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放棄
林艾打心眼裏不太喜歡盛家的中式會客廳。
牌匾高懸,除去主席位,兩邊都放置着幾把紫檀雕花太師椅,中間擺了一扇烏梨木雕花屏風,整個色調暗沉沉的,讓人心裏生畏、不敢肆意說笑。
林艾立在廳中,屏風兩邊分別坐着的是幾個中年男女,儀表得體,保養得當,看樣子應該是盛煜的兩位姐姐和姐夫。
盛家主席位上卻坐着位五官深刻、面容肅穆的老人,脊背挺直,氣度不凡,正用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不住地往林艾身上打量,微露精光。
林艾見過他,是那次在公園湖心亭擺棋局的老人。
他們相視而笑,但都不露痕跡的轉移開了視線,十分有默契地不提之前就機緣巧合下見過面的事。
林艾聽到盛煜的姐姐們喊他遠叔,所以盛華招手讓他過來打招呼的時候,林艾也跟着後面乖巧地喊了一句“遠叔好”。
他剛說完,身旁就傳來一聲冷哼,盛煜的二姐盛岚不耐煩的輕扭腰肢,嘴角撇了起來,說,“爸,我們這裏說正事呢,你現在讓他來攪合什麽?”
聞言,盛華臉色一沉,“他馬上就是我盛家的人了,現在聽聽盛家的正事怎麽不行?”
“我今天喊你們過來,就是讓你們和他說說正事!”
他這番話十分不留情面,在場的幾個人除了遠叔外都紛紛變了臉色,盛岚面有不甘,還想再争辯幾句時,卻被打斷。
“好了小妹,既然來了,就別耍脾氣讓爸不高興了,小林也不是外人,我們有話好好說。”
坐在她身旁的大姐盛夏見氣氛有些僵硬後,趕忙跳出來打圓場。她長得秀美婉約,說話也輕聲細語的,叫人聽着舒服。
“爸,您別見外,岚岚一直這種脾氣。小林,你也別往心裏去……”說話的是盛岚的丈夫羅文,丹鳳眼,高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模樣,和暴脾氣的盛岚看起來倒是挺互補的。
林艾沖他笑了笑,并未作答,這種場合下通常都是多說多錯的,不如在旁邊做個啞巴,讓他們一家人自己去解決矛盾。
盛華用手上的文明杖敲了敲地板,輕咳一聲,徐徐說道:“我今天讓你們來,也不是為了旁的事。盛煜和小林要結婚了,這你們都知道,但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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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從客廳衆人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在了林艾身上,微微笑着說,“我決定将手裏的盛氏股份都交給小林肚子裏的孩子,只要他一出生,就是盛華能源的最大股東。”
此話剛出口,就像是晴天驚雷一般,別說盛煜的姐姐、姐夫們了,就連林艾也楞在了那裏,耳邊嗡嗡作響。
“你是不是瘋了!這孩子還沒出生呢?!”盛岚嚷道,激動差點從椅子上竄起來,卻又被她的丈夫牢牢摁住。
“爸,您确實有點沖動了,這事還是得和公司董事會商量一下吧?”
盛華沒有理睬他的問話,只将視線投向從一開始就穩坐在位子上啜飲着熱茶、沉默不語的男人,“展鵬,你的意見又是什麽?”
他是盛夏的丈夫齊展鵬,也是除了盛華、盛煜以外在集團中持有股份最多的董事會成員。
齊展鵬微微一笑,面容英俊而深沉,相對于另外幾人的慌亂,他只是頭也不擡的說,“我沒有意見,就按照爸的意思辦吧。”
他又側過臉來直視林艾的眼睛,嘴角笑容不變,“那就提前恭喜小林了,我看過CBD的策劃案,很精彩。”
林艾嗫嚅着嘴唇正欲回答,盛華卻先他一步截住話頭,笑着說,“我看就這麽定了。我今天特地請你們遠叔來也是想做個見證人,今後我們與傅家關系也算是更緊密了。”
傅家?與傅家有什麽關系?
