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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流下來,他驀然顫巍巍地伸手,滿眼驚恐地指向前方。

衆人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不遠處一棵樹上,一個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孩子剛收了弓箭,正往叢林深處跳去。

“Haketon!”

謝伊立刻認出了那個身影,大驚。

然而中箭的人卻再也無法說出一句話了,只見蘭德爾踉跄退出幾步,頹然倒地。

人群再次嘩變,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那個才不過四五歲的孩子,究竟有多大力氣,竟能間隔這麽遠一箭斃命?

“這邊我來對付,全體聖殿出擊,殺了那個小子!”

正當群龍無首時,卻是希基騎馬趕到,朝一衆聖殿發令。

聖殿人馬本已亂了方寸,如今見有人振臂高呼,一齊殺向叢林。

待人馬皆退後,希基這才來到蘭德爾身邊,俯下身,只略一擡手便将箭從他的心口拔了下來。

小孩子的力氣畢竟有限,這一箭實際上射得并不深,根本不足以致死。

然而,只要這麽深就夠了。箭镞用麻醉替代,眼前的人與其說是死,還不如說是睡過去了。希基掏出槍,對準了他的頭顱。

永遠地睡過去吧,叛徒。

“Hicky!”

就在那時謝伊突然從府邸中沖出,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怎麽能這麽做!他還是個孩子!他怎麽能躲得過那麽多聖殿!”

說完拔劍就要跟他拼命。

“Shay.”

然而這個時候卻是海森先說話了,看着眼前劍拔弩張的人,目光冷銳低沉。

“這是我們最後一步棋。”

謝伊還未說話,忽然只聽得叢林深處人嘯馬嘶,分明是馬匹紛紛墜地的聲音。

他仰首朝那邊望去,原來林中早有埋伏好的部落勇士,在入口處設了絆馬索,那些不知深淺的聖殿剛一踏入便被紛紛絆下馬來,有些僥幸站穩身形反抗,有些則當場便被斬殺。

“這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

謝伊錯愕地回過頭,然而海森沒有說話,只略一颔首,眼中有某種讓人無法捉摸的光芒閃動。

那一個瞬間,謝伊幾乎說不出話來:如果這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話,這個局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林中刀光劍影,喊殺震天,一時又是一番殊死血戰。

他正要繼續發問,卻忽聽得林中一陣奇異的聲響。

“Haketon有危險!”

謝伊一聲驚呼,顧不得再多思量,立刻飛身沖入樹林。

然而他還未沖到中央,就不得不止住了步子。只見萬千兵甲中,丘奇一手捏着小孩的脖子,一手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匕首,眼中是不顧一切的瘋狂。

“再前進一步,我就割斷他的喉嚨。”

情勢急轉而下,部落人馬一時竟不敢上前。

“Shay!殺了他!”

小孩兒正拼命掙紮,擡頭看到謝伊的身影,大叫。

謝伊咬牙切齒,張弓搭箭就要射去。

“Shay!”

卻是海森喊住了他。

“你不能殺丘奇,我們還要問他補給的下落。”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着補給?!”

謝伊目光陡然一緊,驀地反手又抽一箭,竟是直直射向了哈蓋頓!

箭身沒入小孩兒頭部,他登時就委頓了下來。

“啊?”

沒有料到他們會殺死人質,丘奇大驚,忍不住一松手讓小孩兒跌落在地,同時身後的士兵一擁而上,将他擒拿。

“Shay!”

這回輪到海森錯愕失色,謝伊竟然在他的面前,射死了他唯一的孩子!

“Haketon!”

他撥開層層人群,踉踉跄跄直沖到最前面,然而哪裏還能看到小孩兒的身影?

“Haketon?Haketon!”

那一刻,他的心是慌的,腦中突然浮現出卡涅奇奧的面容,悔恨像是深海的怪獸一般緊緊攥住了他的心髒。

“Dad?你在叫我嗎?”

然而他一擡頭,卻看到哈蓋頓正好端端地坐在樹梢上,朝下望着他,手裏還把玩着那支小箭呢。

什麽情況?

