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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見空,她原來稱呼他為梁二爺,是她少有佩服的人之一,她對這人的心态很微妙,既敬仰,又戒備,曾有一段時間,他還是她心裏的假想情敵。可轉眼間,這個人就将她賴以生存的“家”連根拔起,雖然這中間她也出了不少力,但她還是恨他的虛僞和背叛。

他讓她成了沒有生存價值的廢物,說好聽點他幫助她洗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她這輩子都成不了佛。

“阿梵的事,你給我個交代。”

梁見空在那頭的聲音很輕,也不知他躲在哪裏給她打這個電話:“時間緊張,我只說結果,确實是意外,他自己摔了一跤,後腦勺着地。”

“放屁!”夏葵暴怒,“他再蠢也不該這種死法。”

“有人給他下藥了。”

夏葵聲音微微發抖:“你查到了?”

“我推測。”

“媽的,你這點事都辦不好嗎?當梁二爺的時候,你可沒這麽膿包。”

梁見空一點都不生氣,冷靜道:“即使是有人做了手腳,也做得很漂亮。”

夏葵扒了扒頭發,急促地說:“他死前都跟誰接觸過?”

“我不能告訴你。”

“你個殺千刀的。”

“夏葵,冷靜點,你不能沖動。”

“你現在可沒資格命令我,我遲早會查出來的。”

梁見空的聲音依然冷靜:“你以為監獄裏的紙能這麽輕易到你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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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葵突然卡殼。

“我也想查清了梵是怎麽死的,但不能用那些方法,你跟他發過誓的,難道你還想進監獄?”

“人都死了,還狗屁發誓。”夏葵冷笑,“不管什麽方法,弄死了梵的人,我一百倍還回去。”

說完,她就挂了電話。

夏葵煩躁地原地踱了幾步,巷子裏的地磚腳感黏膩,白天高溫似乎将地面的油膩蒸烤得越發粘人,令她渾身上下都不痛快。她下意識地去摸出煙,迫不及待地叼上,再摸褲袋,沒摸着打火機,她這段時間一直偷偷摸摸抽煙,估摸着是藏過頭了,落在店裏。

她剛擡腳想往店裏走,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夏葵睜大了眼,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長年戒備的身體反應讓她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格擋的姿勢。

然而下一秒,黑暗裏響起“啪嗒”一聲,一簇小火苗亮了起來。

葉霧白的臉在火光下平和淡然,他先翹起唇角:“在找這個嗎?”

夏葵腦子轉得很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遮掩,叼着煙,上前一步,借着他的手,點燃煙。

煙夾在她修長的兩指之間,她深吸一口,煙頭亮起了橘色的光。

“回店裏再說吧。”葉霧白熄了打火機,轉身走出巷子。

夏葵長長吐了一口煙,眯起眼看着葉霧白的背影,過了會才邁開步子跟上。

夏葵跟着他進店,他看上去并沒有太驚訝,她瞄了眼店裏頭,剛才她撞翻的椅子也被他扶起來了。

葉霧白給她倒了杯水,拉開椅子,示意道:“坐。”

夏葵沒什麽表情地走過去,一屁股落座,也沒去看葉霧白,繼續吸着煙,随意地點了點煙頭,灰燼落在光潔的白色地鑽上。

葉霧白看了眼地面,很快把視線移回到夏葵臉上,平靜道:“今天還學嗎?”

夏葵第一反應是直接把水潑他臉上,罵一句學你媽B。

但她忍住了,葉霧白看起來什麽都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裏有明顯的關切,他甚至照顧到她的情緒,給她倒了水,沒問她怎麽了,甚至放任她在店裏抽煙,店內是禁煙的,她前兩天親眼看到他将一位抽煙的男顧客請出店。

她有段時間很狂,壓根不把人放在眼裏,梁見空曾說過她,成大事的人不會輕易把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她後來學會了圓滑和狡猾,不讓人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特別喜歡演戲,把人騙得一楞楞的,可本性難移,她總是放縱桀骜的。

她起身走出店門,把煙丢了,拿鞋底狠狠踩了踩,重新回到位置上,拿過水杯漱口,放下水杯的時候,已經換上一副歉意的表情,跟葉霧白說:“對不起,我忘了店裏的規矩,不準吸煙。”

葉霧白看了她一會,不甚在意道:“沒事,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夏葵假裝松了口氣,又問:“你怎麽會有我的打火機?”

