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與魔鬼

暌違多年的地下室, 一如記憶中那般陰冷潮濕。

縱然已經很多年未曾踏入,徐予凜對這裏的記憶絲毫未改,一牆一壁都是那般熟悉, 熟悉得惹人厭煩。

前方的房門緊鎖, 透過小小的鐵窗望進去,裏面是異常狹窄的空間, 中間擺着一張床,床上躺着一個幹瘦如柴的人,身上插滿了各種儀器管子, 看不出男女。

旁邊的機械傳來一陣“嘀——嘀——”的聲響。

儀器上跳動的節點緩慢得近乎沒有,就像茍延殘喘的殘舊機器, 等到什麽時候,便會徹底停止。

“……這不是還活着麽。”

寂靜的空間回蕩的嗓音冷淡而帶着嘲諷, 徐予凜站在門邊沒有進入密室,陰沉的目光從鐵窗投視進去,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嚴和硬着頭皮通知他,說這個人應該撐不下去了,所以他才會回來, 見他最後一面。

如今看來,還吊着最後一口氣。

徐予凜眼底閃過譏諷,視線在那人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張臉, 雖然現在變得幹瘦又難看, 但仍然能看出那五官, 和平時透過鏡子而映出來的他,長得一模一樣。

當然一模一樣,畢竟他的基因來自于他。

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基因基本一致,再也找不出別人。

徐予凜嘴角藐然輕勾, 他推開門,邁腳進入密室。

室內空氣陰暗壓抑,充滿了死氣沉沉的氛圍。

他無聲地來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睥睨床上的家夥,目光掃過那張臉,落在那人身上插滿的管子。

“嘀——嘀——嘀——”半死不活的聲響緩慢響着,每次都幾乎覺得不會再響,運行停止一切,下一秒又再度幽幽地響了一聲。

徐予凜從沒有把這個名義上算是他“父親”的男人放在這裏。

徐家所擁有資産不計其數,明明富可敵國,在如今社會上卻幾乎無人知曉。因為它是獨自形成的體系,沒有旁系親人,除了徐家的當家主人,家族裏面再沒有別人。

床上躺着的男人,是上一代的家主。

所有家主的出生都并非是出自女人腹中,而是從一個名為“X”計劃的徐系機構體制所培育而出。

第一任家主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建造了“X”計劃,以自己的基因培育出了下一個任的家主。自那之後,徐家的家主便是這樣一代接一代地遺傳下來,累積起龐大的財富,卻沒有任何人知道有這樣一個家族。

用最好的基因孕育出來的小孩,注定擁有驚人的頭腦,聰明得不像一個普通的孩子。

徐予凜也是一個這樣的産物。

上一代的家主如之前的家主一樣,把他培育出來,又後悔了。

那個人放棄不了手上的一切,妄圖獲得永久。于是想把他的存在抹殺,從出生到六歲那年,他都是被關在這個密室,和此刻的他一樣,身上插滿了儀器,接受着非人的折磨。

那六年時間裏,他的身體被折騰得腐敗不堪,宛如行屍走肉。那些年,他只和床上的這個人見過面,一直聽着仿佛從地獄爬來的話語。

他因為這個人獲得新生,又因為這個人見識過地獄。

可惜,這個人到底不夠狠心,居然沒有直接殺死他,還讓他找到機會逃出來,反而自己變成躺在這裏的人。

他比這個人心恨,奪得主導權之後,連人的意識都徹底斬斷了,只剩下一顆心髒還在運轉。

一開始,他想要這個人活着比死更難受。

所以他一直吊着他的生命。

只不過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他要離開這個腐朽的地方,前往他想要到達的地方。

那個地方,可以讓他心緒平靜安穩,不再充滿戾氣。而且那兒還有他想要得到的人,以及想要和那個人一起度過的平穩生活。

他喜歡那樣的日子。

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他可以做任何事。

徐予凜眸色黑沉,他伸出手,手指輕觸機械的開關鍵。

只要他關掉了這個,這具身體的心跳就會停止運作——

如此一來,一切就都結束了。

徐予凜眼眸低垂,劉海擋住了他眸底的眸色。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機器的“嘀”聲比平時顯得尖銳許多,聽起來像是有誰在悲鳴的錯覺。

