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公元九一O年。

荒原上積雪無人打掃,只有馬蹄踏過的地方才露出蒼黃的草皮。半融的雪看上去很肮髒,與細碎的冰碴混在一起,散發着清冽的寒氣。

“行了,停下來,歇一會兒。”

呼統領發出命令,勒住馬頭,回轉身看着被縛住雙手拖在自己馬後的那個人。此刻,他正利用難得的休息機會靠在旁邊一棵孤零零的白楊樹幹上,微微喘着氣。

黑色的衣襟已經破碎,沾滿了泥濘,手腕上被縛的地方已經被磨出了血,膝蓋和腳趾處也滲着血漬。

仿佛感覺到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少年轉開臉,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一只深褐色的皮質水袋被打開塞子,舉到他的鼻端下面:“渴了嗎?從昨晚到現在滴水未進,我就不信你不想喝水!”

眼神照例被長睫毛擋着,少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這使他的樣子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成熟。

“啪”,一記重重的耳光。

少年的臉被打得偏向一旁,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終于擡起眼皮。

打人的倒像是受到了極大侮辱:“這樣看着我做什麽?當我是蟲子嗎?”

又是一記耳光。這回少年臉上的紅暈變得對稱了。

開始有血從少年唇角滲出來,偏偏呼統領不甘就此罷休,死卡住他的下颌,将水袋對着他口中亂灌一氣:“爺爺就不信制不服你個小混蛋!”

少年被嗆得連連咳嗽,衣領都被淋濕了。

一衆下屬看着統領奇怪的舉動,目瞪口呆。

忽然,有個機靈的叫了起來:“呼統領,西南方向有動靜!”

衆人連同呼統領都擡起了頭觀望。果然,遠方地平線上,隐隐出現了一列黑影。

黑影迅速擴大,已經可以看出是一支馬隊。從馬背上馱的大包貨物和馭者的衣着來看,應該是商隊而非軍人。

呼統領松了手,将水袋随手塞給身旁一個下屬,握緊了腰間刀柄:“MD,這些人打哪兒冒出來的?”

說着話那商隊已經到了跟前,商人們紛紛下馬,安頓馬匹整理貨物喝水歇腳忙個不停。

領頭的是個焦黃面孔的中年漢子,颌下留着三縷短須,未語先笑典型生意人做派:“不好意思打擾了,敢問官爺們,祁家堡可是往這個方向去的?”

祁家堡的名字一說出來,耶律部落這些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個城堡的存在由來已久,地盤不大卻兵勇将謀,契丹各部落之間再怎麽争鬥,卻都不約而同地不去招惹堡裏的人——犯不着為這牛毛之地耗費軍力。而且,傳說祁家堡的創始人是南方過來的,每月都雇人到故地去運很多新奇貨物回來販賣,久而久之,那些織錦繡帕彩繩珠釵已經成了各部落姑娘媳婦們的心頭愛物,不可或缺。

看情形,這支商隊也是受雇于祁家堡,才從南方運貨回來。

中年漢子倒也上道,見一衆官爺們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趕緊從腰包裏掏出一堆細巧玩意兒,笑容滿面地奉上:“莫嫌醜,回去給妹子媳婦賞玩一回罷了。”

散盡了手裏物件,那漢子回轉頭,目光正與依然斜斜靠在樹幹上的文諾對上。

文諾挺直了背脊,等待迎接那人的譏嘲蔑視抑或輕薄。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那漢子目光中竟然滿是憐惜。溫和的目光落在少年冰封的鬓發、濕透的衣襟和身上透過破碎衣料滲出的斑斑血跡之間,漸漸地,有熊熊火焰在那漢子眼底燃燒起來。

“動手!”

驀地裏一聲怒吼,藏在袍袖之下的刀劍紛紛出鞘,兔起鹜落之間,呼統領這邊的人已經全被制住。待呼某人反應過來時,他自己的頸項上,也已經架上了一柄雪亮的樸刀。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中年漢子冷冷答道:“不必管我們是什麽人,現在放你們一條生路,想活命的,趕緊騎了這些馬滾吧!”

說話間那些假扮的商賈們已經下了呼統領等人的兵器,拉過幾匹矮腳驽馬來,示意他們兩人甚或三人騎上一匹。

呼某人其實早已經吓得腿軟,身為統領卻不得不再說兩句撐門面的話:“這次爺爺是被你們暗算到了,下回別讓我碰見——”

沒等他将這無力的威脅說完,中年漢子一振臂,手中樸刀如箭離弦,直直插入他的胸口。

方才還在耀武揚威的呼統領身子一晃,僵硬地倒地,兩只眼珠鼓突了出來。一直到死,這卑劣的男人對發生的一切尚難以置信。

現場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漢子走上兩步,負着手問道:“還在等什麽?”

