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承諾
一、
她的背影越行越遠,終至于看不見。楚江怔怔地坐了良久,纖長濃密的睫毛緩眨,茫然的碧眸漸漸恢複些許神采。
指尖觸上桌上那張銀票,他細細地折起,慢慢地放入心口前。這算是她第一次送他的東西吧。
他要走了,是的,再不走就永遠都走不了吧。
他笑了一下,笑容裏有苦澀蔓延開。原以為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唯一的,只有他是懂她的,只有他是憐惜她的。
現在發現,全然不是如此。米辭喜歡她,夏漠遲也是喜歡她的吧,歐若吟憐惜她,曹胄也憐惜她。寧微愛她,比他比任何人愛得都要癡情,都要刻骨銘心。
他算什麽呢?
程浮曾說,這本來就是寧微與夫人小夫妻一時不和鬧點矛盾,我想楚公子該不是那等趁虛而入的小人吧。
程浮曾說,你若喜歡她,還要時刻警惕着她身邊的其他男人,實在是件勞心勞力的事,辛苦得很。
程浮曾說,在你前面排了整整十個男人,你又怎知其他人沒有過動心或者一瞬動心呢?
程浮曾說,楚公子,你來得太晚了。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也注定是沒有結果的。
他起身,倒了杯酒,又緩緩坐下,一口一口抿着。
他自認為行事恣意,不是在乎凡俗眼光之人,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是個大度的男人。他看不得其他夫侍與她語笑晏晏,他看不得那些男人含情脈脈地看她,他看不得別的男人碰她一星半點。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這樣的自己豈止不大度,簡直是斤斤計較。本來他就是最後一個遇見她的,有什麽資格要其他人離開她?何況,她對這些夫侍也并不是沒有一點情意。
長痛不如短痛,早點離開或許還能留個美好的念想。何必非得等她厭煩了,等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喜歡才走呢?
他本來就是懶散的人,懶得去争任何。他們喜歡她,他們憐惜她,或許現在她還未察覺,待到時間久了定能兩情相悅,和和美美。他并不是唯一的,她也不是非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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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撫上唇畔,似乎還殘留着她誘人的味道。他笑了笑,這樣已經很好了,有生之年還能真正愛過,還能這般挂念一個人,這般在乎一個人……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只會是一個人,這輩子都不會有心動的感覺,這輩子都是渾渾噩噩地過活,或生或死,無關緊要。
靠回憶過活雖然辛苦,但也要有回憶才是。
娘親走了,只留給他一副精致的畫像,爹也走了,什麽都沒留下。當看到別的孩子偎在父母懷中時,他就坐下來,望着那幅畫像去想,去絞盡腦汁回憶他們曾經抱着他的樣子。
可是他什麽都記不起來,一個襁褓嬰孩怎麽會有記憶?後來他再不看那畫像,再不去想任何,既然想不起來,又何必勉強自己?既然得不到,那就裝作不在乎好了,那就離開好了。
将最後一份文件合上,爾後整整齊齊地放好,他望着她離開的方向唇畔露出極淡的笑意。這本來就是她的房間,要離開也是他離開。她心神也亂了吧,所以才會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舉動。她也是喜歡他的吧。
他這樣浪子一般無根飄蕩的人,能得她傾心相待,他該滿足了吧。
他飲盡那杯酒,斂衣起身,緩緩步出房間。跨過門檻時,腳下不小心,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想起第一次見面,他下車時沒留心衣角被門框勾到,腳下不穩,當場摔了個倒栽蔥。
她搖着頭總結出三個字:“呆、傻、卡。”
慢條斯理地站定,楚江整了整錦袍,輕輕一笑邁步走開,有回憶總是好的,何況回憶也很美好。
二、
初六,寧微帶着寧次離開未東,寧次哭喊着要娘親,這次寧微沒有将他送至秦嫣手中,只是冷冷地說了句:她不是你娘親。
秦嫣點點頭,笑道:對,我不是你的娘親。你娘親叫秦小九,寧次,你要記住。
寧微眉眼似結了冰,轉身,一次都沒回頭,走得那麽決絕,原本就清瘦的身子似乎瘦得更加厲害。
秦嫣看着他的背影想,他再不會回來了吧。
初七一早,楚江離開。
秦嫣前去相送。鑒于楚江路途不熟,她便一直送至未東防護陣出口處的密林外。兩輛馬車,一輛由書羽駕車,一輛由楚江的随身侍衛臨風駕車。
在密林之外停車,兩人相繼步下馬車,眉眼含笑揮手道別。
秦嫣笑容優雅:“教主,此行路途遙遠,還望一路小心。”
楚江點頭微笑:“謝秦門主相送,在下雖不是名震一方,但魔教教主恐怕也沒多少人敢惹。”
秦嫣甩着手絹,笑了笑:“本門主倒不是擔心你半路被人劫了,只是覺得你這種呆傻卡的路癡确定能回得去?”
楚江悶聲一笑:“未東有這麽瑪麗蘇的門主都能穩坐江湖第三,可見事情不可以常理揣測,那麽本教主縱使路癡,又怎能回不去?”
