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公元九一三年。
殘雪初融,風卷起地上幾片枯黃落葉,無聊地在院落裏打着旋。
人也很無聊。方都尉打了個呵欠,問旁邊的李內侍:“他們到底談得怎樣了?我們要守到什麽時候?”
李樹生眼觀鼻鼻觀心練着內功,蚊子哼哼般答:“吳将軍說了,要等到他們其中一個出來,我們才能走開。”
方可續伸長脖子往窗內瞧,當然,窗紙擋住了他的視線:“什麽動靜也沒有,他們不會有事吧?”
“你才有事!”樹生忍無可忍地翻了個白眼,“從開始到現在你就沒安靜過一刻!累不累啊你?”
可續嘻嘻一笑:“不累!呆着不動才累呢!”說着拿手指在口中沾了唾沫,就要向窗紙點去。
樹生略一猶豫,窗紙已經被點破,那個好動的家夥已經将右眼貼在了上面。
“我的娘哎,堂堂梁王竟然給那小子跪下了!”
這一聲驚嘆話音未落,方都尉已經被人揪着脖領子給拎得離開了窗戶跟前。
吳大将軍一松手,笑眯眯看着吓得癱在地上的可續:“怎麽?将功贖罪上了瘾啦?這次你又打算怎麽彌補你的錯誤?”
“我我我該死--------”
吳鳴一閃身,讓出位置給身後從房內走出的兩個人:“該不該死,跟他們說吧。”
梁王顯然心情頗好,看看瑟瑟發抖的可續,輕描淡寫地說:“罷了,看都看了,殺了他也不頂用,只是今後可不要讓我聽見有什麽相關的消息傳出來。”說完,邀功地看了身邊少年一眼,後者卻只是低着頭,兀自在想心事的模樣。
吳鳴慢條斯理地提醒着:“方都尉,還不快多謝梁王開恩?”
“撲通”一聲,衆人都吓了一跳。竟是文諾跪下了,并且“砰砰砰”連磕了幾個響頭,讓人聽着那聲音都替他疼得慌。
成深關心則亂,上去就扶,卻怎麽也扶他不起,急得汗都冒出來了。
吳鳴正對着文諾跪的方向,被那幾個頭磕下來,只覺得心像被人剜了好幾下似的,不由後退一步:“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麽?”
文諾的額頭沾上了泥污,隐隐已經開始腫起來,臉色倒是一如既往的蒼白,沒有什麽變化,看上去很冷靜:“對不起,鳴哥,我欠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等來生再報了。”
猶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心,吳鳴勉強支撐着沒讓身子搖晃一分一毫,只是笑容生硬至極:“說什麽呢,哥是那種市恩圖報的人嗎?只要你開心就好了。”上前扶起少年,執住他冰冷的雙手,“不管到了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記得有哥在這裏。”
無法回報的深情,是心頭一根硬刺,紮着疼,想拔掉更疼。
“對不起------”
再說什麽都是多餘,文諾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雙溫潤的眼睛,感覺到被擁入一個溫暖懷抱,沒有成深寬厚壯碩,卻同樣的堅實有力。
梁王一聲幹咳:“那個,我去吩咐裴将軍他們準備行裝。”
吳鳴的身體瞬間僵硬,緩緩放松胳膊,強打起精神笑道:“怎麽好意思勞煩陛下,您遠來是客,還是我去吧。”
走出殿門,回身望着那一對并肩而立的年輕男子,一個英挺一個清秀,俨然一對璧人,吳鳴不由嘆口氣。
身旁樹生順着他的視線也看過去,滿臉疑惑:“這個文諾,您對他那麽好,他為什麽要跟梁王回國?人家都有妻有子了,他算怎麽回事?”