林艾有些聽不明白了,只見盛華又朗聲道,“就還請鎮遠兄,多多擔當着些……”他的臉分明是向着座位一旁的遠叔。
鎮遠……傅鎮遠。
林艾電光火石般的想起了這個名字,難以置信地望向一臉雲淡風輕的遠叔,那人神色如常,只是嘴裏仍舊溫和回道,“這是自然,即便我力不從心,還有司禮這孩子……”
後面的話,林艾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周圍太吵,他腦海裏的回憶卻接踵而至、鋪天蓋地,關于傅鎮遠的,也關于傅司禮的。
漸漸的,這兩人在他的印象中相似度越來越高,同樣深邃的眉眼,不茍言笑的模樣,就連和別人虛與委蛇時嘴角的弧度都很一致。
直到盛華的文明杖又敲了好幾下地板,他才醒過神來,仍舊有些發懵地盯着傅鎮遠看,想窺探出他之前說的話有幾絲玩笑的成份。
傅鎮遠只是眼神柔和的注視着他,此時的笑意卻很真實。
沒多久盛煜就回來了,他直奔客廳,見到這雞飛狗跳的陣仗也愣了愣,不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事,但看到林艾安好如初,心裏便踏實了幾分。
一看到盛煜露面,盛岚的哭鬧聲更大了些,直指着他的鼻子恨聲道,“你真是有本事!你随便帶回來一個Omega就将老頭子哄睡着了,連股份都拱手讓出來!我看這個家也算是完了!”
盛煜聞言,瞳孔微縮,下意識地望向林艾,顯然也并不知情今天盛華的決定。
見到他面上微訝的表情,林艾趕緊擺手解釋,“不是給我的……是給孩子……你放心,我不會要的……”
他的面色有些發白,嘴唇卻鮮紅誘人,一雙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緊張兮兮地瞅着自己,十分惹人憐愛。
盛煜琥珀色的眸光輕動,上前一步攬住了他的肩膀,說,“該要的,爸給你什麽,你就拿着。”
見他還欲掙紮推辭,盛煜便捏了捏他瘦削的肩胛骨,暗地裏使了幾分力氣,讓他鎮定下來後才低聲道,“別擔心,萬事有我在。”
林艾這才乖乖依偎在了他懷裏,嗅着他身上傳來的淡淡海鹽香氣,漸漸将躁動不安的心情平複下來。
這一幕全然落進了一旁靜坐不許的傅鎮遠眼裏,不禁眉頭緊鎖,方才臉上積攢出來的笑意也一掃而空。
他開始重新審視起林艾的一舉一動來。
鬧劇在盛煜的冷言冷語中結束,他像顆軟釘子,你氣沖沖要過來罵時,他對你笑而不語;你不說話了,他反而教訓得你啞口無言。
盛岚夫婦自然在言語上讨不到他的便宜,盛夏和齊展鵬又不屑為這些事情駁了情面,最後這幾個人就只能黑着個臉離開盛家。
他們走後,傅鎮遠自然也不再多留,只是臨走前特意避開了盛煜,語氣有些微妙的對林艾說了句,“如人飲水。”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句話林艾是知道的,可他并不太明白此刻傅鎮遠說這些的初衷,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說。
……
從這次盛華公開決定以後,林艾的身位直數上漲,有不少名門世家遞來各式各樣的宴會邀請函,想要結交他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盛家準夫人,但被盛煜通通攔了下來。
“挺着肚子不要亂跑。”那人這樣說。
林艾覺得他說的太誇張,哪有挺着肚子,自己只是小腹比以往微微凸了一些,腰身也粗了一點點而已,手長腳長的模樣也看不出來懷着孕。
盛煜這次的态度很堅決明了,就是不同意他私自外出,連見普通同事也要得到他的準許才行。
林艾心裏知道,他是擔心從那天以後,這兩個姐姐、姐夫會有別的舉動,所以提防着,不給他落單的機會。
但這天晚上,一貫早出晚歸十分忙碌的盛煜卻突然打電話回來,說是要帶他去參加一場慈善晚宴,讓他稍微準備一下,過會就派車回來接。
林艾只好拖着疲懶的身子從床上下來,換了身得體的西服套裝,頭發整齊梳在腦後,露出了一張漂亮白皙的面孔。
慈善晚宴是在一家知名星級酒店宴會廳裏舉辦的,林艾直覺會碰到老熟人,不禁心裏暗自高興,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和殷彩碰面了,也不知道現在公司情況如何。
盛煜讓他挽着自己胳膊将他帶進了會場裏,給他挑了杯顏色很淡的葡萄汁,看起來像紅酒酒液一樣,味道卻有些甜膩。
“你去忙吧,我自己轉會。”他體貼地對盛煜說道。
一路走過來時,他已經看到好幾個人蠢蠢欲動,想要找空子湊到盛煜身邊,借着這次宴會機會攀談結交,只是礙于林艾的存在,不好直接過來破壞他們二人氛圍。
“去吧——”盛煜說道,今天似乎對他格外順從,只微笑着叮囑他要小心肚子。
林艾端着酒杯慢慢悠悠踱出了宴會大廳,順着轉角一直往裏走,光線越來越昏暗,這是貴賓休息區。
