是心中已有人選卻不見歸期，于是偏執的選擇了等下去吧。

也或許，就只是想要自欺欺人罷了。

心甘情願，為了等待而等待，這份自欺入了骨，于是蒼顏華發，日月沉浮寒暑輪替，或許也不是不曾心冷，只是不願就此放棄而已。

尹謙開始怕了。

他總覺得不見那人，心底的情緒便都可以沉寂下來。畢竟那人不願再進天墉城一步，必然不會在此久留，等他悼念結束離開，他仍舊是尹謙。

可卻仿佛被施了咒似的，合上眼，是那一天玉虛峰降妖後他禦劍歸山，那人緩緩的行于崎岖的山路。孑然一身，那人瘦削的骨架撐着一席黑紅色的衣衫，皮肉骨血滲出極端的蒼涼。

心裏空着的角落掙紮着不斷反複這個畫面，他只覺得自己的骨血也開始冷寂。

一路恍惚着，竟就走到了那處杏花塢。

滿樹已是生長出的漂亮的新綠，只剩一地粉白的花瓣似雪不化，堆堆疊疊，嫩綠色的長得高的小草已經蓋不住，粉綠相間裏，放眼一望，便是腦海裏那座亘古般長存的石碑。

碑上紅色字跡斑駁，刻痕也被風雨蠶蝕的淺了，被歲月一點一點的沖刷褪色。

——終究是敵不過這漫長的時光。

門開的聲音從蔥翠的綠中傳來，尹謙側了側眸子，看到那人緩緩走進視線，眉心一點朱砂格外紅豔。

百裏屠蘇也看到了他，大約是有些意外，但終究是步履穩妥的走了過來。

這人來去，只是一人一劍，倒也潇灑。

尹謙看着他，知他此刻已是準備離開，只稍稍站開了一些，也不說話。

百裏屠蘇看着他的動作，只覺得喉嚨愈發的緊，一直想問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你當真，一點都不覺得我眼熟嗎？

——你當真……不是他嗎？

他還記得魂魄盡散之前回憶起的自己短暫而漫長的一生。

韓雲溪……太子長琴……焚寂……那一生承載了太多的命數，太多的身份，他看着自己，卻覺得不認識自己。

可有一個身份是從來都沒忘記過的……

一路同行的好友，一脈同門的情意。

屠蘇，百裏少俠，蘇蘇。

那個人的……師弟。

——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執掌門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執劍長老之人選。

——那人……即将遠行，那個位子便會永遠空着。

——直到有一天……他從遠方回來。

百裏屠蘇總覺得那畫面近在眼前，還只是昨日發生的事情。

卻在記起那身影的剎那脫力的意識到，他與他之間，早已生生錯過了九百年。

拖欠了一世的諾，此刻卻連償還都再沒有機會，天墉城空缺了的第十二代執劍長老已成為紙上一句簡單的概括，百裏屠蘇，大約早就算不得天墉城的人了。

若命魂輪轉，其餘二魂七魄皆已随風而散，他就算是再像，也終究不可能是故人。

他的師兄，牽挂着天墉城，牽挂着他，恪守門規，也願為他違背師意。

那人的一雙眼睛裏有着所有的情緒，一個對視，便可讓屠蘇看到那所有的記挂。

可眼前的人，卻淡然的仿佛早已出世一般。

百裏屠蘇看着他，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所有的情緒終于也只剩下八個字。

“數日叨擾，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