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太累
冬日的天空是很深的藍色,車頂有扇天窗,陽光透過玻璃籠罩在林艾身上,暖融融的,有細小的粉塵顆粒在空氣中上下浮動。
他一直盯着車窗外的某一處景致,睫毛眨得很慢,每一次交接相錯時,都會有淚珠滴落下來,又被沉默地擡手揩掉。
去傅宅的路程不算遠,林艾卻覺得很漫長難熬,僅僅在這車廂裏就回憶完了過去一家三口甜蜜溫馨的日子。
當然,回憶裏并沒有白鷗的存在,他也知道那些年确實虧欠了白鷗很多很多。
對于父親的死因,林艾一時間不能夠釋懷,他想要當面向白鷗問清楚事情的原委。
私心裏更偏向認為是齊頌主導大局的,為了謀取暴利,不擇手段,更是利用了白鷗的感情。
因為無論如何,他也想不通,到底是怎樣的怨恨,才能讓一個人将親生父親推上了絕路。
如果這一切都是齊頌的罪過,林艾希望白鷗能夠清醒一點,配合自己站出來将齊頌繩之以法。
車停在了傅宅門口,氣氛與往日不同,處處透着股蕭條冷清的氣息。
有眼尖的傭人想走過來給林艾開車門,他倒先一步下了車,急急地抓住人問,“我哥哥在哪裏?”
“在……在書房。”傭人結結巴巴答道,眼神不住瞥向他高高隆起的肚子。
林艾無視他們探究的目光,扶着腰費力地往樓梯上走去,那裏鋪着暗紅色的地毯,厚重綿軟,腳步踩上去很難發出聲音。
即便這樣,白鷗還是從書房裏走出來了,他穿一身病號服,肩膀上搭了件羊毛外套,居高臨下地看着林艾,眼神中是慣有的冷靜自持。
林艾站在樓梯拐角的陰影處裏與他對視,手背不小心蹭到了大理石牆壁上,有絲絲涼意滲透全身。
幾秒後,白鷗先打破沉默,彎了彎唇角,說,“愣着幹什麽?先上來吧。”
他的眉眼單薄,只要帶着笑意就會溫和許多,讓林艾剛才一剎那間生出的戒備之心又重新松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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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他輕聲應道,在白鷗注視的注視下走上了樓梯。
書房并沒有開暖氣,只是在壁爐裏扔了幾塊木柴,燃燒起來時有淡淡的橡木味道,偶爾會傳出幾聲噼裏啪啦的輕響。
桌上意外放置着一個剛開了機的筆記本電腦,旁邊是兩杯新泡的花茶還冒着騰騰熱氣,林艾并沒有去碰其中的一杯。
坐下來後,白鷗微笑着看了一眼他的肚子,輕聲問,“預産期是什麽時候?”
“下個月初。”
白鷗點點頭,手裏漫不經心的滑動着鼠标,只平淡地說了句,“那是要多加注意些了。”
林艾只随意符合了幾兩句,就沉默下來,談話陷入僵局,誰也沒有主動提及今天見面的原因。
過了許久,白鷗才嘆息一聲,望向對面坐着的林艾,臉上帶了幾分明顯的愁容,說,“齊頌哥哥已經被拘留了,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我想知道……”林艾剛說幾個字就喉頭哽住,眼睛紅了起來,他要伸手揉了揉眼角後,他接着問,“爸爸的死……和你有關系嗎?”
