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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音的小時候，非常喜歡下雨。

她從有記憶開始，每到下雨時候，她就會從窗戶往外看，看春雨打在竹葉上，順着滴落。

雨停了，她就會穿着小水鞋，跑到院子裏，找新冒出的筍尖。

雨後，空氣濕漉漉的，帶着竹子的清新。

有時候她調皮，折一根竹條，過不了多久，它還會重新長得高高的。

她就意識到，竹子是寧折不彎的。

只有下雨和下雪的時候，

竹梢會被壓得低低頭，沖着站在院子裏的小姑娘。

所有的童年的快樂她都擁有，她在小時候穿着漂亮的裙子，見人就被誇打扮得漂亮；農村小孩兒鮮少有這樣天天保持幹淨整潔的，小裙子不名貴，但是穿在小女孩身上很合身。

她的媽媽愛幹淨，自然她也是每天白白淨淨的。

這是六歲以前，小溪音的記憶。

她有時候也會耍小脾氣，有一次中午她不餓，不想吃飯，媽媽非讓她吃，她被追着跑了好幾條胡同。

她家的院子是所有小孩子家裏最漂亮的，有竹子有花還有樹，會有很多小夥伴跑到她家裏，找她一起在院子裏跳皮筋。

她有兩個小酒窩，還有兩顆小虎牙。

每次笑起來都會被老師啊，大人們啊，小夥伴們誇可愛，她是一個很愛笑很愛笑的小女孩。

這個時候，小溪音大約有七歲。

八歲那年，是2003年，家裏買了彩電，海信的。

那時候，《還珠格格》火遍大街小巷，這是她跟着爸爸媽媽看的第一部電視劇。

他們那邊，有彩電的還是少數。

溪音家小飯館生意不錯，她爸爸把彩電放在了有櫃臺那個房間，大門開在路邊，有被彩電吸引的很多大人和小朋友都會來。

溪音的爸爸媽媽随時招呼着，來看就一起看，莊裏鄉親的，不買東西也沒事兒，圖個熱鬧。

但看的時間久了，總得買點東西吧。

小孩子吵吵鬧鬧的，總會吵着要吃的。

沒過多久，溪音爸爸給溪音買了一臺vcd。

有了vcd，自然會買碟子。

爸爸就帶她去城裏的影音店挑，她擁有了全套的《葫蘆娃》、《黑貓警長》、《哪吒鬧海》...

每到放學時候，溪音的屁股就坐不住了。

她惦記着回家看動畫片。

回家以後，她早早地先寫完了作業，拿着動畫片就跑去大屋。

《葫蘆娃》的片頭響起來，先是吸引了一個個零星經過的小孩兒，等放到後面，已經一屋子小孩坐着小馬紮看動畫片了。

溪音坐在最中間，穿着小裙子，紮着兩個小揪揪，微張着嘴巴聚精會神的。

放完一個碟片，溪音對他們說：“太晚啦，明天再一起來看吧，還是這個時候放哦。”

溪音媽媽站在櫃臺前笑着看自家姑娘，其實早就到飯點了，一堆小孩兒看動畫片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回過味兒來，餓得肚子咕咕的。

小孩子纏着大人們買吃的，溪音老氣地對媽媽說：“他們都是我的小夥伴，給他們便宜點啦！”

媽媽笑着應：“好好好，小孩子買東西一律成本價。”

第三天，果真有小孩兒早早就來等了，不然晚了就只能站着。

溪音自是被小孩子們圍在中間，眼睛亮亮的招呼大家一起玩兒。

時代發展太快。

溪音九歲那年，家家戶戶都入了彩電，vcd換成了dvd，動畫片越來越多，開始看《奧特曼》、《名偵探柯南》、《美少女戰士》、《哪吒傳奇》。

十歲，出了一部溪音愛看的《歡天喜地七仙女》。

那時候女孩子們湊一起玩兒，很幼稚的拿着紗巾啊什麽的挂在頭發上角色扮演，一個個都是仙女兒，溪音最喜歡霍思燕演的小七，每次搶着扮演小紫。

他們的小學就那些孩子，基本上人人都認識有個叫溪音的小姑娘，家裏開小飯館的，之前那些大熱動畫片，都是去她家裏看的。

孩子們的喜歡都很單純，就是一到課間就去找溪音玩兒，連上廁所都要一起跑着去。

在學校，溪音的小學，就是和一群玩伴兒瘋跑着、快樂着長大的。

再往後，她五年級了。

爸爸用上了第一塊手機，黑白屏翻蓋的，已經是不得了了。

她偷偷拿過來玩手機上自帶的小游戲——貪吃蛇。

開飯館的人家變多了，飯館生意不再賺錢，爸爸開始早出晚歸，外出謀路子。

媽媽在家裏陪着她，維持着日漸衰敗的小飯館，種着家裏三人份的地。

那一年的媽媽太辛苦，嘴巴裏生了嚴重的口腔潰瘍，溪音和媽媽說：“要不給爸爸打個電話，讓爸爸拿點錢回來吧。”