海森看看他,又回頭看看跟着上來的謝伊。

小孩兒偏過頭,也看到了跟着朝這邊跑來的謝伊。

“Shay,你要是再大力一點,我的喉嚨可就要被戳出一個窟窿了。”

海森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他手中的箭,頓時明白了。

只見他手中握着的,已根本不能稱作是箭:沒有箭镞, 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木杆。

原來謝伊見一招不成,心念轉電間将箭镞折去,他掌握着弓弦穩穩射出,既讓箭身不偏不倚,又讓它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力度。

那果然是個極端聰明的孩子,在他射出那一箭的瞬間就知道了他要做什麽,在那一箭射來的瞬間低頭以牙咬住,佯裝中箭身亡。

丘奇本身大勢已去,此時橫遭變故更是心思大亂,不出意料地中了計。

哈蓋頓從樹上跳下來,來到他倆身邊。

眼見剩餘聖殿皆被俘虜,海森拍了拍他的腦袋,回望整片山林,和不遠處氣絕身亡的蘭德爾,面容上既無明顯的喜悅,也無分毫的激動,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靜。勁厲的山風穿林而過,簌簌地吹過他們的衣衫,吹過那些充滿了疲憊,渴望與希冀的臉龐。

首惡已死,叛徒已擒,大局已定。

1760年,英國陸軍上将威廉蘭德爾聯合刺客,欲構陷聖殿北美分部大團長海森肯威,因謝伊寇馬克歸來,兼有部落相助,事遂敗,最終為托馬斯希基擊斃于波士頓新英格蘭高地。

而作為交換,莫霍克部落要求簽訂協議,永遠不得侵犯他們的領地。

海森應允了下來。

臨走的時候,小孩兒騎在一個男人的肩頭,像是搜尋什麽似的伸着脖子四處遙望,突然發現了什麽般雙眼一亮,跳下肩頭朝這邊跑來。

謝伊正與吉斯特商讨事宜,突然感到衣角被扯住,低下頭才看到哈蓋頓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個送給你。”

小孩兒解下辮子上的一串珠串,遞給他。

謝伊伸手就要去接,卻不及防他突然一把扯住他的手臂,順勢在他的手腕上又狠狠咬了一口,正好疊在上次那個牙印上。

“唔......”

謝伊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這都是跟誰學的?!

“不許忘記我哦!”

丢下這一句,孩子又一蹦三跳地跑遠了。

謝伊揉着手腕一邊張開手掌,只見掌心裏是那一串五彩的珠子。

“我有點嫉妒。”

海森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與他并肩。

“不去把他追回來麽?那可是你唯一的兒子。”

謝伊把珠串收進夾衣,轉頭看他。

“不了。”

海森苦笑。

“讓他去吧,鳥兒終歸屬于山林。”

...... ......

“這一切,真的都是你設計好的?”

謝伊依然不敢相信:從他的假死開始,到被刺客突襲,再到他孤身殺上白山,再到現在,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這個男人的手中。

然而這一次海森卻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這一身傷病,大概要很久才能康複了吧。”

肩胛處由于被鐵鏈洞穿讓手臂無法使出全力,雖然後來得到很好的醫治,卻依然十分脆弱,很長一段時間裏大概也只夠自衛了。

然而他的面容上,卻驀然有一種狠厲。

“可我若不以身為誘餌,又如何能引出那些蟄伏在暗中的黨羽,将他們一網打盡?而等我掃清叛徒殘黨,再坐上這團長的位子,又何需靠一身武力?”

為了奪到這個權柄,竟值得以身犯險至此麽。

謝伊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緩緩搖頭。

“只是,這個局,變故太多。”

“沒錯。”

海森驀然擡起臉看他。

“Shay,你便是其中一個。”

...... ......

一百件事,他算準了九十九件,卻唯獨沒有算到一件———謝伊竟然會真的為他喝下那杯毒酒。

那一日的厮殺,本是有去無還的。

然而險歸險,他們依然挺了過來;渡盡劫波,知己尚在。

只是......