吳鳴皺眉道:“不知道的事別瞎琢磨。文諾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樹生嘟着嘴沒再說話,臉上卻明明白白寫着“不服氣”三個字。
大将軍拍了拍他後腦勺:“行了,再怎麽說他是在梁國長大的,梁王也是他青梅竹馬的夥伴,他想回去,很正常。”說罷,大步朝前走去。
落在後面的樹生皺了皺鼻子,沖他背影做個鬼臉:“很正常?我看您一點也不正常!”緊走兩步跟了上去。
仍然是一黑一白兩匹駿馬,仍然是沉默地并肩而行,只是這沉默,不知何時已經摻雜了可怕的懷疑,與曾經的心有靈犀已經截然不同。
終于是成深按捺不住,轉頭對文諾說道:“還記得這裏嗎?樓道長如今已搬到京郊道觀裏去住,就只留下這個空空的山洞。”
文諾緩緩下馬,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停在了洞口。
日光正盛,洞內卻透出絲絲涼意。
從袋子裏掏出一樣東西,文諾跪在地上,輕輕将它擱在地面上。
小烏龜伸出腦袋,好奇地看着這個似曾相識的地方。然後,它似乎是嗅到了什麽熟悉的味道,邁開四只小短腿,以它最快的速度慢悠悠地朝山洞的方向爬去。
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之後,一晃眼快三年了,原來我們竟然已經分離了這麽久。成深望着那個身着黑衣的單弱背影,喉頭不自禁地有些發堵。
手掌撫上少年肩頭,成深不禁脫口而出:“你長高了,肩膀寬了好多。”
文諾慢慢站起身,直視着年輕梁王:“你還不是一樣。”
成深哈哈一笑,掩飾着眼中泛出的潮氣:“不一樣,我是本來就高,現在更高大。”長臂伸展,将日思夜想的小諾攬入懷抱,用力之大仿佛怕懷中人會随時化作幻影消失不見,“我想你了,小諾,我想了你很久了------”
就算文諾心裏有什麽觸動或者想法,從他的臉上也絕對看不出來。他只是慢慢而堅決地拉開兩人身體之間的距離,望着梁王那張如雕若畫的俊臉,目光沉靜而幽深:“我一直以為,你會忘了我。比我好的人太多了。”
成深一愣,旋即怒發沖冠:“你說什麽?你怎麽會這樣想?原來在你心裏,始終認為我就是那種三心二意沒長性的人!其實你根本沒真正相信過我的話,根本就沒從心底裏原諒我,是不是?”
“我沒有-------”
大個子的火氣一時剎不住車:“沒有?沒有你說那種話?我有時候是遲鈍,可不是笨蛋!你話裏的意思以為我聽不出來?要真相信我的話,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後面的牢騷被突如其來的一吻堵在口中。文諾的嘴唇柔軟而溫暖,是記憶中生疏的溫存。大個子還在愣神的功夫,這個吻就已經結束了,少年轉身快步走向洞中,語調的不經心掩不住那一絲羞澀:“這樣夠了吧?”
成深停在原地,嘴咧了又咧,終于狂喜地大叫:“喂!小壞蛋你別跑那麽快,等等我!”
文諾略微回頭望了望,腳步更快了。
埋頭專心致志爬得正起勁的小烏龜被旋風般從身邊經過的大腳板給吓得呆住了,停下小爪子,伸長脖子看着前面兩個人類又像打架又像親熱的姿勢,滿眼疑惑不解。
野獸的體力着實非比尋常。一經釋放,文諾只覺得眼前發黑,整個人癱軟在絲綿墊子上再也不想動。
偏偏野獸還在食髓知味意猶未盡,手臂從後面環上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少年深凹的鎖骨和小小的□□,這裏摸摸那裏捏捏,□□意味十足,嘴裏還不忘絮叨:“這老道還挺會享受,這洞裏冬暖夏涼可真舒服,他為什麽要搬去觀裏?小諾你肚子好軟好暖和-------”
“喂,你有完沒完?”
被厲聲呵斥了一句,獸爪終于老實了下來,停在少年胸口:“你心跳得好快。”
過了很久,才聽見少年似睡非睡的聲音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下雪了。”
“咹?”梁王擡起半邊身子,望向洞壁高處那個小小的透氣孔。
真的,一朵朵雪花靜靜地從空中飄過,像柳絮般潔白,比柳絮更輕盈。整個世界都因為它們的到來變得安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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