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發威

盧氏早就知道這個女兒生性肆意, 最愛胡鬧,但怎麽也想不到,她能胡鬧到這等境地, 見她這幅讨打模樣,氣道:“你就作吧!若叫陛下寒了心, 你怕要追悔莫及。”

頓了頓, 她又道:“若非我今日撞見,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同我講?”

“不是阿娘撞見, 是我有意叫阿娘撞見的, ”謝華琅一本正經的反駁道:“我又不是不能再瞞下去, 還不是怕你和阿爹憂心?”

盧氏沒好氣道:“是是是, 你占理, 這總行了吧?”

“阿娘最好啦。”謝華琅熟練的發了張好人卡, 輕搖母親手臂, 撒嬌道:“連帶過來的菜肴,都是我最喜歡的。”

“你哪裏缺這些, 倒是我多此一舉。”盧氏哼了聲,站起身道:“走了。”

……

盧氏回到自己院中,剛進內室, 便見謝偃仍舊端坐原處, 看她回來, 停下筷子道:“枝枝如何?”

盧氏只消回想起先前女兒那番話, 便想長嘆口氣, 此事又不欲張揚, 便只道:“還是老樣子。”

說完,又吩咐室中仆婢:“都退下吧。”

謝偃見她如此,便知是有話講,還當是女兒那兒出了什麽事,等真的聽完,卻覺啼笑皆非,先是失笑,後是感慨。

“你不要責怪枝枝,她如此機敏,也是好事。”

他莞爾道:“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尋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說天家帝後,倘若她真被男女情愛沖昏了頭腦,我反倒要憂心。”

盧氏聽他話裏有話,面露詫異,低問道:“怎麽了?”

謝偃略微前傾幾分,低聲答道:“陛下已經令人拟旨,立枝枝為後,幾位宰相皆已知曉,只是未曾明示朝堂,通傳天下罷了。”

盧氏心中雖早有預料,驟然聽聞,仍有些驚訝,嘆道:“這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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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既然不曾明說,我們也只當不知道便是,迎來送往一切如常。”

謝偃微微肅了神情,叮囑道:“枝枝的嫁妝與出嫁制物,家中早就開始準備,倒不必驚慌失措,你多上點心,該添置的添置,該删減的删減,只是先不要大張旗鼓……”

盧氏颔首道:“我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

正值盛夏,空氣悶熱,也唯有到了晚間,夜風吹拂時,才會覺得好過些。

已經是六月末,夜空中的月亮消減到極致,只留了淡淡一痕。

顧景陽便立在窗邊,借着月光,低頭凝視手中那枚玉佩。

夜色靜寂,遠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怎麽,他忽然有些感懷。

“衡嘉,”他低問道:“倘若,枝枝永遠都不原諒朕,朕該怎麽辦?”

衡嘉聽得一怔,忙賠笑道:“不會的。”

顧景陽淡淡一笑,卻沒有在這話題上繼續說下去,而是道:“朕登基的時候,先往奉先殿敬告太宗文皇帝,再往太廟去拜谒歷代先祖,禁軍林立,糾儀禦史随侍,但真正走那段路的,其實只有朕一個人。”

月光清冷,沁得他聲音也有些涼意:“那時候朕覺得無所謂,一個人也很好,皇帝便是孤家寡人,前人都是這樣,朕也不會例外。”

“可是,”他頓了頓,語氣微柔:“可是朕遇見了枝枝。”

“她同其餘人一點也不一樣,那麽鮮豔明媚,無所畏懼……”

衡嘉知曉他只是想同人傾訴,并不需要交談勸慰,所以只是靜聽,不曾開口。

然而顧景陽說到此處,卻忽然停下了。

衡嘉擡眼去看,便見他臉上微含笑意,輕輕道:“真想見一見她。”

衡嘉有些為難:“時辰不早了,女郎怕是已經歇下。”

“也是,她近來脾氣這麽壞,還是別去招惹了。”

“罷了,”顧景陽道:“明日,朕再去撞一回南牆便是。”

……

許是昨夜同母親說的久了,第二日謝華琅便起的晚些,辰時過了小半,方才慵懶起身,也是占了這幾日心緒不佳的便宜,竟沒人前來催促。

采青采素聽聞內間動靜,入內侍奉她梳洗,謝華琅用柳枝蘸了香鹽,剛淨了口,便見有仆婦前來回禀,說是陛下到了。

“怎麽又來了?”謝華琅有些詫異,吩咐道:“你們退下吧。”

這二人言談時,其餘人照舊是要避開的,一衆仆婢并不覺得奇怪,向她行禮,便要退将出去。

“等等,”謝華琅吩咐走在最後的采青:“将門合上。”

采青聽得微怔,倒沒多問,應一聲是,順手将門帶上了。

今日要着的衣裙便在手側,謝華琅起身穿了,剛将衣帶系上,便聽顧景陽在門外輕輕喚了聲:“枝枝。”

她往梳妝臺前坐了,執起犀角梳子,道:“陛下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顧景陽語氣微頓,道:“枝枝,你開門,我們當面說,好不好?”

