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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從市區開車回郊區,到家中時,岑兮已是疲憊不堪,他并不擅于與人打交道,今日這麽一鬧,勞心又費神。紀姨拿着熱毛巾過來幫他擦臉,嗔道:“這麽晚就不用再回郊區了。瞧你累得。”
岑兮本來閉着眼,此刻笑着微微睜眼,“那邊許久不住,冷清得很。紀姨,我餓,想吃黃魚煨面。”
“好~廚房裏湯給你煨着呢,紀姨去給你做。”
岑兮笑着目送她往廚房走去,他伸手在沙發上摸索着,拿來平板,又點開一篇文章看了起來,正看到一半,有視頻請求發來。他本來因為疲累的眉毛瞬間舒展開來,接受了對方的視頻請求。
屏幕上出現一張與岑兮有七成相似的臉龐,只是對方是個女人,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此刻正坐在清晨的陽臺下,微微笑着看向屏幕這方的岑兮。
“媽媽。”
對方翹起嘴角,“還不睡?是不是又在看書?”
岑兮換了個姿勢側躺,神色十分輕松,“才看了不到十分鐘。”
母子兩人聊了許久,待岑兮與她講到今日有學生家長過來給他送禮時,對方大笑出聲,竟是連平常穩穩保持的端莊形象都破裂了那麽幾十秒。
岑兮自己也在笑,“說好不笑的啊媽媽,你還笑我。”
“好好好,我不笑,不笑我們遙遙。”
此刻紀姨正好端着托盤走來,“遙遙,就在廳裏吃?”說完才發現岑兮在視頻聊天。
屏幕中的女人皺眉道:“你那兒都晚上十點了,才吃?”
“還沒跟你說完嘛,晚上那兩位家長非要請我吃飯,吃得不自在嘛。”岑兮的聲音在平常十分冷淡,此刻卻仿佛帶上了一絲絲撒嬌的味道。
女人擰眉道:“趕緊去吃,我和紀姨說兩句。”
紀姨笑着道“夫人”,便接過了平板電腦。
岑兮滑下沙發,坐在地毯上,就着矮幾吃那碗面,邊吃邊看身邊的兩個女人聊天,偶爾插話幾句,即便是郊區中的大棟別墅,看似毫無人氣,此刻卻溫暖得很。岑兮吃完後,靠在沙發上再不願動。
屏幕中他的媽媽笑着連連催他起來走幾圈,好說歹說,岑兮答應之後,那邊才終止聊天,只是終止前,她猶豫着開口道:“八月你爸爸生日——”
“媽,我知道了。”岑兮卻立即打斷。
她無奈又無謂地點頭道:“那遙遙早些睡。”
“媽媽晚安。”岑兮放下平板電腦,擡頭看向身邊站着的紀姨,“紀姨,那件事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媽。”
紀姨抿着嘴沒有說話。
“不是怕誰,我用得着怕誰?只是不值得。”岑兮的聲音又恢複成往昔的冷淡。
“好——那八月,生日?”
“再說吧。”岑兮有些不耐煩地站起來,往樓上走去。
卻又沒料到,隔日,陶大志夫婦再次找上了岑兮,随行的還有陶浩然。
這次是在本部辦公室,文新樓六樓,岑兮的常駐地區,還是陶浩然把他們帶過來的。
岑兮聽到敲門聲前,本趴在桌上一堆書中間睡午覺,驚醒後揉了揉眼,又使勁地甩頭,再拿起一邊冰冰的濕巾擦了臉,确保看起來夠正常後,看了眼亂七八糟的書桌,拿起一張報紙就将桌面蓋住,這才戴起眼鏡去開門,于是陶家三口子看到的又是那個冷淡自制充滿書卷氣的岑兮副教授。
一看到這家人,岑兮的頭不自覺地就開始疼,但還是得引進來,請他們在沙發上坐。
他起身去飲水機跟前倒水,陶大志踢了自家兒子一腳,陶浩然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老師,我來。”
“啊?”岑兮愣了下,被陶浩然搶走了手裏的杯子。
陶大志哈哈笑着說:“昨晚讓岑老師見笑了!我這一激動就喝多了,實在太不應該了!”
