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公元二O一O年。

每年春節前的一個月,天氣照例是最冷的時候。影市卻是逆天氣而動,火爆得不得了,收入過億元的片子數量創了新高,其中就有《傾城》。

出乎大胡子預料,他的擔心并未成為現實,吳鳴的斷背疑雲根本沒占據主流傳統媒體的版面,影評人和觀影者衆口一辭地稱該片是近年來難得的有內涵,紛紛叫好。

當然,也有人對片中過多的血腥場面頗有微詞,甚至有過激粉絲表示要對帶壞了吳鳴的小倒貼文某人采取行動,但都只是歡呼交響樂中一點點的不協調音符而已。

為了慶祝首周票房創紀錄以及新年來臨,公司特地在S城最大的金世紀酒樓包了兩個廳舉辦自助酒會,老總親自出席,在會上慷慨陳詞,對《傾城》劇組的成績給予了充分肯定,并且明确表示新的一年裏将加大投資力度,以求拍出更多像《傾城》一樣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來。

好家夥,這一下可把個大胡子樂得找不着北,在接下來的酒會中喝得酩酊大醉,逮誰就拉着人一通胡侃,整個一天花亂墜春光燦爛。

幾乎沒人注意到,主演之一吳鳴只在酒會開始時打了個照面,然後就一直不見了蹤影。

大廳外側的陽臺雖然裝了玻璃,溫度還是比開着中央空調的廳內低很多。

“還是進去吧,這裏太冷了。”

男人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卻難掩被強自壓抑的不耐煩。

“我不冷。”文諾端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

不知何處一朵煙花升到半空驀然綻放,映得這個小小的獨立世界敞亮無比,兩個俊美年輕男子的輪廓如木刻版畫般優雅深刻。

黑暗重回,誰也看不清誰。

吳鳴靠在落地窗的厚紗簾上,聲音裏充滿倦怠:“你能不能別這樣啊?我這段時間已經夠累的了。”

“我怎麽啦?”文諾有些詫異地扭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回去,“我又沒讓你為我做什麽。”

要換作以前,吳鳴的手就掐到小屁孩脖子上去了。可是這一回,他沒動:“是,不幹你的事,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行了吧?”

文諾把酒杯舉到眼睫處,借着昏暗的光線看着流光溢彩的玻璃杯口與其中深紅色的液體:“幹嘛這樣責怪自己,要怪就怪那個總是給你發短信的人吧。”

就算看不清表情,從吳帥哥的聲音裏也能聽出他乍了毛:“你什麽意思?”

“非得說那麽明白?”文諾冷笑一聲,“那些每次一收到就删掉的短信是怎麽回事?自己整日裏鬼鬼祟祟的,逮着我出氣算什麽?”

“你!”吳鳴被氣得直喘,憋好半天才恨恨地罵了句,“你怎麽這麽混!想看我手機明說,這樣小氣巴拉的擱在心裏,煩不煩哪你?”

“不煩!”文諾也火了,“你不想讓我看,我幹嘛上趕着求你!”

吳鳴有個特點,越是着急越是口拙,又是憋了半天才說道:“早知道男生也會這麽小肚雞腸,我還不如找一女生談戀愛!”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話一出口文諾就後悔了,恨不能咬自己舌頭。屏住呼吸等了半天,身後那男人不規則的呼吸聲卻突然被拉動玻璃移門的聲音給打斷了。

室內的喧鬧人聲和樂池裏正在演奏的《一路平安》曲聲混雜在一起,組成聲浪席卷而來。

這算什麽?這到底算什麽啊?

杯中的深紅色液體慢慢傾倒在地面,獨自被留下的男孩蜷縮在角落,緊緊抱住自己,寒意卻還是一陣陣襲來,無法抵擋。

“文諾?”

門口有人在猶疑着發問。

在那之後,文諾想了又想,卻還是怎麽也回想不起來,當時的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他只是在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時,本能地擡起了頭。之後就是一片混亂:黑影瞳瞳,有人撲上來壓到了他身上,有人在狂吼咒罵,還有人高聲示警呼叫保安。

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個緊挨着自己的溫熱身體,熟悉的觸感和溫度,鑽進鼻腔的,卻不是慣常的清淡茶香,而是隐隐約約的薄荷味。

他是誰?為什麽眼前的情景會似曾相識,仿佛很久以前曾經存在過?

吳鳴經歷過父母離婚前無休無止的數年争吵,對吵架有着深層的厭惡和排斥,故而,在與文諾發生沖突之際,他選擇了離開陽臺,不想讓雙方情緒繼續失控。

然而甫一進入大廳,他就被一個認識的經理人給揪住了,從年內的商演到下一個劇本,好一通盤問,以至于看見廳角那一通亂他第一個反應竟是有人在發酒瘋。

趕過去的時候,正看見子皓一個過肩摔将文諾重重地摔到地上,而一旁的經紀人李東俊跳起來認準了那孩子身上的柔軟之處,下死力猛踢猛踹。

“瘋了嗎你們?”吳鳴大喝一聲,沖上去擋在那個看上去毫無反抗意願的人身前,“想幹什麽?再亂來我可報警了!”