他懷孕後,腿腳容易酸軟,随便走一會路就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打會兒盹,另外想打電話問問殷彩今晚有沒有來這個慈善晚宴。
挑了間最裏面的休息室,遠離大廳的音樂聲,這裏十分安靜,連很輕微的動靜都聽的一清二楚。
躺在柔軟的沙發上,林艾開始閉目養神,他穿的西服褲,腰帶有些勒着小腹,不太舒服,翻了幾次身後,他還是坐了起來,将腰帶抽了出來,扔在一旁,發出一聲脆響。
與此同時,隔壁包廂裏也傳來了一聲悶悶的響聲,像是肉體着地的聲音,聽得林艾心頭一跳,以為是誰不慎睡着後從沙發上滾落下來了了。
過了會,他聽到有人低低的呻吟,十分壓抑痛苦,間或夾雜着幾聲喘息。
看來像是摔得不輕,林艾這樣想着,想起身出去看看,卻又被一道熟悉的嗓音釘在了原地。
“這樣可以嗎?……”
原來隔壁包廂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只是他說話的聲音太過熟悉,軟軟糯糯的,又有些青澀,林艾總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人說話。
可是一剎那間,他又想不起來了,只好凝神細聽,努力地在腦海裏翻找着記憶。
這時,又聽到隔壁那人不冷不熱地開了口,說出的話卻讓林艾耳尖紅了紅。
“這樣舒服嗎?……要不要換一下位置?……”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回答的,他又說,“你最好聲音小一些,我不确定這裏還有沒有別人……”
他的話似乎起了一點效果,之前那個人的呻吟聲逐漸壓了下去,變成了沉重的喘息,林艾透着隔層都能感覺到他呼吸的頻率很是急促。
原來這兩個人是躲在這裏偷歡……
林艾慶幸剛才沒冒冒失失闖出去壞了別人的好事,可他又在心裏好奇起來,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的男孩子,到底是誰?
能進到這裏的賓客無疑是非富即貴的,這樣年輕稚嫩的嗓音,估摸也就二十歲左右,甚至不到。
林艾揣測,這估計是哪個有錢人養着的金絲雀,今晚挑了個不太重要的慈善晚宴帶出來放放風而已。
只是,他并不認識什麽金絲雀,這個男孩的嗓音聽起來怎麽會這樣熟悉?
正愁眉苦臉思索着的時候,他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吓了自己一跳,連忙看也不看的掐斷了。
想必隔壁也已經聽到了,完全靜了下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林艾屏息靜氣坐了一會兒,見隔壁還是沒有動靜,他才匆匆系上褲帶,想要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誰知道隔壁的人好像也是這麽想的,他剛一拽開門,隔壁的門也同時響了起來,彼此竟打了個照面。
林艾想要後退已經來不及了,他僵在那裏,睜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像是被一盆看不見的涼水兜頭澆下,冷意席卷全身,心髒鈍痛。
是傅司禮。
即使光線再昏暗,林艾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他,從氣味、身形甚至站立的姿态。
那人寒冷冬夜裏只穿着身單薄的襯衫西褲,衣衫褶皺不整,領帶外斜,額發濕漉漉的,臉頰上也有着一層細細密密的薄汗。
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漂亮深邃,透着點點稀碎的水光,像極了冰川山泉裏浮着碎冰的長河。
“傅先生,您的外套落下了……”
相對無言的時候,傅司禮身後的門又開了,鑽出來一個身形纖細的Omega,有着清秀白皙的臉蛋,和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他是拎着傅司禮的西服外套出來的,看到門口的林艾時也是一愣,繼而高興的喊了聲,“林先生!沒想到你也在這裏!……”
居然是夏天。
居然是那個在醫院裏一直照顧着自己起居的護工夏天。
林艾努力對他擠出一個微笑,卻沒有什麽想要寒暄的心情,更何況是在這種冤家路窄的情況下。
“你……”傅司禮伸手想要觸碰他,卻被林艾後退一步避開,他的動作幅度太大,抗拒意味太過明顯,以至于自己撞到了門上,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夏天顯然是不太明白他們之間的事,還楞楞地擡頭盯着他看,眼神率真又直白,看得林艾心裏陣陣絞痛。
“我要走了。”他丢下這句話就想離開,傅司禮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低聲問,“去哪?你一個人?”