這回不用他再多說一個字,呼統領的手下們争先恐後地上了馬,擁擠翻跌狼狽不堪地蝸速馳離。

漢子回轉身,緩緩解開外罩的狐皮大氅,來到文諾跟前。

少年後退半步,背心抵住了身後樹幹,眼底滿是猶疑。

漢子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還記得它嗎?”

深黑色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漢子掌心,漸漸,泛起了霧氣,又被文諾連眨了兩下眼皮,硬壓了回去:“鳴哥-------”

吳鳴用大氅裹住少年細長的身子,掏出袖中的剔骨刀,割斷了縛在那兩只纖瘦手腕上的皮繩。然後,他擡手,從自己臉上揭去了□□,露出了清秀俊美的本來面目,笑容溫潤如玉:“對不起,哥來晚了。”

這冬日的陽光,為什麽變得如此刺目?淚水竟然無論如何也忍不回去。文諾低下頭:“我沒事。”

他沒看見男人眼裏滿溢的柔情,只感覺到自己被輕輕擁入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耳邊傳來男人低低的聲音:“不是說過了嗎?別在我面前假裝堅強。既然是個孩子,就盡情地像個孩子吧。”

“不!!!!!”

又一次從噩夢中醒來,成深睜開眼睛,發現書案上的硯臺被打翻了,淋漓的墨跡沾濕了案頭奏章。

雕花門扇之外,鬥拱畫梁前的青石地上,日光正盛,是個響晴的天氣,就連殿前荷花池裏那些殘枝枯梗,都在蠢蠢欲動醞釀着春天的到來。

冰冷的,只是年輕梁王的心而已。

“小諾-------”成深握緊了拳,靠在龍椅上,重又閉上雙眼,“你究竟在哪裏?”

世子殿下怒氣沖沖地穿過九曲回廊,來到将軍府池塘邊。

冷風吹過,他打了個寒戰:“文諾!”

站在塘邊發呆的人轉過身來:“啊?”

“你個掃把星!”子皓用盡全力一巴掌掴過去,把少年扇得整個人搖晃了一下,猝不及防之下幾乎跌倒,“你說,吳鳴他怎麽會受傷的?是不是你害的,嗯?”

午後的日光有些刺眼,文諾拿衣袖擋住鼻唇,低下頭沒說話。一縷深棕色的散發飄落下來,在被打得發燙的臉頰旁溫柔輕拂。

性格沖動的楚國世子還在吼叫:“說啊,你啞巴了嗎?到底發生過什麽?”

殷紅血漬印染在月白色的棉布上,像一朵怒放的花。

文諾突然擡起頭,聲音冷冰冰的:“你想要我說什麽?你在心裏已經判了我的罪,又何必逼我再說什麽?”

滿腔的怒火如同被當頭澆了一桶油,理智被瞬間燃燒殆盡。子皓猛地一腳踹去,眼看着那個瘦削的身子跌落水中,還不解氣,上去又是幾腳,水花四濺。

就算在南方,嚴冬的水還是冷得徹骨。那種冷是隐蔽的小蛇,細細的牙齒噬咬着每一道骨縫。

子皓的鞋襪全濕了,冷得鑽心。但是一想到水裏那個不識相的家夥比自己更難受,他又莫名地興奮起來,擡腳踩在那個正在努力試圖上岸的人肩上:“還頂嘴不?還頂嘴不?你丫就是欠揍!”

文諾嗆咳着,擡頭看着那張孩子氣的娃娃臉。這不知從何而來的恨意要如何消解?誰能料到歸途中會遇到敵軍,那一枝翎箭射來時,誰又能料到吳鳴會護在文諾身前而中箭?

“你TM這樣看着我幹什麽?你以為你是誰?掃把星!去死吧!”

世子似乎被少年深不見底的眼神激怒到了頂點,腳下用力,将那顆剛剛離開水面的頭顱踩得又回到水底。紫紅色鮮血從文諾鼻唇間再次湧出,在水中飄搖如柔軟綢帶,豔麗無匹。

“殿下!”

“啊?”子皓被身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

那個眉目清秀的內侍一躬身:“吳将軍傷情有變化,太醫有請殿下前去察看!”

“什麽啊?你怎麽不早說?好的我馬上過去!”

世子殿下拖泥帶水呱唧呱唧一路飛奔而去,留下那個小個子內侍與緩緩在水中坐起身的文諾面面相觑。

過了好一會兒,那內侍才說出話來:“快起來呀,我帶你去換衣服!”再打量一下文諾的身材,面有難色,“不過我的衣服你穿了恐怕嫌短呢!”

離開了水,冷風一吹,文諾方才被凍得幾乎麻木的知覺一一複活,不由咬緊了牙關。

“算了你趕緊跟我走吧,短不短的先湊合穿——我說你今天是不是又沒吃飯?我也是忙昏了,吳将軍明明交代我好好照顧你的——”一邊走一邊絮叨的內侍停了下來,有些吃驚地擡頭看着文諾,“你哭了?”

少年轉開臉,內侍只能看見那條優美的下颌線,布滿細密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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