謝華琅将滿頭青絲理順,道:“不好。”

昨日還是肯見他的,今日怎麽就不肯了?

顧景陽頓了頓,方才道:“為什麽?”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謝華琅道:“孤男寡女二人獨處,成何體統?”

顧景陽聽得笑了,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只是輕輕喚了聲:“枝枝。”

他此前也不是沒有這麽叫過自己,但哪一次都不像這次一般,叫她心頭一顫。

謝華琅束發的手一頓,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沒出息,将梳子擱下道:“陛下今日來此,到底要說什麽?”

“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想來見見你。”

顧景陽道:“原本是想昨晚來的,只是時辰已晚,怕有所攪擾,便沒有來。”

謝華琅靜默一會兒,忽然道:“你個騙子。”

“我沒有騙你。”

顧景陽聽得一怔,輕輕道: “除去身份不曾明言,我一句假話都沒有對枝枝說過。”

謝華琅起身,到門前去,悶聲道:“你明明就不叫重九。”

顧景陽不意她說起此事,先是一頓,旋即道:“沒有騙你,真的叫重九。”

他微露笑意,徐徐解釋:“數起于一,極于九,我出生在九月初九,正是重陽,太宗文皇帝覺得這是天降吉兆,所以為我取字重九,名景陽,又将我接到身邊,親自照看。”

謝華琅問:“真的?”

顧景陽答:“真的。”

謝華琅原是不打算同他說這些的,然而情之一字,原本就是最沒有規律,又最無從克制之事,他只說了兩個字,便叫她滿心甜蜜,唇角上翹,虧得此刻隔門而對,方才不曾露了痕跡。

顧景陽聽她久久不做聲,心中不免有些擔憂,手指扶住門扉,忽又離開,又一次輕問道:“枝枝,叫我見見你,好不好?”

謝華琅的回答,同先前并無二般:“不好。”

“為什麽?”顧景陽道:“不許再說不合體統。”

“我今日起的晚了,偏你來的又早,”謝華琅低聲道:“我還沒有梳洗呢。”

這幾日相見,她慣來帶了三分冷淡,連擡眼看他時,目光都透着疏離,驟然軟了語氣,添了幾分少女嬌憨,反倒叫他為之失神。

“枝枝,”顧景陽怔怔道:“你不惱我了?”

謝華琅道:“誰說的?”

顧景陽唇畔露了三分笑意,溫和道:“你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我不要,”謝華琅道:“素面朝天子,太失禮了。”

長久以來,壓在他心口的那塊堅冰似乎一下子融化了,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顧景陽低笑道:“女為悅己者容。”

這一回,謝華琅卻不回答他了。

顧景陽也不氣餒,溫柔道:“好枝枝,不鬧了,打開門,叫我抱抱你。”

謝華琅道:“我還生氣呢,不給抱。”

“好,那就先不抱,”顧景陽語氣溫煦,輕輕道:“枝枝,喚我一聲九郎。”

謝華琅道:“我就不叫。”

顧景陽道:“那你便沒有話,要同我說嗎?”

謝華琅悶悶道:“你什麽時候走?”

顧景陽道:“枝枝親我一下,我馬上就走。”

謝華琅學着他先前腔調,正經道:“這可于禮不合。”

顧景陽道:“那便換我親你,好不好?”

“不好。”謝華琅幹脆的拒絕了:“我今日不見外人,陛下若要等,便慢慢等吧。”

先前采青采素等人入內侍奉,已經帶了洗臉的水來,他們說了會兒話,早就涼了,好在現下正是夏日,不甚要緊。

謝華琅自去梳洗,沒再說話,顧景陽也不曾做聲,只立在門外等,靜穆如一尊玉像。

……

因先前魏王世子之事,謝徽着實是惡了謝家人,謝偃甚至決定要除掉她,虧得魏王世子登門求娶,方才救她一命。

可即便如此,她的将來也如風中燭火般,飄搖不定,随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她不得不尋個依靠。