不知為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無力,林艾認定他是剛才在隔壁縱欲過度,導致身體還沒适應過來,于是心裏更是涼了幾分。
“放開。”林艾冷淡的說。
傅司禮卻很執拗的僵持在那裏,離他很近,幾乎讓林艾覺得,他很想要貼到自己身上,黏着自己。
深吸一口氣,林艾用力甩開他的手,将他猛然一推,傅司禮措不及防,身影一晃順勢往一旁倒去,被夏天的擋住,兩人雙雙撞在了牆壁上。
林艾也有些錯愕,他沒想到自己的力氣居然這麽大,更沒想到傅司禮此時居然一推就倒了。
“林先生,你是不是瘋了呀?!”夏天大叫道,似乎很不能理解這個以往溫柔可愛的林先生,現在怎麽變得如此冷漠、不近人情。
“抱歉……”林艾低聲道,撇開眼不去看他們,只随便扯了個理由,“我愛人在找我,我着急了些,抱歉……”
說完,他也不等回應,只匆匆拔腿就走,隐隐約約還聽到後面夏天在抱怨着他的粗魯和冷淡,絮絮叨叨,卻始終沒聽到傅司禮的聲音。
直到走出去很遠一段路,林艾回頭時,傅司禮還默默站在原地看着他。
即使燈光昏黃,只能模糊看到他大致的輪廓,但林艾也能感受得到他快要将自己灼傷的眼神。
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總這樣。
一邊做出被傷害的樣子,一邊還要這樣戳他的心。
……
回去路上林艾一言不發,盛煜也不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直到晚上睡在一張床上時,林艾的情緒才徹底爆發出來,他對着盛煜大喊,“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故意帶我去,故意讓我看到傅司禮……”
他将枕頭扔向盛煜虛張聲勢地兇他讓他滾,自己眼淚卻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對,我現在就是很難過,我就是很生氣,我恨他,但是又能怎麽樣?……”
“我可沒有故意讓他帶小情人去宴會的,”盛煜舉起雙手示弱,“我只是委婉的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他那裏,誰都可以替代的。”
“他帶着夏天經常去各個宴會,已經不是一件稀罕事情了,聽說連他的總裁辦公樓裏,夏天也是經常自由出入的。”
盛煜慢慢靠近他,一把擁住了他,“你難過什麽?憑什麽難過?你哥可一點不難過……”
林艾哭得抽抽噎噎,卻也沒辦法反駁他,明知道盛煜說的都是事實,他的心裏還是撕裂般的疼。
“好了,好了,”盛煜輕聲哄他,“你要知道,你在我這裏才是無可替代的,Chérie,別再挂念着他了,我看你上次從傅家回來以後就動搖了很多。”
“我沒有……”
“你自己心裏知道有沒有,你問了殷彩好幾次傅氏香水的案子,不就是想再找機會和傅司禮見面嗎?”
盛煜無情的戳穿了林艾僅存的那一點點小心思,讓他的眼淚流的更兇猛些了。
“你在想方設法見他的時候,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貼身陪伴着……林艾,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我清醒不了。林艾想。
如果感情說是清醒就可以清醒的話,他早就忘記了傅司禮,不會這麽再苦苦煎熬着,
“我真的很累……”林艾哭着對盛煜說,“我每天都很想他,起床的時候,睡覺的時候。有時候夢到了他,我都會心情好一整天……這些時候,他都在幹什麽,他和誰在一起?……”
“我讨厭他,我恨他。他居然這樣對我,有什麽辦法能讓我忘了他?我真的好痛……”
“愛我,”盛煜溫柔地捧起了他淚痕斑駁的小臉,垂眼細看,“愛我,Chérie,從今天開始愛我——”
說着他的親吻羽毛般的落在了林艾的眉梢眼角,直到覆在那張飽滿豐盈的紅唇上。
這一次,林艾沒有向以往一樣躲開他,反而急切的貼了上去,像尋求庇護一般的,将自己揉進了他的懷抱裏。
心裏好空。
亟待被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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