“沒有。”白鷗回答的很幹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來傅氏曾經那樣打壓過爸爸。”
停了一瞬後,他又說,“當年傅氏收購爸爸手裏的項目,說給了七個億,可是齊頌哥哥說事實只有五百萬。”
“你別再替他說話了。”林艾擡起淚眼看他,低泣道,“我已經看到所有資料了。确實是齊頌經手謀劃了這一切……”
“哥哥,你這麽多年來對爸爸沒有感情,我可以理解的。可是為什麽要助纣為虐呢?爸爸才是你最親的人。那個齊頌,不過是把你看作上位的工具……他要是真的愛你,他怎麽會把你拱手讓人?……”
“你住口!”白鷗厲聲打斷,他明顯被這些話刺激到了,臉色是前所未有過的陰冷,吓得林艾噤了聲。
“你又知道些什麽?不過是随便看到一些資料就信口胡謅。你這麽喜歡看,就讓你看看真相——”說着,白鷗就将一旁的筆記本顯示屏轉過來,“這是兩年前,因為怕影響傅氏形象,公關部門從記者手裏買到的底片。”
他點擊了播放鍵,視頻開始是一段虛焦,似是隔着很遠的距離對準了馬路對面,林艾認得這段路,分明是傅氏集團的樓下。
鏡頭晃了幾下後,出現了幾個西裝革履的人,簇擁着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大樓裏走了出來,正往路邊停着的車裏走去。
是傅司禮。
時間定格在兩年前的他,頭發稍微長些梳在了腦後,兩邊鬓角修剪的很整齊,露出一張冷峻肅穆的臉。
林艾沉默不語地盯着屏幕,恍如隔世,兩年前的這時候,他和傅司禮還沒相識。
突然,屏幕下角一個黑影沖了過來,舉着手機裏的一疊文件,正在大聲叫嚷些什麽,被一群保镖攔住。
傅司禮似是正在接電話,眉頭不高興地蹙了起來,盯了他片刻後,側頭朝身旁的保镖耳語一番就鑽進了車裏。
保镖順勢将那個突然闖出的男人摁壓在了地面上,幾個人湧上來拳打腳踢幾番,從他們偶爾側身的動作裏可以窺見,男人沒有多做抵抗,始終只護着手裏的文件。
林艾顫抖着手用鼠标将視頻裏的鏡頭放大,再放大,清楚的看到那張鼻青臉腫的臉。
他捂住了嘴巴才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眼淚斷了線的落下,心痛得幾乎要窒息。
視頻的最後,那一群人離開了,只剩男人跪伏在地面上嚎啕大哭,過了很久,他才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文件離開。
“哥哥,這是真的嗎?傅司禮……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林艾艱難地開口問道,潛意識裏還是難以置信那個人和自己父親的死有關系。
白鷗表情憐惜的望着他,嘆口氣說道,“可能是為我出氣你吧,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他說的是自己剛考進A大的第一年。
林天啓和白聞明明知道了,卻從沒有叫他回家吃過一頓飯,也未嘗去探望過他。
面對這些,白鷗表面并不太積極,心裏卻隐隐期盼着有一天,可以和一家人同坐在桌子上吃飯聊天,像世界上很多的家庭一樣。
他的這個期盼,在生日當天收到了回應,白聞打電話告訴他,為他準備了一桌酒席在高檔餐廳,希望他能夠請了晚自習的假,來餐廳裏吃頓便飯。
白鷗有些羞澀,便推辭幾句說走不開,于是電話轉交到了林天啓手裏。
那個男人,一向對他不聞不問,竟然也會低聲哄他,叫他小鷗,囑咐他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到場。
白鷗只好答應了,心裏又高興又感動,來不及告訴齊頌,就從宿舍裏跑了出去,穿得還是一身半舊不新的運動服。
餐廳內裝潢确實很高檔,有璀璨銀輝的水晶吊燈,光潔到能反射出人影的大理石瓷磚。
但是和他灰頭土臉的樣子很不相稱,于是林天啓狠狠地皺起了眉頭,說了句,“真是不出彩,一點都比不過你弟弟。”
這句話,至今白鷗還記得很清楚,每次他照鏡子的時候,耳畔總會想起那人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眼裏的嫌惡。
不過白聞卻很心疼的拉起他的手,責怪道,“這孩子,也不知道換身好衣服。”
白鷗難為情地抿了抿嘴唇,其實他們不知道,這已經是他衣櫃裏,最為體面的一套衣服了,牌子雖然不貴,卻很耐穿。
後來白聞從樓下的名牌店裏,替他買了一身新衣服換上,很親昵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挺瘦的,腰身竟然和你弟弟差不多。”
他又看了看白鷗的臉,笑着說,“別聽你爸爸胡說,你也是長得很漂亮的。”
于是白鷗的心情又好了起來,他想,白爸爸還是真心對我好的,他們只是有些生疏而已,天下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子女呢?