徐予凜的指頭輕按在開關鍵上。

“嘀——”

然而他手指的力氣還沒有使出來,茍延殘喘的機械終于發出最後一聲“嘀”聲,之後徹底安靜下來,再也沒有響起過。

徐予凜緩慢收回手指,他視線移動,睇向旁邊變得很安靜的機械。

陰冷潮濕的密室失去了這些年來的聲響,像是連僅剩的活力都失去了,比平時還要更加死氣沉沉。

在一分鐘之前,這裏多了一具“屍體”。

徐予凜嘴角輕勾,将視線重新投在床上那張幹癟瘦削的臉。

他伸手拉起蓋在那人身上的被子,興趣盎然将被子慢悠悠地拉高,一直到拉到完全蓋住那個人的整張臉,才停下動作。

随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嚴和還站在出口,看到他去而複返,神色閃過一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低頭恭恭敬敬地跟在徐予凜的身後,一路離開地下室。

把地下室的大門鎖上之際,他的主人停住腳步,回過身來,語氣難得帶了點笑意地對着他說:“把人搬走吧。”

嚴和沒敢擡頭直視徐予凜,頭垂得更低,“……是。”

他是從上兩個家主便開始在徐家伺候的管家,在徐家已經将近五十年,是看着上一任家主長大的人。

這些年,他把所有一切都看在眼裏。上一個家主性格有些神經質,脾氣不太好,長年相處下來,卻多少能摸得清他在想什麽。

只有徐予凜,明明還很年輕,他卻總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他很害怕他。

徐予凜看了一眼眼前的老管家,沒再說什麽,轉身重新邁開腳步,把這片不見天日的地下室徹底抛之腦後。

他那個“父親”,從他一出生開始便将他置之不顧。

讓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在那個地下室茍活着,連作為人的資格都失去了,更別說得到像人一樣的名字。

一開始,那個人叫他“殘次品”。

後來,他從那個地下室爬出來。他獲得了徐家的一切,成為了徐家的新主人。

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意為畏懼和害怕。

予他人之畏懼,予他人之害怕。

就如現在這樣。

……

距離徐予凜回去老家,已經超過三天的時間。

樂葵再次按下這三天以來打了無數次的電話號碼,聽到對面仍然傳來無法接通的聲音。

她眉頭緊皺,又按了一次李闳的手機號碼,還是一樣無法接通。

直到手機響到屏幕自動熄滅,她才無力地放下手機,低頭把臉埋在膝蓋上。

已經三天了,徐予凜還沒有回來。

如果只是沒有回來,她還不會這麽急切,主要的原因是,她聯絡不上徐予凜了。

樂葵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原來她根本不知道徐予凜的老家在哪。

她在那個有專屬她房間的房子住宿過那麽多次,和徐予凜認識了十年,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明明應該非常熟悉他的一切才對……

她卻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

這簡直太可笑了。

濃濃的沮喪和焦急讓她不知如何是好,在膝蓋上埋首了半響,她又重新擡起頭,不死心地繼續撥打徐予凜的電話。

“嘟嘟嘟”的提示忙音讓她緊抿雙唇,她像是跟誰杠上了一樣,電話響到最後自動挂斷了,她又繼續撥打。

“拜托,快接電話……”

她喃喃道,聲音帶着一絲不自覺的哭腔。

因為不知道徐予凜的老家在哪裏,她去找他都不知道該去哪裏。

只能無助地一遍又一遍地撥通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期待有一刻能接通,聽到那邊響起熟悉的男生嗓音。

自從認識的那一年開始,她從來沒有試過這麽久聯系不到徐予凜。

他們這些年來一直形影不離,因為已經自然得變成了習慣,直到現在沒有辦法見到面,她才深刻地知道,她原來一直希望兩個人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天徐予凜讓她“自己想”,她已經想出答案了,可是那個給出問題的人呢?