葉霧白指了指剛才她撞翻椅子的位置:“它就掉在那。”

他先起身,夏葵仰起頭看着他:“你什麽時候找出來的?”

他身形一頓,回過頭,對上她漂亮的瞳仁:“你摸出煙的時候。”

當時他站的位置逆光,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身影,他能看清她的一舉一動。

夏葵一愣,立即捂住眼睛,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露餡了。店長,怎麽罰我,說吧。”

葉霧白搖頭,溫和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先回去吧。”

夏葵沒再問什麽,葉霧白找出簸箕,将煙灰掃幹淨,回辦公室換回了自己的衣服,走出來,看夏葵還坐在那,兩只手插在褲袋子裏,仰着頭望着天花板,她很瘦,穿着oversize的白襯衣,領口敞着,松松垮垮的衣角塞進褲腰一半,另一半落在外面,無聲性感。

見他出來,夏葵歪過頭,沖他露出一個讨好的笑臉:“老板,能搭車嗎?”

葉霧白的小PoLo是輛二手車,已經開了四個年頭,夏葵還覺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不像差錢的樣子,打趣他為什麽不換輛好點的車,他送她一個WINK,神神秘秘說這車是他的寶貝。

車裏外幹淨整潔,像是新的,葉霧白替她開門,他總是習慣照顧他人的感受。夏葵過去肆意慣了,坐車的時候,腿怎麽舒服怎麽擱,可坐進葉霧白的車,她莫名注意了下自己的腳,別踩髒了什麽。

葉霧白關上門,繞到左邊上車,出發前又跟她确認了一遍:“你住在落馬街?”

之前下課的時候,葉霧白問過她,她以為他會送她,可他并沒有,只是幫她查了公車時刻表,叮囑她注意安全。

依此判斷,他對男女之事很有分寸。

落馬街離“WUBEI”不遠,公車五站路,但這五站就好像把世界劃成了兩半,光鮮與陰暗,商業街有多熱鬧,落馬街就有多落魄。

這裏都是拆遷地帶,之前邊上有軍用機場,不允許造高樓,都是些矮房,後來機場搬了,這裏也開始被征地,四處都被寫着大大的拆字。夏葵在這裏租了一處快要被拆的房子,房東自己有房,只不過想跟政府讨價還價,始終不同意拆,自己又不想住這麽老舊的房子,恰巧碰上夏葵要租,給了個便宜價。

“店長,你住哪?”夏葵順勢打聽。

“下班了,不用叫我店長。”

“那叫什麽?”夏葵眼珠一轉,“我聽副店長叫你老白,可你又不老。”

“她們都比我小七八歲。”

葉霧白笑了起來,夏葵偏過頭打量他,他的側臉俊秀,不露鋒芒,好像他天生就特別适合微笑,笑起來的時候,整張臉的線條都為之溫柔,能柔到人心裏去。

“那我也叫你老白?”

葉霧白怔了下,很快道:“叫我霧白吧。”

“好。”夏葵也不墨跡。

葉霧白不是個急性子,開車很穩,他回答了夏葵上一個問題:“我就住在離店兩條街的小區。”

“租金不便宜吧?”

“還行,照顧店裏方便。”

“你很厲害,一個人把店開得這麽好。”

“沒什麽,店不是我一個人的。”葉霧白頓了頓,說,“我一哥們也投了錢,我幫他經營。”

能投這麽大一筆錢,關系一定很鐵,夏葵第一時間聯想到小泡說的,之前有個人從B市趕來看葉霧白。

“那就是大老板,好像沒見到他。”

“他有本職工作,不像我是個閑人,沒多大志向。”

夏葵勾了勾唇,忍不住調侃他:“你一年賺得可不少啊,這還叫沒志向,那我豈不是該立馬撞死在路上?”

