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小花不見了。

溪音圍着村跑了好幾圈, 一圈一圈地喚着它的名字,挨家挨戶地問:“叔叔阿姨,有沒有看到一只貍花貓,這麽大, 很可愛。”

得到一次次的否定, 她漸漸開始哭着問。

問完, 她會說謝謝,然後再去下一家。

那一天, 整個鄉村都知道, 有個小姑娘在找她的貓。

許是她哭得太可憐,又懂禮貌, 就成了家家戶戶幫着找她的小花。

一直到深夜, 她的嗓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回到了院子裏,挖出了那一株還枯着的迎春花。

她不知道它還能不能活, 不知道它春天還會不會開花。

它枝丫上落了雪,溪音用手一點點抹去, 護着它被載去了姥姥家。

此後,她可以用姥姥的諾基亞和爸爸媽媽通電話了。

來年開春, 她的迎春沒有開花。

她在電話裏捂着因為牙齒疼痛腫起來的腮幫,口齒清晰地對爸爸媽媽說:

“嗯, 我過得很好。學校的飯菜好吃, 同學對我好,舍友對我好,我在姥姥家也很好。”

她說:“你們放心吧。”

總是一切都好的, 電話裏。

她早早就明白了, 在電話裏說出不好, 除了挂掉電話,媽媽也在另一邊掉眼淚,可能沒別的了。

那不如一切都好。

挂掉電話,她跑去卧室,捂着嘴巴哭泣。

不能哭出聲,讓姥姥聽見。

不能哭出來,溪音,沒人看得見。

後來的幾年,她曾在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問過:“以前的房子是怎麽回事。”

一開始,沒人告訴她,覺得她還小。

後來,媽媽告訴她了。

她說:那時候急需要用錢。

溪音一下子就聽懂了,以後那裏不是她們的家了。

初中畢業的時候,她回去看過,那裏蓋起了新的小洋樓,朱紅色的大門,像歐式一樣的建築風格。

她離開那裏的時候,恍惚間回了頭,看見一只小貓在胡同口。

溪音追過去,小貓吓跑了,她認出那不是小花,只是一只不認識的貍花貓。

她沒有再回頭,走着走着跑了起來。

在小路上,跑得飛快,好像在幾年前,那個在路上匆匆跑着的愛笑的小女孩又回來了。

而這時,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紮着小辮子,會在下雨天穿着小水鞋啪嗒踩水的小女孩,笑着跑遠了。

溪音想,她已經不喜歡下雨了。

這幾年的下雨天,所有的孩子都有家長來接,她沒有了。

她要騎着自行車,沖進雨裏,騎回姥姥家。

她最讨厭開家長會。

最讨厭下雨天。

一到下雨天,她就想起撐着傘的媽媽,想起那片挂着雨露的竹子,想起小花。

雨後再也不會有彩虹了。

小女孩眼裏的五顏六色的彩虹,跟随着她那片舊桃園,一起埋進了故土裏。

中考成績出來,溪音如願以償考上了縣城唯一的一所重點高中。

所有親戚都誇她聽話,懂事,父母不在身邊也能做一個乖孩子。

她想,其實她也和同學偷偷跑去上過網吧,玩那時候流行的Q/Q炫舞,上下左右和空格鍵被她按得飛起。

她還會收到一些情書,都是朦胧的,表達喜歡的小紙條,還有過馮玺的。

都被她丢進了垃圾桶。

溪音把長發剪短了,那時候波波頭還沒興起,是偏厚重的沙宣比較流行。

她進入了高一開始軍訓,她很少笑,偶爾和同學笑一下,都會被人看好幾眼,背後說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軍訓後大約上了一周的課,馬上準備放國慶了。

她是這時候認識岑玙的。

在一個吵鬧的課間,他走在她桌前,對她說:“同學,我們認識下吧,我叫岑玙。”

她從桌上擡起頭來,看見這個少年對她笑,他的眉眼生得俊朗,骨子裏帶着傲氣,低着頭看着她的眼睛,等着她說話。

她看着他笑了,露出一對酒窩。

這是個陽光灑滿教室的課間,她應他:

