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換了間有暖氣的病房, 路游游總算不再繼續哆嗦。中途邴辭打了通電話, 沒過一會兒就有兩個學生幫忙把她的衣服送來, 路游游在單人病房裏沖了個澡, 将身上的鹽粒子沖掉,換了身幹淨衣服出來,這才感覺暖和起來。

邴辭正蹲在地上,将她換下來的鞋子上面的水草扯下來。他個子很高,白襯衣袖子捋起,蹲在那裏也顯得高挑。

讓他給自己做這些,路游游眼皮子一跳, 內心的羞恥程度不亞于“被人幫忙洗衣服”。

她趕緊走過去,把髒兮兮的鞋子随手扔進一個塑料袋裏,往身後一藏:“沒事,不用管了, 我先帶回去,晚上回酒店再說。”

邴辭站起來, 看着她, 微微嘆了口氣。

“怎, 怎麽了?”路游游莫名有點心虛。

可能因為邴辭一向溫和清冽的緣故, 方才卻露出那樣焦灼而後怕、甚至有些嚴肅的神情,這讓她陡生一種被家長抓到在外面被別人欺負了的感覺。

“我又不是故意的。”路游游趕緊先發制人地委屈上了:“我就是去玩個海上項目,誰知道怎麽會發生這麽大的意外。”

邴辭看着她,眉梢松了松,有些無奈地說:“我又沒怪你, 不過這事兒你別管了,回酒店後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覺,待會兒我去買些預防感冒的藥,你睡前沖一包。”

路游游自知理虧,讓人擔心了,乖乖地“哦”了一聲。

邴辭想叮囑她很多事情,但又怕她嫌自己煩,最後什麽也沒說,找護士借了個吹風機,遞給路游游:“把頭發吹幹,不然出去要感冒了。”

路游游把半幹的頭發捋到耳後,趿拉着鞋,轉過身去吹頭發。

邴辭掏出一雙棉質運動襪遞給她:“幫你拿衣服的那兩個女生沒找到你襪子塞行李箱哪兒了,我剛剛出去買了一雙。”

女生的襪子小小的,在邴辭的手裏,盡管外面有塑料包裝,但也只是小小柔軟一團。

路游游特別不好意思,趕緊接了過來。

她接過去,邴辭匆匆側頭看向別處,耳根也莫名有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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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初白輸過液後,醒了過來。衛楠過來找路游游,問她能不能過去一趟。路游游心裏想着,不管怎麽說宋初白也算救了她一回,而且有些事情必須得說清楚,于是就跟着衛楠過去了。

邴辭在她身後默默地将她換下來的衣服鞋子收拾了下,裝進袋子裏,随後出醫院了一趟。

方才海面上的混亂發生之後,沙灘上的人在短短半小時之內少了很多。

周漾玥已經報了警,但這畢竟是在異國他鄉,一時之間根本找不到證據。

警方來了之後,只有周漾玥那邊單方面指控沈菱菱,然而周漾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被警方當做她是胡攪蠻纏。

邴辭過去找了下監控,發現無論是游艇上還是沙灘邊上,的确都沒有監控。

不過他的視線很快落到了不遠處停着的一輛送礦泉水的貨車上,他臉色發沉,飛奔過去,聯系到貨車司機,要到了貨車的黑匣子。

醫院這邊。

路游游進去時,宋初白正坐在雪白的病床邊沿,垂着眸,唇色看起來有些病态的發白,他沒有挂針的右手拿着一條毛巾,慢吞吞地擦着漆黑短發上的海水。

水珠從他發梢上滴落,他擡起頭來,看向走進來的路游游。

“你沒事吧?”宋初白開了口,他皺了皺眉:“我記得你不會游泳。”

路游游有些意外,路鹿不會游泳的事情除了班上周漾玥那幾個曾經試圖把她推下泳池的女生知道,再就沒什麽人知道了。宋初白之所以知道,應該是翻過她社團報名表。

不過無論宋初白是出于什麽原因去了解她,路游游也不太想知道。

她胡謅了個理由:“暑假的時候去學過。”

