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墳

今日天晴,微風不噪。宜祭祀宜開光,忌搬新家忌嫁娶。

朝陽山腳下,梁榕易啧了一聲反手把手機丢進了斜挎在腰上的藍色包裏。他每次上山之前都會看看黃歷,也不為什麽,就覺得無中生有要令自己愉快得多。

這還未至清明,外公外婆也還未從國外回來,他要趕在他們前面先上山去看個人。

方芩死在清明前夕,三月末四月初。這些年來,他一直趕在這個時節來朝陽山,而後又在外公外婆的祈求中拒絕清明上山祭拜。外公外婆表面沒說什麽,但夜深冷靜的時候又難免心寒,說這孩子太薄情。

梁榕易是有幸聽到過一次的,他國外的朋友給他寄了幾包斯裏蘭卡紅茶,他迫不及待的想讓他們嘗嘗。

朝陽山以前還不是墓園,是滿山的松竹林和紅杜鵑。後來有開發商找來了隐居國外的風水大師說在這兒修建墓園能蒙蔭後代,是萬年安居為後世子孫積財運的選擇。

說起來也是尴尬,那時候梁榕易還小,在與方芩一月一次的見面之中恰好聽到方芩的律師問她為什麽不趁着有熟人多買幾個墓地。父母丈夫仍在,年僅37歲的年輕總裁先給自己買了塊萬年墓。

這說起來,誰不覺得搞笑?

當時方芩怎麽回答來着,梁榕易漫不經心的踏上一階臺階,低低的笑了一聲。他想起他母親說:“我這一生為了他們已經自囚牢籠了,死之後我要我的靈魂得以自由。”

“自由?”梁榕易在嘴裏反複咀嚼着這兩個字,而後又像是想到什麽更好笑的事情一般,咧開嘴又笑了幾聲。

他笑完還未覺得盡興,卻偏偏一米下的柏油路上一陣自行車鳴笛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下意識的看過去,只看到拐彎處一身黑衣的少年揚長而去,微風吹起他微微卷起的頭發,在妍麗生輝的花叢中留給梁榕易一個漆黑的後腦勺。

朝陽山上的墓地數量有限,每座墓地之間距離也隔得較遠,死後能在這山上安家的人并不多,但生前都非富即貴。上這朝陽山也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梁榕易正走着的臺階,開發商說是什麽為了滿足人們虔誠祭拜而修的,實際上用處并不大。因為這一層一層往上爬的臺階下面是可以容兩輛小轎車并排而過的柏油馬路,現代人身嬌體貴的,誰還爬得動這山,說來說去也沒有晨間剛摘下的萬壽菊和擠滿車的金元寶來的實在。

塵世陰間,誰不缺錢?

但梁榕易選擇走這臺階還真不是什麽所謂的虔誠,他不過是喜歡一個人走這山路,一層一層往上爬之後,他才覺得來這一趟也并非是對不起自己。畢竟有花有樹能看能摸,都是長的讨喜的顏色。

梁榕易走了幾步突然彎腰揉搓了兩下膝蓋骨,由于長時間缺乏運動的原因,他每次來這山都會覺得膝蓋隐隐作疼。但他并沒有停下,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樣擡眼望了望山頂,然後繼續往上爬。

他今日穿的是酒紅色的毛衣,下搭深黑色的牛仔褲,還配一雙紅色的球鞋。如果不是櫃子裏沒有豔麗的褲子,他覺得自己都不會穿這褲子。自古紅白事要穿紅穿白,再不濟也是萬能百搭的黑色。但他偏不,方芩為人母親值不得他為她披麻戴孝,他時常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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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榕易邊走邊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發小兼同校同專業的江曜川發來了一連串的消息。梁榕易本想左滑删掉,但不小心點了進去。

備注是江爆大蝦的人還在刷屏,內容組合起來堪稱高校熱血師生情大戲。

-容易你人呢?老孫點名了!

-涼涼你不會還在睡吧,求求你起個床,全班需要你。

-艹了,今天黃歷不吉,老孫跟吃了□□似的,現在還臉紅脖子粗的站在講臺上生悶氣。

-最新消息老孫長配搭檔闕雲柯今天也逃課了,難怪他氣成這樣,沒有闕雲柯的課堂它能是完整的課堂嗎?

-涼涼你說句話啊?老孫說了今天梁榕易和闕雲柯一定要有一個到,不然這課他就不上了,期末考察改成閉卷考試。

梁榕易想了想,好像知道那個闕雲柯,全班唯一一個大一新生,第一堂課就讓上《古詩詞鑒賞》課的老孫愛上的男......生。

這麽一想,他又問道:“為什麽是我和他?只有我們兩個逃課?”畢竟讓阕雲柯回去還好說,自己一個上課就睡大覺的人,他實在找不到自己回去的意義。

“那倒不是~”江曜川擡眼瞥了孫老師一眼快速在課桌裏打字道:“主要是你們倆不在,沒了上課的意義。”

梁榕易:“......”

“好的課堂環境是雙向組合的,必須有學霸和學渣,不然跟一群凡人講課沒什麽意思。”江曜川掃了一眼教室裏的七八個人,突然就想起小區樓下只剩幾顆牙還在蹦跶着跳廣場舞的老奶奶,心想這能不糟心嗎?他邊嘆息邊忽悠梁榕易,只盼着學渣的回頭是岸能改變堅持來上課的這七八個人的命運。但他顯然高估了梁榕易本就沒有的情義道義,因為下一秒他再發消息就已經是紅色的感嘆號了!