她打比喻經常不好聽,調侃也老變成嘲諷,齊了梵早說過她沒文化別亂說話,可狗就是改不了吃屎。

果然,葉霧白怔了怔,但很快圓場道:“只夠溫飽,只要你願意也可以。”

夏葵說去後覺得話有點重了,但她不過是自黑,葉霧白不會多想,便也沒繼續。

晚上路面很空,再過兩個彎就到了,葉霧白問她:“一會你給我指個路,停哪方便。”

“這裏三不管地帶,停哪都好,就是別停危樓下,說不定會砸下一塊磚頭。”

她随時随地都在開玩笑,真真假假習慣了,葉霧白聽後卻一臉認真地觀察起路況:“這裏還沒拆幹淨嗎?”

夏葵随口一句:“拆幹淨了,我住哪?”

又一次把葉霧白噎住了。

夏葵這次回過神,忙補了一句:“一時半會拆不完,這裏便宜,我先住着,回頭再看。快到了,你在前面停下就成。”

葉霧白緩緩停車,盯着窗外看了會,這裏的環境實在不怎麽樣,路燈昏暗,只能隐隐看到到處都寫着拆字,大多數住戶都搬出去了,只剩下沒兩家屋裏亮着燈,還有兩片空地,已經是拆後的廢棄模樣。

“霧白。”

葉霧白顯然沒适應,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夏葵在叫他。

夏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還是叫你店長吧。”

葉霧白:“抱歉,沒反應過來。”

夏葵揮了揮手,大方道:“叫店長也一樣。”她打開車門,剛一只腳邁出去,又退了回來,“你等我下,我有點東西拿給你。”

“什麽?”

“等我下。”

說完,夏葵飛快地下車,跑進矮樓。進了矮樓,夏葵立刻放慢了腳步,她不緊不慢地上樓,打開房門,進屋後,先摸出一支煙點上,然後靠在門邊抽了起來。

半支煙的時間後,夏葵走到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看到樓下的白色小PoLo依然停着。

她就這麽看着,一只手夾着煙,一只手摸出手機,撥下葉霧白的號碼,沒一會,那頭便接起:“夏葵?”

“你能上來一下嗎?”

“怎麽了?”

“東西有點沉,我拿不下來。”

“下次吧,這麽晚了,你早點休息。”

夏葵偏過頭,吐了口煙,掐着嗓子佯裝難過:“別啊,好東西,朋友給我帶的特産,店長,你不會是嫌棄我吧?”

那頭低低笑了起來:“瞧你說的,你在幾樓?”

夏葵看到葉霧白從車裏出來。

“頂樓。”

她挂了電話,将煙按在窗臺上滅了,返身走到門口,等人上來。

葉霧白的腳步很輕,就像剛才在巷子裏,她都沒聽到,但周圍都安靜的情況下,她便能分辨出他的腳步,每一步都不疾不徐,沒有拖沓聲,一如他給人的感覺,溫和沒有壓力。

不一會,就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走道上。

“這邊。”夏葵朝他招招手。

樓道裏的鎢絲燈壞了兩個,只有一盞岌岌可危地亮着,他像是沒有看到周圍惡劣的環境,面色尋常地走到她面前,問:“什麽好東西?”

夏葵轉過身進屋:“進來吧。”

葉霧白站在門口沒動,像是在辯證這個問題的合理性。

夏葵把屋裏的燈都點亮了,回頭沖他擡了擡下巴:“沒事,不用換鞋。”

說完,她走進了廚房,拉開冰箱門,裏頭塞滿了東倒西歪的啤酒,她随手拿出兩罐,走到外頭,盤腿往地上一坐,朝葉霧白招手:“既然來了,先喝一杯?”