謝家主事之人,不過是謝偃、謝令兄弟二人,以及他們各自妻室,再加上府中郎君謝允罷了。

謝偃是政客,謝令也一樣,政客倘若下了決心,就絕不是感情所能動搖的,謝徽畏懼這二人,不敢貿然前去讨好。

盧氏一貫待她淡淡的,想也知道不會幫她,劉氏是正妻,出身高門,待她這個庶出侄女不甚親近,而謝允……

這位長兄其實是很關愛弟妹的,只是那日事發突然,她驚慌之下,那句“這樣好的婚事怎麽不給三娘”脫口而出,怕也很難轉圜。

謝徽思量再三,還是将目光轉到了謝華琅身上。

她是盧氏唯一的女兒,又是謝允的幼妹,若是肯幫着說句話,比什麽都強。

謝華琅近來茶飯不思,謝徽是知道的,既嫉妒她攀了高枝,更覺得她此刻情狀,太過惺惺作态,心中嘀咕,卻還是親自去頓了烏雞參湯,提着往她院中去。

她到的也巧,正逢顧景陽立在門外,相隔一段距離,便被內侍攔下了。

衡嘉客氣的笑,口中道:“女郎暫待,陛下正同三娘說話呢。”

謝徽聽得一怔,目光微亮,下意識往內院裏看:“陛下在此嗎?”

謝家共有三位女郎,長幼二人為嫡出,次女為庶出,這衡嘉是知道的,見她如此作态,便知是二娘,答道:“正是。”

“三娘近來不思飲食,我也怕她熬壞了身子,”謝徽叫他看自己手中食籃,笑容溫婉:“所以特意炖了烏雞參湯送來。”

衡嘉見狀,倒有些動容,又不知謝華琅同這姐姐親疏,不好硬攔,便退開道:“既然如此,女郎便送過去吧。”

謝徽向他福身,道了聲謝,叫女婢留下,自己往內院中去。

她先前其實不曾見過顧景陽,聽聞謝華琅同他有情,妒恨之餘,便只拿這二人年歲差別來勸說自己,心裏才勉強好過些。

今日遇上了,打眼一看,卻見這位天子生的極其清冷俊秀,尊貴不凡,自慚形穢之餘,竟有些怔住了。

這樣神仙似的人物,又是人間至尊,怎麽偏偏就叫謝華琅遇上了,且還對她死心塌地,拿出程門立雪的耐性,在她門前等?

謝徽也知道自己不該妄想的,可不知怎麽,還是停了腳步,柔聲道:“三娘自幼喜愛玩鬧,性情執拗,陛下萬萬不要見怪,不妨先回宮去,待我先去勸和一二……”

顧景陽眉頭微蹙,正待令人将她帶下,卻聽窗扉“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謝華琅半靠在窗前,手扶窗扉,似笑非笑,見他望過來,神情中三分薄怒,六分嗔意:“過來。”

顧景陽目露笑意,向前幾句,到窗前去。

謝華琅便伸臂攬住他脖頸,在他唇上溫柔親了親,末了,又重重咬了一口。

顧景陽唇齒間有淡淡的血腥氣,眉梢也微蹙了一下,她卻退後半步,傲嬌道:“你怎麽還不走?”

“這就走。”顧景陽手指輕撫一下唇角,道:“明日我再來看你。”

謝華琅颔首,目送他離去,方才望向一側謝徽,笑道:“姐姐怎麽來了?倒叫你看了笑話,快進來說話。”

謝徽先前雖也同魏王世子有交,但充其量不過是挽手同游罷了,不曾有過越矩之處,見那二人如此親昵,不由暗罵謝華琅不知羞,微紅着臉進了內室,口不對心道:“三娘同陛下倒是一雙璧人……”

這話還沒說完,她臉上便重重挨了一記,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幾步,方才站穩。

謝徽呆滞幾瞬,回過神來,就覺左側臉頰又麻又痛,下意識以手掩面,驚怒道:“你做什麽?!”

“可惜了我這把折扇,以後再沒法用了。”

謝華琅神情舒緩,言辭卻鋒銳如刀,笑吟吟道:“姐姐,你也是姓謝的,怎麽半點謝家的風韻都沒沾到,反而同你出身樂伎的生母全然相像?一個魏王世子不夠,又要搶你妹妹的男人?還真是人盡可夫。”

謝徽最為在意自己生母出身,卻被謝華琅當面點破,加之那句“人盡可夫”,羞憤至極,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你,你……”

“姐妹一場,我忍你這一次,”謝華琅只是冷笑,拿折扇擡起她下巴,道:“再敢作妖,我就超度了你,你看阿爹會不會多說半句。”

謝徽思及前些時日那場風波,心中着實驚懼,眼眶含淚,慌亂道:“我是你的姐姐,你怎麽能……”

“我為什麽不能?難道我臉上寫着我是好人嗎?”

“管好你的手,不要到我的鍋裏盛飯吃!”謝華琅嗤笑,冷冷道:“再有下一次,我就弄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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