......

拉黑江曜川的決定讓梁榕易覺得心情十分舒暢,什麽學霸學渣的,他當初也就努力了三個月上了Y大。說來說去,誰是學霸這還是個未知數呢。他是不想努力,但不代表努力了就比別人差。退一萬步講,大家都到了這個鬼地方,半斤八兩差不多的事,誰能比誰強上多少?

要說那個阕雲柯,也不過是一朵哪邊吹風就往哪邊倒的小白蓮花可憐人罷了。

梁榕易收羅了一下腦子裏對阕雲柯的全部映像,快速下了結論。事實上,他連人家的臉都記不太清。

梁榕易邊走邊喘,爬到山頂的時候已經是全身都在冒薄汗了,這令他很不舒服。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一個黑點再面前晃了晃,但随即又消失不見了。他嘟囔着罵了一聲,然後擡首挺胸的向着那座圍着萬壽菊的墓地走過去。

梁榕易其實一年之中也不止三月底會上來看看,也有秋天也有冬天,那些想不通的日子他都會爬上來看看,然後哂笑幾聲又離去。人死不能複生的道理他都懂,但一了百了的做法他卻不認同。

梁榕易跨坐在墓地前面的石凳上,突然低低的開口道:“你的寶貝女兒來看你的次數多嗎?舊情人還喜歡你化成灰的樣子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風聲,帶着三月天的溫度,再配上剛爬山出的一身薄汗,有點涼。

“說起來也有點搞笑,我今天本來是不想來的。但總覺得不來找你說幾句,下個星期的體檢我可能會熬不過去。”梁榕易掏出包裏的折疊紙板輕聲說道:“這些債都我來還,每年來罵幾句不算過分吧?”

梁榕易說完就把折疊錫紙板打開圍成一個方形的盒子,然後又從包裏掏出兩本書,書皮已經發黃了,但黑體的名字還算是清晰,分別是《修心三不》和《為人三會》。

梁榕易随手翻了翻就開始一張一張撕開,他邊撕邊說道:“這兩本我都看過了,還挺有道理,你閑着沒事也看看,還有一本叫《口才三絕》,等我看完再送來給你。”。

梁榕易把書全部撕開之後又摸出打火機點火,這個季節,山上的空氣還比較濕潤,他把打火機放在錫紙盒裏才勉強點燃。

梁榕易邊燒着書邊往墓地前面的供桌上瞄了一眼,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來。他明顯的情緒上頭導致呼吸都不太順暢,但這阻止不了他快速走到供桌前面。

供桌上擺着一大捧新鮮的小雛菊,是方芩活着的時候最喜愛的花。梁榕易還不知情的時候,為了讨方芩的歡心甚至還去查了小雛菊的花語。他永遠忘不了那些句子,什麽愛在心中難開又是純情暗戀的花語令他至今想想還臉紅心跳。氣的!

他那時候不懂這個意思,一有空就到處去找這花往方芩辦公室裏送,但方芩的表情卻一次更比一次的令他恐懼生寒。如今想想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無外乎于罪魁禍首扛着她心中的軟肋向她宣誓主權,說起來這張臉這段關系才是原罪。

梁榕易雙手有些不受控制的發抖,這突如其來的後遺症又快又猛。

“哎~”

遠處忽遠忽近的傳來聲音,但梁榕易還呆在原地沒來及反應。

“撲通”一聲,梁榕易聽到一陣跺腳聲,身後再次傳出了聲音,他聽到有人說:“山裏禁止明火,這要燒起來可是終生......啊”。

“你......”來人看着梁榕易突然回頭還沒上色的臉,壓在胸口的話幾次卡在喉嚨口又咽了下去。好半響,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問他:“你還好嗎?”。

“我嗎?”梁榕易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對面的人,而後突然惡作劇一般的甩了甩手啞着聲音說道:“你是什麽人?私闖民.....墳,來了就是債,就別想走了。”

梁榕易慘白的臉色漸漸回溫,似笑非笑的看着對面的人,他趁着還有些發白的臉色突然就想裝一裝鬼吓人。

陣陣微風吹起對面男生黑色的T恤,他站在梁榕易面前睜大雙眼一動不動的看着他。而後,他終于僵硬的動了動,再開口聲音裏帶着無盡的森森寒意。與此同時,他的臉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下去。論演技,他阕雲柯從未輸過。但對面的梁榕易顯然沒見過這架勢,一時之間呆住了。

闕雲柯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聲音更冷了一些,他說:“你燒的紙錢飄到隔壁我家祖墳了,我前來找你說說理,爬上來一次挺不容易的,你怎麽說也要給我一個解釋吧?”

“啊?”

阕雲柯見梁榕易剛才回溫的臉色又白了下去,心想自己是不是玩過了,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只聽到撲通一聲。

梁榕易啊了一聲,一不小心跌倒在供桌前面。他眼看着對面的人越走越近,心裏也沒指望着方芩的鬼魂能替他擋擋,只反複想着死在方芩的墓前好他媽沒面子。

驟然風起,萬般顏色都不敢再看了。梁榕易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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