秦嫣圓睜美目,一把抓了他衣襟,未東之主的氣勢盡顯:“你他喵的再說一遍試試看。”
淡粉薄唇抿起,纖長睫毛緩眨,楚江相當憂郁。
松開手,秦嫣淡然轉身,像是只翩飛的紫色蝴蝶,美麗而優雅。提起裙擺,她正欲跳上馬車。
不料,楚江突然出聲道:“別動。發上沾了片草葉,我為你取下來。”
她背對他站定,不再動作。
手腕一轉,一枝梅花簪現于掌心,他小心地插入她的發髻之中,這才拍拍手,笑道:“現在果然整潔多了。”
她笑了笑,沒有言語,輕盈躍上馬車。車簾随之放下,隔絕所有視線,再看不見彼此。
車簾之後,秦嫣笑道:“主送客行,本門主原應先等你離開再走,不過鑒于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所以給你一次展現風度的機會。”頓了頓,她收了笑聲,“楚江,再見。”
楚江負手而立,淡淡道:“再見。”
再見,再見,再不會相見了吧。
調轉車頭,書羽揚鞭打馬,只聽一聲長嘶,駿馬四蹄揚起,拉動馬車如一陣風般疾駛而去,沒多時便再看不到影蹤。
車內,秦嫣輕擡素手,一點點撫過那支梅花簪,爾後輕輕取下,垂眼打量着它。這是一只頗為常見的簪子,銀質打造,簪頭鑲着一只清雅的梅花。
她摩挲半晌,舉至眼前細察,果然見一片花瓣之下刻着一個蠅頭小字——嫣。旁邊附着一行更小的字:平生不會相思。
平生不會相思……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她忽然笑了,大笑出聲。縱使到現在他還不忘給自己留退路,模棱兩可的一句寄言,既可以理解表面上的從未相思過,亦可以理解成背後的相思不能自拔。
眼中再無淚水,她咬牙恨道,你難道以為我秦嫣就這般下賤,非糾纏着你不可?即使你成為我心上的一顆朱砂痣,我也能下刀子把它血淋淋地剮去。楚江,楚江——
打開車窗,她手腕一擡,毫不猶豫地把那梅花簪扔出去。
陽光明媚,晃人心神。
和煦的陽光照在這飛落的銀簪之上,折出晃人的光影。
餘光瞥過那一掠而過的影子,她心中一滞,驀地睜大眼睛,爾後掀開車簾,飛身躍出去,同樣沒絲毫猶豫。車速太快,她淩空翻了幾個身這才安全落定。
書羽忙收緊缰繩停下馬車,驚道:“門主,你有沒有事?”
銀光一閃,那簪子落入路旁的溝渠之中。秦嫣提氣追去,幾個起落,“噗通”一聲随之跳入那溝渠。
書羽自車前跳下,一路飛奔而來:“門主,你在找什麽?”
距那一場大雪還沒有幾日,雪尚未融化,東一塊西一塊餘留在結冰的水面上,氤氲出淡淡的寒氣。溝渠水有一人多深。秦嫣跳入其中,撞開結冰水面,瞬間沒了蹤影。
門主出事,他這侍衛長休想活命。于是,書羽亦随之跳下去,雖然完全不知道門主在找什麽。
這水冷極,冷得人牙齒打顫,手腳僵硬。
當書羽強忍寒冷尋到秦嫣之時,只見秦嫣正靠于溝渠一側,握着一只銀簪又哭又笑,她渾身濕透,從未有過的狼狽。
翻看梅花簪的另一面,只見與“嫣”字相對之處,刻着一個小一號的“江”字。旁邊連着一行字,一行不注意幾乎瞧不見的小字:此世非卿不娶。
她将那梅花簪捂在心口之上,眼淚簌簌落下來。他說,平生不會相思,此世非卿不娶。
書羽雖然不知道簪子上究竟有何玄機,但見眼下情形,也明白了大半,試探着道:“門主,要不咱們回去看看?或許楚教主還沒走遠。”
秦嫣抹去淚水,**地爬上堤岸,吸着鼻子道:“不了,我們回府,快馬加鞭回府。”
書羽答應着,扶着冷得臉色發青的她登上馬車,爾後揚鞭催馬疾行。
秦嫣靠坐向青緞褥子,捧着那簪子貼于臉頰。她只是想要一個承諾,一個證明他曾愛過她的承諾,至于這諾言是真還是假都已無關緊要。
縱使是假的,他也總算願意費心騙她一次。愛一個人,竟然可以卑微到這個地步。
他要自由,那麽她就放他離開。她是懂他的,因為她也曾像他一樣期望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生活,天地之大,任我踏遍千山萬水,放浪形骸不為凡俗所困。
他走了,帶走了她整顆心,可是又有什麽關系?他對她說,平生不會相思,此世非卿不娶。将這句諾言,這梅花簪,放在心口,就可以凝成另一顆心吧。
她用臉頰摩挲着那簪子,阖了眼,輕聲溫柔道:“楚江——”
“教主,這防護陣唯有正午以及子時開放。我們再不走,可就要等到半夜了。”臨風在一旁絮絮道。
楚江望着馬車離開的方向,碧眸幽深,神情悵然而抑郁。
臨風又道:“教主,您少說也看了半個時辰。不舍得的話,您就別走了,未東其實也不錯。”
楚江淡淡掃他一眼,不言語。
臨風扶額:“教主,恕屬下直言。要不您別走了,我一人回去複命得了。就教主你這種性子,單身一輩子的可能性非常大。你難道忘了上次顧先生讓您擺平莳蘿姑娘,結果你沖上去,人家莳蘿姑娘連正眼都不瞧你。依屬下說,秦門主看上您,是您的福氣,她的晦氣。教主你有什麽好挑三揀四的。”
碧眸緩動,睫毛微揚,楚江慢聲慢語道:“那麽多侍衛,你知道蘇少主為何單單要你出門嗎?”
臨風眼睛一亮,頗為激動:“為什麽?”
斜睨他一眼,楚江啓唇緩緩道:“因為你實在聒噪得很。”
臨風:“……”
作者有話要說: 哦,臨風又冒出來了,臨侍衛換篇文繼續客串。
呃,其實我想說的是下章頂風作案,上炕戲的幹活。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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