“溪音,溪水的溪,聲音的音。

能認識班級第一岑玙同學,我很榮幸哦。”

豔陽天,他拿筆解開圓的公式,然後跑去走廊上,迎着風朝着窗戶裏看。

他拽着兄弟一起跑去洗手間的方向,溪音出去的時候,就看了一個風一樣的校服影子。

岑玙,岑玙。

她記住了這個少年,眉眼張揚,帶着竹子一樣寧折不彎的骨氣。

她慢悠悠走回教室,沒再趴着睡覺,看起了他解開的那道數學題。

之後的課堂上,她終于看着黑板,老老實實聽課,不再走神,不再開小差,偶爾走了一小會兒神沒跟上,一張紙條就會跨越半個教室,飛到她課桌上。

“好好聽課。”

溪音每次都會把紙團撫平,然後壓在當堂課的書裏。

她的數學成績突飛猛進,是上一次還不及格,下一次考試就能竄到100多分,班級數學成績前十的飛躍。

數學老師記住了這個進步飛快的學生,并開始在數學課上一次次喊她答題,講題。

她開小差的次數見少,每次的數學試卷上,空白處都是滿滿的解題步驟和幾何圖形、輔助線。是岑玙教他的,他對她說:“你可以直接把做題步驟寫在旁邊。”

那時候作業太多,抄作業情況猖獗,都是白白淨淨的寫着答案的卷子。

溪音密密麻麻寫滿思路的試卷是那麽讓老師安心,自然而然,她被關注的更多了。

班主任也沒有想到,這只是個開始。

溪音的分班成績在重點高中不算優秀,班裏50多個學生,她排30多名。

高一下學期的考試會分出快慢班,留給學生跨越的時間很少很少。

溪音首先提起來的是數學,其次是物理,化學。

那些在她曾經全部弱勢的科目,被一一拽起,那個理科能考滿分的少年,拉起了這個明媚的少女。

在岑玙眼裏,溪音擁有一雙幹淨的清澈的眼睛,笑起來明媚耀眼。

她畫幾何的時候能畫出好看的立體圖形,筆直的輔助線,他覺得她的邏輯思維不算弱,不該擁有那麽差的理科成績。

後來他發現,她上課的時候會走神,會錯過老師重要的例題講解,自然是跟不上進度,做不出來題。

他開始一遍遍提醒她。

紙條飛在教室,在兩人的課桌上團起又落下。

一道道她解不出的例題,都揉在她走神時打在頭發上的紙團裏。

像是紙飛機,乘着風,帶着她,從某些他從未得知的,她陷入的深深泥濘裏,将她拽上了地平面。

溪音眼裏,那個跑得飛快的少年是朝着她來的。

她想起過很多,最終,她好像又記起了小時候的下雨天。

她那時還喜愛雨,爸爸媽媽總是陪在她身邊。

下雨過後,空氣潮濕,她推開門,就能看見滿院的竹林,竹梢帶着雨水,随風朝着她輕輕晃動。

後來啊,爸爸媽媽遠行了,竹子倒下了,迎春枯萎,小花走遠,連院子也不再是她的。

那片舊桃園荒蕪幾年後,紙團的一抹白色飛入院牆,像是紙飛機,托起了那片倒下的竹林。

然後,将驕傲的挺拔的它們送上天空。

溪音不喜歡下雨了,但舊桃園總是不會晴的陰雨天。

是那個課間,岑玙渡着光站過來的時候。

他身後的那片晴空,與舊桃園的陰雨天有了重疊。

所以,她心裏的那片舊桃園,在某個豔陽天的課間,透進來了天光。

溪音的那片小小天地裏,不再只是一個小女孩兒。

那裏有了陽光,還有個少年,和她一起做卷子。

卷子上複雜難懂的題,在他手下迎刃而解,試卷上投下他拿着筆的影子,還有少女漸漸往那傾斜靠近的穿着校服的上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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