夜晚,單身女下屬,酒精,不論哪兩個組合都透着很微妙。

坦白說,夏葵完全是一時興起,她的惡趣味,反正她抽煙也被看到了,剛才電話裏發飙也可能被聽到了,幹脆趁機試一把,看看能挖出多少。

在葉霧白回答之前,夏葵飛速地模拟了他的反應,她認識的男人,除了梁見空那朵奇葩,所有男人要麽道貌岸然的禽獸,要麽無趣無腦直男癌,葉霧白可能好一些,但也逃不過兩種反應:第一種情況,他會拒絕,但不會用太直接的措辭,這兩天她已經看出來了,這位店長大人個性溫和,教養優秀,從不讓人難堪;第二種情況,他勉強答應,拗不過夏葵,好脾氣地被她灌酒也無法拒絕。

夏葵對于這兩種情況都已經想好應對策略,就等着他開口。

門口,葉霧白神色微微頓了下,但很快,他擡腳進屋,随手将門帶上。

屋子裏空調老舊,吹出來的風無法驅散一室的悶熱,夏葵又開了落地扇,對着自己吹,風扇将亂丢在茶幾上的空啤酒罐、雜志、食品袋、外賣盒吹到了地上,夏葵亡羊補牢地抓過塑料袋清理了些垃圾,塞到了桌子底下。

葉霧白像是沒看到一般,神态自若地學着夏葵盤腿坐下。

“太晚了,我只能陪你一罐啤酒的時間,說吧,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垃圾桶。”

他看向夏葵,目光坦然,如窗外夜空裏的銀月,皎潔無暇,溫潤無聲地照在夏葵厚如城牆的臉皮上。

全沒中。

這人倒是有點意思。

可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她是那種心裏已經想過無數次割開對方的喉管,現實裏依舊能與他歃血結拜的人,葉霧白在她面前完全不夠看。

夏葵單手起開一罐啤酒,仰頭喝了一口,冰爽苦澀的液體入喉,不小心從嘴角滲出一些,她用手背擦過,只用了這一會功夫,她的眼圈已經紅了。

“我今天接到一個電話,我兄弟死了。”

葉霧白看出夏葵晚上接過電話後情緒不對頭,但沒料到是這樣的噩耗。

他收起了笑容,低聲道:“節哀。”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卻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他雖然很蠢,但他救過我。”

她坐在地上,背脊半靠在沙發邊緣,頭頂吊燈的光亮只照出了客廳沙發前一小塊地方,她的臉半隐在陰影裏,看不清神色。

葉霧白沒有言語,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那雙眼裏透出的目光仿佛帶着一雙無形的翅膀,穿透你的身體,輕輕地包裹住你的心髒,慢慢卸去那上頭沉重的枷鎖和疲憊,讓你的心輕快起來,壓抑着的煩躁都在這一刻浮上心頭。

夏葵出道早,也算閱人無數,從一個人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品性,有些人冷漠自私,有些人暴戾貪婪,有些人仁善懦弱,夏葵自認為自己眼裏是放縱和邪氣。

可葉霧白這樣倒是頭一回見,好像無公害的水,你看不見裏面有什麽,卻忍不住想要被這樣的目光包容。

“你也看到了,我不像你讀書好,腦子好,自己創業,我無父無母,早就辍學了,正經工作沒幹過,也沒多少朋友,到頭來,連他也沒了。”

夏葵擡手摸了把臉,她說得不假,雖然她也有過揮金如土,人人喊哥,包養千嬌的時候……好漢不提當年勇。

這就是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她從不掩飾,也無需掩飾。她很快喝完一罐啤酒,接着又開了一罐,邊喝邊望着葉霧白幹淨溫和的臉,暗暗觀察他的反應。

葉霧白沉默了半晌,垂眼看着茶幾上散亂的煙盒,他不抽煙,但他知道這種煙很便宜,會抽的人都說口感很差,可她每天都要抽好幾支。他無意中在後廚的窗縫裏看到她躲在巷子裏,曲起一條大長腿,單腳抵在背後的牆上,随意地靠站着,右手食指和中指夾着煙,半仰着頭,好像在想什麽事情,很長時間才吸一口,然後眯着眼,慢慢對着天空吐出一縷煙,姿勢潇灑又性感。她長得很漂亮,并不男性化,可就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人不由模糊了她的性別,陷入到她設下的魅力陷阱。

可他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他”。他無法定義她,她不屬于他認知裏任何一類女生。

葉霧白的視線從煙盒上移開,他的睫毛纖長柔軟,與瞳孔一樣是淡淡的棕色,令人心安的顏色。

他說:“我母親和哥哥,十幾年前過世了,不知道這麽說,有沒有安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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