病房裏一時之間沉默了下來。

宋初白點了點頭,淡淡道:“挺好。”

“不過不管怎麽樣,謝謝會長救了我。”路游游倒了杯水,走過去,放在他床頭邊上。

宋初白注視着她的動作,見她即便走近,也離自己有至少一米的距離,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不用謝。”宋初白嘴硬道,冷冷找補了句:“就算不是你,任何一個人落水了,我也會救。”

路游游聳聳肩,非常想說自己壓根無所謂,你愛救誰趕緊救去。

但好歹宋初白剛救了自己,她也懶得去刺激宋初白。

“你沒事就行,那我走了,衛楠在外面,你有事叫護士。”路游游神情很淡然,轉身朝病房外走。

這就走了嗎。

宋初白冷冷道:“你回去後吃兩片感冒藥,沖個熱水澡。”

“不勞會長費心。”

宋初白不由自主攥住了床單,指骨用力到發青。

他擡頭盯着她的背影,徹底失去什麽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

他救了她,但她對待他的态度依然很淡。與其說是想方設法地避開他,倒還不如說是像個陌生人一樣,漠不關心,只是禮節性地進來問候一下。

宋初白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從所未有的惶然。

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挂着藥水的鐵架子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緊接着是腳步聲。

路游游還沒走到門邊,手腕就猛然被一只冰涼的手扣住。

她驚了一下,回過頭來。

宋初白将針管猛地扯了,走到她面前。

他攥着她的手腕,低着頭盯着她的眼睛幽深不見底,壓抑着各種混亂的情緒。

宋初白的聲音沉沉的,或許是剛從海水裏出來的原因,還有些啞:“為什麽,你以前明明——”

“都過去了。”路游游蹙眉道。

宋初白神情一刺,死死盯着她:“怎麽能說過去就過去?你單方面說都過去了就過去了?”

路游游覺得宋初白這話非常的可笑。

她本來沒有生氣,更因為宋初白救了自己,而想向他道謝,但此時路游游有些忍無可忍。她已經辛辛苦苦走過一遍劇情了。即便是在這一回目,她跟在宋初白身後的那兩年也是真實存在的,不管怎麽說也為宋初白做了那麽多事情。

她自認沒什麽對不住宋初白的,即便不是演戲,花了兩年去追逐一個人,大多數人也會累的。

她重重抽出自己的手腕:“我辛辛苦苦跟在你身後的時候,你不是根本不接受嗎?!我覺得我不追了,會長你應該高興才對。即便不是我,換了任何人,花了漫長的時間去喜歡一個人,而得不到任何回應,也都會很疲憊的。會長,沒有人會一直在你身後等你的。當時那麽多人嘲諷我——”

看見宋初白臉色有種不正常的虛弱的白,路游游皺了皺眉,忽然懶得去訴苦,道:“算了,現在說這些完全沒意義,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宋初白身影晃了下,沙啞冷質的聲音在路游游身後響起:“對不起。”

路游游愣了一下,但腳步沒停。

手腕再一次被抓住,宋初白不知道在想什麽,沒吭聲,只是垂着頭,眼底神色晦暗不清,執拗地不願讓她走。

然而最終路游游還是走了。

以前像向日葵一樣圍着宋初白的她已經下線了,現在她要去過自己的人生。

路游游離開之後,宋初白扶着牆,不知站了多久。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徹底失去什麽的感覺令他心中被死死攥住,好像破了一塊,開始漏風,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只是很茫然。

他冰涼的手指神經質地動了動。

這一瞬他清晰地知道,唯一喜歡着自己的人,被自己弄丢了。

自欺欺人沒有用。沒有人會在原地等自己。

宋初白很後悔。

後悔到有那麽一瞬臉上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一向僞裝起來的冰封也盡數無力地卸掉,只剩下狼狽與茫然。

這兩年來她朝他奔赴而來,每次見到他眼睛都會亮起來,裏面仿佛有星星。她蹲守在實驗樓下,見到他就立刻跳起來,揉一揉困倦的雙眼,跟着他跑。她送傘、送藥,送一切她可以為他做到的。