“沒事。”岑兮客氣地笑着。
“今日再次來叨唠岑老師,是因為我們夫妻下午便要回北京了,特來跟岑老師拜別。”
“你們真是太客氣了。”
“不客氣不客氣!”陶大志連連擺手,又道:“走之前,還有一件事要麻煩岑老師啊!”
“何事?”岑兮感覺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我們家浩然頭一回學這個專業,他自己也十分喜愛,他今早同我們說想留在上海好好學習,也跟上海的師兄師姐們多多相處,暑假也不回去了,岑老師您看看有什麽事情要做,缺人使喚的,盡管讓他去做!”
這時陶浩然正好倒了三杯水走來,一一放在三人面前,還率先放在了岑兮面前。岑兮擡頭看了他一眼,陶浩然也看着他。
岑兮覺得頭特別疼。
他想,陶浩然哪裏是為了學習留在上海啊,他是為了田夢吧。
若說最開始他還對雕琢這塊玉有興趣,現在可真的是沒有半點兒興趣了。在他看來,陶浩然心不在學術,滿心滿意只有一個人。從愛情角度來看,陶浩然很完美;但從他作為一個老師的角度來看,陶浩然很幼稚,并且讓他失望。
并且這一次,他被利用了。以他做幌子,陶浩然留在了上海。岑兮常年與書打交道,并不愛耍心思這一套,冷不防被自己未來的學生這樣擺了一道,心裏的滋味其實并不好受。
但衆生平等,旁人的選擇,又與他何關?更何況,還未開學,新生還未注冊,嚴格說來,陶浩然還不是他的學生,他們目前的關系十分平等。
罷了罷了,他應下了陶大志夫婦的請求,答應會好好照看指導陶浩然,卻也知道怕是過了今天,到開學那日,就一定不會見到陶浩然了。
陶大志夫婦總算離開上海回了北京,之後的日子也如岑兮所料,他再也沒見過那位據說會給他打下手,随他使喚的陶浩然。
學期末事情十分多,岑兮每日要看的書與論文、資料更多,忙得腳不沾地。還要抽空幫秦悅改論文,便也将那位奇葩學生的影像甩出了腦中。
八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林叔在家清點禮物,确認無錯之後,跟着岑兮一起出門參加他父親的五十歲生日宴。
岑兮的父母分居快二十年了,母親常住國外,父親倒是和他住在一個城市,卻一年也難得見一面。岑兮從小是和他的外公外婆一起長大的,但與悲情故事裏面的各色主人公不同,岑兮并未受到來自父親的虐待,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方面,而是他自己排斥與他父親的相見。
他父母的婚姻是典型的官商聯姻之後的悲劇,一官一商,兩邊互相瞧不起,父母也曾真心相愛過,只可惜他的父親終究無法拒絕世間誘惑,岑兮兩歲的時候,他外面養着的女人也越來越多。面對此,他的母親不哭也不鬧,打包就離開中國,常住在外。至此,兩家也徹底鬧翻,但他的父母卻一直沒有離婚。
岑兮知道那是為了他。
他不否認,他的父親其實對他很好,但他對他的私生子女們也很好,在看他來,那些都是他的子女。可在岑兮看來,他只是他的爸爸,他小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那些小妹妹小弟弟也要叫他的爸爸為爸爸,他甚至為此打過架,無一例外地贏了,那些小朋友都怕他。
即便打架,他父親也未苛責過他。
但他随着長大,漸漸地再也不願與之親近。小的時候,他恨他的爸爸,恨他家中那些陌生的女人;他也恨他的媽媽,恨她把他一人留在國內和外公外婆在一起。
恨着恨着漸漸地就不再恨了,因為再恨,媽媽也不會回來,再恨,爸爸也還是有那麽多的孩子。
他便開始好好學習,他的成績最好,他是外公外婆的驕傲。爸爸家裏那群讨厭的小朋友沒有一人有他成績好,而媽媽每次看到他得獎都會開心地笑。盡管學校裏,除了老師,沒有一個同學喜歡他;也盡管他從來不知道朋友是什麽。
他學習一切自己能夠學習的東西,只為了大人們偶爾露出的笑容。也為了既高傲卻又卑微的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心。
坐在車裏,岑兮想着小時候自己幼稚的行徑,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
林叔好奇地望向他。
岑兮感受到他的視線,安撫一笑:“有些困呢。”
“昨晚看書又看晚了吧?”林叔樂呵呵地道。
岑兮則裝作真的很困的樣子,索性閉上眼睛。
小時候不理解的事情,長大後就慢慢理解了,理解了媽媽的驕傲,甚至連他爸爸的風流,他都逐一能夠理解。有時候他想,這樣的兩個人,如果從未在一起過,那是不是更好。旋即又想,那樣豈非就沒有他自己了?