這樣安慰着自己,上了樓以後,他才明白,其實今晚的晚宴并不是用來給他過生日的。
林天啓單獨帶着他周轉在幾個Alpha 富商身邊,有意無意地透露出自己的Omega兒子已經成年,到了可以訂婚的時候了。
有兩三個膀大腰圓的富商,對白鷗表達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林天啓像是很高興的樣子,笑得眼角細紋都出來了。
在無人的時候,他又将臉沉了下來,對白鷗低聲訓誡道,“楊總和劉總都是才離過婚沒多久,他們要是看上了你,以後你的日子會比我們好過很多。”
見白鷗木讷呆怔的表情,他不高興地皺着眉頭,說,“你也知道,你身體不好,像你這樣的先天性心髒病的Omega以後大概率是不能生育的,只能享享清福。他們兩位老總都是離異有孩子的,今後也不用擔心生育問題。”
他讓白鷗去向其中一位楊總敬酒,因為在他看來,楊總家底更為殷實,模樣也可以看得過去。
白鷗只好端着酒杯走向角落裏的楊總,面露怯意地說了幾句祝福語,向他敬酒。
誰知這個楊總卻行為不端,仰仗着自己多喝了幾杯酒,又站在角落裏,就想對白鷗動起手腳。
白鷗驚恐的閃躲着,一避再避,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引得他震怒,揚言要給白鷗教訓。
騷動聲引來了旁人的注意,一直在餐廳別處的白聞,也端着酒杯,急急走了過來攔住楊總的暴行,低聲向他道着歉,為表誠意,連連灌了自己好幾杯酒。
宴會廳裏明明暖氣很充足,可白鷗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從頭到腳,感受不到一絲溫暖,他麻木地被白聞摁着背後,彎腰道歉。
最終,他還是推開了白聞的手,跑了出去,再也沒有理會身後的呼喊聲。
故事說到這裏就不再往下說了。
白鷗的眼裏也盈滿了眼淚,微笑着對林艾說,“那天我回去後,也吃到了生日蛋糕。是齊頌哥哥買的,被雨淋得很濕,已經看不出來上面的花樣了。可我們還是坐在路邊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林艾,你告訴我,誰才是親人。”
林艾回答不出來,他的世界觀在此刻被重新打亂推翻,內心的震動無以比拟,原以為這只是單純的為了利益發生的事,沒想到背後牽扯出了許多內幕。
他不知道,自己記憶裏溫和有愛的父母,在白鷗面前竟然是那樣的市儈無恥,試圖逼迫體弱多病的Omega孩子早日嫁給富商,換取榮華富貴。
他又驚又怒,一連串的打擊下來,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有種暈眩感席卷而來。
但很快這種暈眩感就被另一種更為清晰的痛感代替,他的腔口陣陣收縮,腹部傳來劇痛,一時間疼得眼前發黑。
“不行……我、我肚子好疼……”林艾捂住腹部斷斷續續的呻吟道,身子往後仰去,試圖伸展手腳,張開雙腿。
這一系列變故也驚到了白鷗,但他在短時間內就恢複了平靜,一言不發地盯着臉色發白的林艾,并無其他舉動。
林艾被這種痛感折磨得死去活來,忍不住去住白鷗擱在桌面上的手,“哥哥,快叫醫生……我肚子好疼……”
他的眼淚糊了一臉,視野朦胧中看不清白鷗的表情,只覺得他抓住的手面冰涼涼的,沒有一絲熱度。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了……”他哭泣着哀求,兩 | 腿 | 間在陣痛中,傳來濕漉漉的感覺,摸不清是羊水破了還是流血,讓林艾心裏直發虛。
白鷗的不為所動更令他痛不欲生。
他幹脆甩開了林艾的手,端起了面前已經涼透了的花茶,輕啜一口,道,“這個孩子,本來就是我送給你的。沒有我把傅司禮推給你,也不會有孩子的存在。你既然這麽想給爸爸讨回公道,幹脆就不要生下傅家的種。”
林艾的額角滲出大片冷汗來,只能咬着牙呻吟,吐露不出任何話語。他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試了幾次,卻也只能跌坐在原地,痛得渾身顫抖。
白鷗像是覺得有趣,只端着杯子凝視着他的舉動,有些神經質的時不時發出幾聲輕笑。
林艾累得精疲力盡,又痛又體力虛脫,他放棄了掙紮,在一片暈眩中,聽到書房門被用力砸開的聲響。
有人從椅子上抱起了他,在他耳邊一聲又一聲的喚着他的名字。
林艾茫茫然地睜了睜眼,卻只能看見一片漆黑中,某個人深邃而又精致的五官輪廓,眸子裏的浮光躍金、光影交錯,如同冰川腳下常年飄着碎冰的長河。
“太累了……”重新閉上了眼睛,林艾喃喃道,“真是太累了,想好好的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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