可這兩年他是怎麽做的?他只是遠遠地看着,或者冷冰冰地讓她滾。

她當時一定很難過。

于是某一天,手機裏的短信不再多出第七百二十三條。

她不再出現在他面前。

她終于徹底放棄了他,并與他背道而馳。

病房裏有風吹進來,死寂一片。

宋初白喉嚨滾動,瞳孔裏一片茫然與刺痛,他搞不清楚為什麽會到了這一步。

後山那天,他其實第一眼就看到她了。

但她每次都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每次出現,就多知曉一點他的身世。

宋家那些人用私生子來指摘他,宋老爺子從來沒正眼看過他,他媽承諾帶他走也只是為了從宋家騙一筆錢。就連衛楠與趙一晟跟在他身後,也僅僅只是為了等着他奪取宋家繼承權之後,從他身上分一杯羹。

那麽她,又憑什麽會是真心對他呢。

他覺得她的喜歡不是同情就是憐憫,或者是抱着一顆聖母心,想要來救贖他。

而他最厭惡的就是這一點。

她會不會覺得這樣很好玩?她會不會等他真的慢慢陷進去以後,便立刻抽身離開,然後譏諷他像個傻子一樣嘗到了一點好,就那麽輕易地陷進去?

宋初白不确定,或者說害怕。

他惡意地冷冰冰的,想看看她到底能堅持多久,到底能對他好到什麽程度,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會不會随時走開。

然後就這樣,他遲了一步,傷害了她。

他就這樣失去了唯一一個真心喜歡他的人。

直到這一刻,宋初白才發現,他心裏有種什麽被活生生撕下去的感覺。

是他親手把她趕跑了。

路游游離開病房時,病房裏沒有絲毫動靜,宋初白沒再追出來。路游游松了口氣,在心中問系統:“沈菱菱做的手腳,有沒有辦法找到證據?”

沈菱菱也該受到教訓了,否則這樣的事恐怕不會只發生一次。

系統道:“你從海裏被撈起來,我就查了一圈,沙灘上沒有監控,但是我查到遠處甲板上地一輛貨車的黑匣子好像拍到了一點東西。”

路游游倒了杯水喝:“什麽顏色的貨車,我待會兒去一趟。”

系統:“你不用去了,我看邴辭好像已經去過了。”

路游游一愣。

路游游收拾好東西出去,剛走出幾步,就見到邴辭正在走廊那邊等自己。

他立在走廊盡頭的窗邊,看着外面的風景,單手插在兜裏,身上挺括的外套略沾了些沙,顯得微淩亂,但這并不妨礙他寬肩長腿吸引了許多走廊上的人多看一眼。

他眉尖微微蹙着,因為逆着光的緣故,半張臉看不太清,不知道在想什麽。

路游游走了過去。

“邴辭。”她喊了聲。

邴辭背影僵了一下。

路游游讓了讓兩個護士,繼續擡步朝他走過去。

邴辭額發被窗戶滲進來的海風輕輕吹動。

他喉結滾動一下,慢慢回過頭來。

他看着她,沒說話,但臉上的神情顯而易見地輕松了些,甚至是如釋重負。

路游游有些愕然,問:“怎麽了?”

“沒什麽。”邴辭抿了抿唇,他盯着路游游,心裏的一塊沉甸甸的巨石終于慢慢落地,他忽然撥開人群,快步朝路游游走過來。

“餓了嗎,想吃什麽,先回酒店,我去買。”

邴辭不說路游游還不覺得,他一說,路游游立刻感覺餓了。

她摸了摸肚子,有點不好意思:“中午沒吃多少。”

邴辭看着她,心裏的那點不安終于消散些許。

他眼眸裏漾起些許笑意,擡手揉了揉路游游的頭:“那走,我請你吃好吃的。”

他什麽也不會說,但他其實也很害怕失去。

怕她去了那間病房,就和以前一樣,再也看不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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