唉——他輕聲嘆氣,也不管身邊的林叔是否聽見。
他今年二十七,和世上許多家長一樣,外公外婆也會開始問他有沒有心儀的女孩子,他不願意傷老人的心,沒有說出實話——他十二歲那年知道父母分居的真相時,便就打定主意,這輩子一個人到底。
如果沒有婚姻,他的媽媽本可以一直驕傲,他的爸爸也可以一直風流。但是因為婚姻,一切都錯了。
作為見證這場錯誤的标志,他,岑兮,可一定再也不要錯了。
如果可以,他是希望父母離婚,放彼此真正的自由。但他們始終不答應,同樣是為了他,為了他以後面對婚姻時,除了優秀的自己,還能擁有一個看似圓滿的家庭。
可他只想好好過完自己這一生,告訴所有人,他一個人也能很好。
而他的一生,注定沒有婚姻這個東西。
生日宴無聊得很,私生子女們全部上不了主桌,坐在三四順位的桌子上,羨慕又嫉妒地看着坐在岑然身邊的岑兮。岑兮小時候還會為此生氣,覺得自己被嫉妒被羨慕,都是一種被亵渎。現在卻已經完全視這些為空氣。
古時五十是要大做的,畢竟時人壽短。但今天,岑然同樣很開心,并也大做了,畢竟五十歲是人生的一個重要标志。開席前與岑兮一起站起來,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照例解釋了一番夫人為何不在家中,原因嘛,大家都聽了無數遍——在國外養身體。但實際情況如何,誰人不知,假裝不知道罷了。
盡管岑兮覺得無聊,宴席其實辦得十分熱鬧,甚至請了些歌手過來暖場。岑兮性子冷淡,身份又在這兒,倒是沒人來灌他的酒。主桌上大多是岑家這邊的親戚,聊着聊着,難免又提到岑兮的終身大事問題。甚至有些親戚打探着,便開始提自己哪家親戚哪個女孩如何如何優秀。
岑兮有精力應付自家父親,可沒精力應付這些從小就鮮少見面的親戚,聽到這些更覺厭煩,推開碗筷往樓上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二樓的時候,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岑兮回頭看了一眼,三四步階梯下站了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正怒視着他。
“哼。”岑兮冷笑一聲,收回視線繼續往樓上走。
“總有一天我——”他發狠的聲音響起。
岑兮沒等他說完,便慢悠悠地打斷道:“下次想再撞我,挑個好點的位置,不然還真死不了。”頭都沒回。
誰還去管背後的人被氣死的那副模樣,岑兮不懂,這些人怎麽這麽多年都沒明白一個道理呢,那就是:私生子永遠都只是私生子。
岑兮少來這邊住,但是卧室永遠收拾得很清爽,他靠在陽臺上聽着夏天特有得蟬鳴聲,倒覺得挺惬意,是個挺好的夏夜。
所以當手機鈴聲響起時,他不太高興,直覺告訴他,有人要破壞這份靜谧了。
拿起手機一看,陶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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