“警察已經來了。”

有人接了一句。卻既不是子皓也不是李某某。

一個滿臉陰鹜的年輕男子斜斜站着,筆挺的制服被他穿得像僞軍,怎麽看都是混入警隊的冒牌貨。

吳鳴這才看清甘總咬着牙忍住淚抱在懷裏的人是誰。昂貴的定制西服連着毛衫襯衣全都被劃破了,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後背——靳成深,你還真夠倒黴的。那肋骨上的傷才好了幾天哪?

“怎麽回事?”吳鳴回頭,看着已經慢慢爬起身的文諾。

小孩臉色還是很蒼白,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好像是有人行兇-----”

吳鳴的目光随着他看向那個年輕警察,後者嘿嘿一笑,像炫耀被拴住的狗一般指了指旁邊被他兩個同事上了背铐的一個矮胖男人。那家夥一直不停地在吼叫和亂掙,讓人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見那頭油膩膩黑發甩來又甩去。

豎起耳朵靜靜聽了聽,終于聽清那瘋子罵的是什麽。吳鳴不由皺眉,太髒了,轉頭看看文諾,正要說什麽,李東俊冷冰冰冒了一句:“罵得好!掃把星,要不是你,我們成深會受傷?”

“你胡說什麽?”

這話說得太過分,連一向平和的吳帥哥都生氣了,上去就想揪那李東俊領口,卻忽地感覺後背衣襟上一緊。

小孩低垂着眼皮,還是一貫的沉默,攥在他哥衣襟上的手指倒是堅決不放松。

醫院的救護人員到了,人群中又是一陣雜亂喧鬧。

“嗯,不好意思,你,跟我們走一趟。”

文諾左右看看,自己周圍除了吳鳴已沒有別人:“我?”

年輕警察痞痞一笑:“對啊,你是當事人,得到局裏去做個筆錄。”

“哦。”

小孩撓撓鼻子,卻引來年輕警察的驚嘆:“厲害!這是誰的血?”

吳鳴心裏一緊,抓過文諾左手手腕。果然,被染紅的衣袖上,并不是一個人的血。小破孩的左手大拇指被刀鋒劃破了,卻完全不自知。

正在心裏踅摸該拿個什麽臨時包紮一下,就聽一個大嗓門由遠及近:“這兒怎麽啦?發生什麽事?”

大胡子瞪着牛眼看了外甥染血的袖口兩秒鐘,然後一聲不吭地向後倒去——這粗神經的漢子竟然暈血。

梅瘦子勉力支撐着大胡子的龐大身軀,被壓得吱哇鬼叫:“喂喂錢大導演您別這樣啊,誰來幫幫忙啊-------”

文諾上去扶住大胡子,手心的血又糊在了對方衣袖上:“對不起,舅舅,我-------”道歉到一半,聲音突然變得哽咽起來。

于是吳鳴又一次對小孩的淚點感到完全捉摸不透,被刀割傷被人毆打被人辱罵都沒反應,卻因為舅舅有些滑稽的暈血而落了淚。或者,是小孩的反射弧特別長,方才的那些痛到現在才發作?看着又不太像。

從急診室出來,吳鳴隔着玻璃門望了留在門裏的舅甥倆一眼,低聲問:“警官先生?”

年輕警察正低頭檢查方才做的筆錄,聞聲擡起臉,嘻嘻一笑:“叫我鄭直就好了。”

吳鳴咽了一下,喉間幹得冒煙:“呃,鄭直,那個,襲擊者到底是什麽人?”

痞子警察收起筆錄本,故作為難:“這個,洩密是違反紀律的。”

吳帥哥露出他經典的八顆牙笑容:“幫個忙嘛,我保證絕不告訴別人。”

“嗯,是這樣。”痞子警察拿水筆頭撓撓後腦勺,“剛我同事簡單問過了,那個行兇者是冒充酒樓工作人員混進來的,兇器就是廚房裏切牛排的西餐刀。至于他的身份嘛,初步确定是你的影迷,好像是認為那個小文對你做了什麽壞事。下一步可能會對他做個精神鑒定。”

吳鳴微微皺眉:“是個瘋子?”

痞子警察聳聳肩:“有可能。幸好不是沖着你來的。不過,《傾城》之後你的知名度大增,這種走極端的影迷可能不止一個兩個,平時多加小心吧。”忽然想起什麽,将筆錄本倒過來遞到吳鳴鼻子底下,“幫我簽個名行不,我妹妹是你的忠實影迷。”

很有禮貌地笑着接過筆錄本,吳明星一邊簽着名,目光卻飄向隔在玻璃門那端的文諾。小孩在大胡子的狂轟濫炸之下滿臉漠然,顯然又放空了。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鳴字的最後一筆劃得太長了。吳鳴有些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可惜一向的涵養不允許他對那個掃興的娃娃臉發作:“甘總,你來幹什麽?”

子皓那兩排整齊的白牙在昏暗光線中仍然擋不住地閃亮:“我很想說是因為關心那小混蛋,可惜不是。我們家靳傻瓜醒了,不見到他不肯罷休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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