到底去哪裏了?

為什麽聯系不上?

樂葵心裏有很多的疑問,同樣還很擔心。因為徐予凜離開的時候,他還發着燒,身體仍然不太舒服。

她擔心他是出了什麽事,才會導致聯系不上。

徐予凜現在好不容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體弱,她不希望他發生了什麽,希望他一切安好。

她不想再看到他住院了。

“……快接電話……”

樂葵不記得自己到底打了多少次電話,對面永遠的機械對話音,讓她心急如焚。

而被她惦記的徐予凜,不是故意沒接電話。

離開了地下室之後,他的低燒又轉成高燒,這一場來勢洶洶的,他整個人陷入昏迷狀态,被李闳帶去之前住院的醫院,在熟悉的病房一直躺着,直到三天後才醒過來。

大得驚人的空曠病房,只有一張尺寸不同的病床。

床上的少年緩慢睜開眼,看到眼前的天花板,乍看有些陌生,漸漸覺得熟悉。

這是他每次住院時附設的特殊病房,是他度過很多個日夜的地方。

他每次從這個病床上醒來,都會有一個小女孩馬上探出頭,湊到他的視線範圍裏,和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徐予凜定定地凝視着上方的天花板,而後他微微側頭,看到病床旁邊,比幾年前成熟許多的男人在打盹。

“……李闳。”

他叫了一聲。

“在!”李闳半睡半夢中聽到小少爺的嗓音,瞬間一個激靈,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給我手機。”

徐予凜說。

“哦哦,好的……”李闳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正要伸手進口袋摸手機,卻發覺手機不在。

這幾天徐家異常忙碌,因為舉行了一場異常盛大的葬禮。

那一場葬禮,老管家把所有下人都帶去幫忙了,據說這是少爺命令的,說葬禮要大辦。

少爺不喜歡陌生人在旁邊打轉,所以李闳除了在老管家身邊忙出忙入之外,又要來醫院照看少爺,實在忙得不可開交,把手機遺落在哪裏都記不清了。

至于少爺的手機,好像一直在老宅……

李闳果斷站起來,“少爺你稍等一分鐘。”

他走到病房門外,問門口端正站立的一個穿着黑色制服的保镖,朝人伸出一只手,“喂,你的手機給我一下。”

借來了手機,李闳小心翼翼地給徐予凜雙手遞上。

徐予凜接過手機,指腹摸過撥通鍵,按下一串熟悉的手機號碼。

那邊很快接通了,聽到他的嗓音,對方的情緒瞬間就爆發了。

“小凜!你到底去哪裏了,你怎麽樣了?為什麽一直打不通你的電話?”

少女的嗓音帶着明顯哭腔,是以往很少聽到的。

樂葵很少哭,她的性格很堅強,徐予凜認識她十年,從來沒見她哭過。

而此一刻,她為自己啞了嗓音。

如果能見到面,他大概能看到那個女孩紅了的眼眸。

“我在醫院。”

徐予凜挑了一個問題低聲回答,他眯着黑眸,把手裏的手機貼得耳朵更近,想要更加聽清楚少女話語中對他的在乎之意。

他真是一個壞家夥,明明她哭了,他還覺得開心。

他想要她為了他哭。

“為什麽會在醫院?”樂葵心想果然是出事了,焦急地問,“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看不到人徐予凜她怎麽樣都無法放心,又急切地問,“算了,你在哪個醫院?我去找你……”

“嗯。”聽着少女的話,徐予凜鼻音輕應,用低柔的嗓音說,“你來接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支持哈~

不好意思,今天更晚了,先發出來,晚點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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