媽媽說：“你爸爸在外面也不容易，先不給他打了。”

溪音才知道家裏已經沒多少錢了。

她拿出自己的小豬豬存錢罐，嘩啦啦倒出來了一堆一毛的鋼镚兒，“媽媽，去診所看病夠嗎？”

媽媽數了數，有大概五塊多錢。

要知道，溪音那時候每天的零花錢也就一兩毛，孩子幾乎沒花，都存下來了。

她問溪音：“我家音音攢了很久吧？”

溪音說：“嗯......也不算很久吧，溪音有錢，媽媽先去看。”

當天晚上，媽媽去買了藥，和溪音在一張大床上睡覺。

被子是媽媽自己做的，很暖和，他們的床是竹子打的，翻身會有咯吱咯吱的聲音。

溪音聽到那晚上媽媽總是翻身，後來輕輕拍着她哄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溪音自己紮了頭發。

媽媽說，音音長大了，自己的事情是不是要學會做啦？

溪音覺得有道理。

有次爸爸終于回家，他們一起出去幹活，溪音還給他們煮了西紅柿雞蛋面。

那是溪音第一次做面。

那次爸爸回家的時間不算短，溪音很開心，她以為爸爸不會走了，她們一家人可以天天在一起。

她媽媽過農歷生日，十月二十七，爸爸已經在家一周多了。

她給媽媽畫了一幅畫做生日禮物，是三個人手牽手，站在翠綠色的竹林前。

他們的身邊，還有一株開放的小黃花。

媽媽的跟前還畫了一根雪糕棍兒，旁邊寫了兩個小小的字——蟬鳴。

這是媽媽前兩年罰她撅着屁股曬着太陽寫的，她寫作文用上，被老師誇獎了。

竹林，雪糕棍兒，蟬鳴，彩虹，還有他們一家人。

彩虹上，用水彩筆寫着大大的：祝媽媽生日快樂。

溪音已經不記得，當時是以什麽心情畫下這幅畫的。

肯定是雀躍的，歡喜的，期待的。

據說小孩子的畫就是內心的世界，小溪音的世界裏，有漂漂亮亮的院子，爸爸媽媽，有着所有的美好彙聚成春雨過後的彩虹，被她塗在畫上，獻給媽媽。

祝她的媽媽生日快樂。

希望他們一直在一起。

10歲，在這之前，她還喜愛雨。

喜愛細細密密的溫柔的春雨；喜歡下雨時媽媽撐開傘，她躲在傘下，穿着小水鞋啪嗒啪嗒牽着媽媽回家；還喜歡外面下着大雨，他們躲在屋子裏，看動畫片，聽着雨，和家人在一起。

媽媽問過，小溪音這麽喜歡下雨啊？

溪音：“雨聲好好聽，好浪漫，溪音最喜歡啦。”

她很快樂，每天都喜歡笑。

老師學生喜歡她，爸爸媽媽喜歡她，她有很多的好朋友一起玩兒，一起跑跑跳跳。

彩虹是一點點褪去的。

先是爸爸和媽媽在過完生日不久，一起外出工作，于是少了一抹豔麗的紅；

溪音獨自留宿學校，一個人度過很多個夜晚，含着奶糖入睡，将牙齒腐蝕，于是橙色被吞噬；

周六末，她看着家長們來接自己的孩子回家，她步行回去，自己給自己準備吃的，然後洗幹淨校服。那時她家還沒有洗衣機，她的手在水裏泡的皺皺巴巴，揉搓着自己的校服。她穿漂亮裙子的時間變少了，周末她很忙碌。