“只是,你終究是要走的吧?大海才是你的夢想。”

大海......這個名字在這血肉縱橫的修羅場裏,宛如拂面清風。正如大陸是海森的領地,海洋則是謝伊的夢想,那裏有他追尋的寶藏,是他信念初始、人生啓程的地方。

恍惚間,卻突然感到肩頭被輕輕按住,只是那只手是如此虛弱,再也不複當年那冷定如鐵的力量。謝伊驀然感到心裏一疼,忍不住脫口而出。

“不,我不走了,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

...... ......

潮起潮落,月缺月又圓,一生漂泊,只為你擱淺。

此去經年,他轉戰南北,僅用一年時間便掃平北美刺客,剩餘黨羽皆潛入地下,再不複出。他與海森聯手将聖殿的勢力擴張到無以複加,在他們二人的共同調度下,聖殿在大西洋上的艦隊增多了,他們的眼線遍布大陸,他們的意志無聲地控制着北美的每一個角落。

1761年,大陸局勢穩定,謝伊寇馬克奉命遠渡歐洲,尋找先行者之盒。

前塵別後,天地闊,孤帆遠,這一去便是十六年。

在這十六年裏他四處奔波,踏遍歐洲遼闊大地,拜訪過繁華的城邦也曾路過荒無人煙的瀚海,享受過上賓的待遇也曾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遭遇過疾病的侵襲和生死的考驗,幾次性命堪憂卻又掙紮着活了過來。然而每當夜晚來臨,他卻感到滿心落寞,他想念紐約,想念那裏的流水和鐘聲,想念撫養他長大的姑母和死去的同伴;他也想念波士頓,想念那裏開闊的平原和綿延的山脈,那裏對他來說已是第二個家鄉。

偶爾的時候,他也會想起那個人,想起他們并肩逃難的場景,無數生死像是風一般掠過;想念十六年前皚皚的冰山腳下,壯麗的極光中,他那一句輕描淡寫的囑托。

有時他望着茫茫宇宙中的萬千星辰,卻不知哪一顆也正照耀着他的身影。

他的眼前經常浮現出那樣一副景象,那個人走在長長,長長的過道深處,驀然緩緩回身擡眼看他,目光裏是說不出的清冷與孤寂。

而對于海森來說,他的一生都在為權力鬥争,周旋于各種傾軋之中。尋常行跡中夾雜着的陰謀詭計讓他疲于應付,溫言恭語中裹挾的明槍暗箭讓他心力交瘁,機關算盡,精疲力竭。然而閑下來的時候,他會一遍遍地翻閱自己寫過的日記,他一遍遍地撫摸那些已經泛黃的紙張,直到它們變舊變皺,那裏有他走過的路與踏過的浪,有他一生的波折和全部的年華。

他的眼前經常浮現出那樣一副景象,那個堅毅的男子背靠着遠山,夕陽緩緩沉落在他的身後,他金色的瞳仁像是沉落億萬星辰的海洋。

他已經感到自己的身體漸漸不如從前,那些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再犯的,頑固的病症漸漸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裏,折磨着他,侵蝕着他,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年少時的熱血逐漸退去,心裏裝的漸漸只剩下曾并肩跨越生死的故人。

1776年,聖殿大師謝伊寇馬克攜先行者之盒從歐洲歸來,震驚北美。

北美分部大團長于港口迎接,再次聚首,兩人皆已鬓斑白。

歲月倥偬,生死峥嵘,往事種種,恍若彈指一夢。

海風吹拂着他們的發辮,也吹拂着兩人的心緒。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歲月沉澱在他的眼底,依稀可見當年的英勇。

“Shay,stay.”

那一句遲來了十六年的挽留,仿佛一句嘆息,化作頭頂上空變換的流雲。

而他垂下眼睑,吐露而出的話語宛如生生世世的承諾。

“......You have my word.”

...... ......

此去經年,浪潮依然,多少風霜劫難,起落波瀾,終化為與你的一句笑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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