她在閑暇的時間裏，看着夕陽落入地平線。

黃色，在她的眼中随着落下。

沒關系，還有這滿院子的竹林，還有香椿樹，還有迎春花。

她不再淘氣地折竹子，她一定要護住這滿園的綠色和那株在春天生長的花。

她還有她的貓，她給它取名小花。

她會在上學前，準備很多碗吃的喝的，而且，她的小花很會捉老鼠，每周回家，還有她的貓會接着她。

到了冬天，她的貓會和她一起在火爐邊取暖。

她一開始不太會生火，被碳嗆的滿眼都是淚，小貓就來舔她的臉，把她哄笑。

後來她越來越熟練，燒好了爐子就抱着小花，靠在爐子邊，和它說話。

她很想爸爸媽媽。

家裏電話不通了，她背得過爸爸的手機號，卻撥不出去。

在被窩裏，她摟着小花，偷偷哭了鼻子。

那是爸爸媽媽走後，她第一次哭，委屈着，哼唧着，鼻涕和眼淚把貓身上的毛蹭得濕漉漉。

她在被子裏，摸着濕漉漉的毛說：

“小花小花，我只有你了。”

小花舔她擦了眼淚的手指，舔她哭濕的頭發，對她喵嗚，敞開了肚皮讓她黏着。

她貼上小花的肚皮，臉頰上毛絨絨的。

等她醒來，才發現自己蜷縮着在被子裏睡了一夜。

小花早就沒影了。

推開門，外面下雪了。

她吃力地睜着紅腫的眼，看雪花落在竹子上，綠色的竹梢染了白。

小花頂着一頭雪竄回來，跳上她懷裏蹭了她一臉的雪水。

溪音笑出聲，眼睛腫得酸酸澀澀的，一笑什麽也看不清了。

她把蝦皮和饅頭搓成沫放在一個個小碗裏，又裝了很多幹淨的水，對小花擺手：“小花，我去上學啦。”

小花喵嗚着送她到門口，一直看着她走很遠，她回頭看不清家門了，還看得見一只小貍花蹲在門口沖着她搖尾巴。

她知道，等她周五回來，小花還會遠遠地就在門口等着她。

看見她，就會從遠處一路跑着竄她懷裏，被她抱着回家。

她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周五放學。

同學的聲音傳過來，“溪音，你媽媽來啦。”

溪音看向校門口，真的是媽媽。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對同學道謝，兩條腿兒倒騰地飛快，跑到門口。

媽媽站在自行車旁，還是很溫柔的模樣。

她說給買了新衣服，讓溪音看看。

溪音打開包，是一件很洋氣的白色襯衫，中間帶着收腰，襯衫上白色刺繡鋪上小花，溫柔淑女，很漂亮。

“好喜歡。”

她坐在車後座上，被媽媽載着回家。

從車後座能環上媽媽的腰，她一路笑着，說這幾個月自己在學校見到的有意思的事兒。

媽媽問：“有好好吃飯嗎？”

溪音就講自己做過很多好吃的。

媽媽又問：“宿舍怎麽樣啊，舍友是大年紀姐姐嗎？”

溪音在她身後重重的“嗯”了聲，眼淚快竄出眼睛，她飛快用手指擦擦，把呼吸放輕，“我住的挺好的，媽媽。”

媽媽帶她走過十字路口，說今晚去姥姥家。

溪音挂念小花，想要接着小花一起過去。

媽媽說剛剛沒見着小花，溪音要回去找。

她犯了此生最倔的一次脾氣，不帶上小花，她就不走了。

她們再一次踏上那條熟悉的小路，遠遠地，溪音從車後座往前看，沒見到小花等她的身影，看見了施工隊。

她臉上挂着笑呢，激動地問媽媽：“媽媽，我們要蓋新房子嗎，像那樣的小洋樓？那我就有自己的房間啦，給小花一間屋！

“媽媽，我想要粉色的牆面，想要一牆的葫蘆娃，黑貓警長，奧特曼海報。

“媽媽，奧特曼打怪獸可厲害啦，我自己在家的時候新喜歡的動畫片。

“媽媽，你怎麽不說話？爸爸回來了嗎？”

自行車停在家門前，溪音跑到院子裏，看到了爸爸。

然後，看到了整片竹林拔地而起，一片片地倒下。

大雪壓不彎的翠竹，安靜地躺在白雪鋪成的雪地上。

風一吹，竹葉還嘩嘩作響，好像在對溪音說最後一次——

你放學啦，歡迎回家。

雪地上到處都是腳印，卻找不見小花的。

溪音站在雪地裏，白茫茫的一片，她眼前漸漸看不清任何東西，滿眼的綠躺在白色上，所有的色彩變成灰色。

她挪了挪腳，雪地上印出她的腳印。

這裏，是曾經她畫上雪糕棍兒的地方，她寫了一地的蟬鳴，在曾經青翠的竹林旁。

媽媽站在一邊陪着她，高高的烈日當空照，她出了一身的汗。

她在這片小小的天空上，畫上過彩虹。

她聽見自己在安靜過後，發出一聲小動物一樣的哀聲詢問：“小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