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今天就開始
程聲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是一部很老很長的法國片,他記得十年前張沉家抽屜裏那沓厚厚的影碟中也有這一部,他忘了片子裏其他內容,只記得開頭是男主人公在公交車上無意看了一眼女主人公,結尾是男主人公拿女主人公送自己的一把手槍對準了自己。他對愛情片沒什麽研究,最後也只看出來愛得太深讓人又貪婪又沖動,人在淺水裏還能逃出來,往深裏走便是互相傷害同歸于盡。他還夢到一片莊園、一個農場、一間紅瓦房,他走近看,發現那間瓦房原來是家別致的咖啡館,咖啡館四周打了許多紅樁子,那些樁子打得牢靠,風吹日曬也沒倒,張沉迎着陽光站在他不遠處,輕而易舉将這些牢靠釘在地底的紅樁子一根根拆下來。程聲看着他已經成熟的背影,又想到他十七歲的模樣,總不大高興,但在巷子盡頭替他擋了一棍又被自己打了一棍,自己打他,他卻吻自己。程聲還記起昨晚張沉替他擋酒要為他打人,他難得穿得那樣正式,打起人來一定帥,尤其對方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張沉在他旁邊一站,這兩人好像兩個不同物種。想到這裏程聲在夢裏笑了,笑着笑着他又明白了,其實一切變了又沒變,張沉還是那個總讓自己傷心卻永遠不會傷害自己的男孩。
再醒來時程聲感覺有陽光打在自己眼皮上,喉嚨和胃有股宿醉後特有的腫脹感,他隐約記得昨晚張沉把他背回來,對他說了一句極其重要的話,眼睛還沒全睜開便先在空氣裏喊張沉:“張沉,張沉?你沒走吧?”
張沉從衛生間裏走出來,脖子上搭着毛巾,看了眼癱在床上沒睜眼的程聲,過去拍拍他的臉,“趕緊起床,上午你還有個小采訪,去整理整理。”
被張沉拍得瞌睡全散光,程聲騰地坐起來,仔細回憶一圈昨晚的事,連帶眼睛也睜大了,指着自己不确定地問正給他拿衣服的張沉:“你昨天是不是說了什麽重要的事?”
他回憶着,眼睛再睜大了圈,不可置信地問:“你說我們再來一遍?”
張沉把衣服扔給他,“嗯”了一聲。
“是我理解的那個再來一遍嗎?”
這回張沉挨着床坐下來,看看此時一臉宿醉相卻瞪着眼的程聲,心裏有些想笑,面上卻不表露,坦然地點點頭:“我們想的應該是一件事。”
但程聲不确定,他總覺得自己和張沉對同一個定義的理解不大一樣,捋了捋腦門前被壓歪的碎發,猶豫着問:“我說的再來一遍指談戀愛。”
“不然再來一遍什麽?朋友?我們前兩個月就算是朋友了。”
張沉見他呆坐在床上不動,挨過去把他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到旁邊,手剛觸碰到他身上的睡衣,忽然被程聲反手一把捏住手腕。
他看了眼程聲,程聲也在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前也算談戀愛?”
“當然。”
程聲徹底被刺激清醒了,像是不敢相信一樣,“我以為只有我自己覺得我們以前也算談戀愛。”說着他往對面張沉那裏望去,卻見他已經把自己整理妥當,一身清爽挨着床邊坐,反倒是自己邋裏邋遢像個夢游人。
他馬上理理頭發揉揉眼睛,想着談戀愛第一天不能太醜,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點才接着問:“你為什麽忽然同意了?前兩個月你不還裝作不認識我嗎?不是不願意理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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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連串問題讓張沉原先放松的表情沉下來,程聲忽然想起張沉這人滿肚子要問周圍的問題卻最讨厭別人問他問題,有些懊惱,但話出口再也收不回來,只能一直小心翼翼盯着對面人的表情觀察。
張沉皺着眉,面上比剛剛冷淡得多,像是思考什麽重大問題,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表情又漸漸趨于緩和,剛剛緊蹙的眉頭向周圍打開,嘴唇也不再一直抿着,整張臉的表情舒展開來,好像關于這一串問題的思考終于結束。
緊接着程聲聽到他慢慢開口談起那些問題的答案來,“其實一個人過很好,随心所欲,沒有人管我,我也不需要和人磨合,沒有比一個人生活更自由的事。”
說着他站起來走去陽臺把窗簾全拉開,陽光一瞬間灌進屋裏來,張沉站在陽光裏,手上打理窗簾,他一定考慮了很久,才對身後的程聲說了很多很多平日絕不會說出口的話:“但人沒有家不行,會越來越不像自己,不像自己是件很可怕的事,有時候我盯着鏡子裏自己的臉卻覺得陌生,我總在想這人究竟是誰?一定不是我。我們樂隊巡演過很多城市,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去街上走走,偶爾停在拐角巷子裏拍拍這些陌生的地方,偶爾抱着吉他在街邊彈起來,零散幾個路人停下來聽我彈琴,用好奇的目光看我,我卻覺得他們看的不是我,只是一個飄蕩的魂。可我們在雲城那天,你走雨裏,背後是雲城的灰天,明明雲城變了你也變了,環境又是那麽糟糕,我們在破爛的墓園裏走,周圍不知道有多少孤魂野鬼圍着我們,我卻感覺那麽安全,我好像又回到原來的自己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背對着程聲,整個人都浸在陽光裏,面目模糊不清,不知為什麽程聲忽然想起他們第一面,他推開門,等待他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然後他的心髒毫無預兆地劇烈收縮,他現在好像看到那個影子的背面,就是現在這樣。
等把窗簾全部整理好,張沉走去倒了杯水遞給仍在床上愣神的程聲,說:“我們好像都過得不太像自己,我後來想了很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最後只想到這些年我們沒有在一起這一個原因,我們一直在空中飄,沒有落點。”
洗漱時程聲仍是不敢相信,挂着半張臉剃須泡沫看向張沉,張沉還是老樣子,好像那句同意只是一句如同“今天早餐吃什麽”般稀松平常的回答,可他剛這樣想,旁邊的張沉好像感應到一直盯着自己的這道目光一般,忽然回過頭來,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滿臉泡沫的程聲,再看看他手裏幹攥着不動的電動剃須刀,好像明白了什麽,極自然地把它接過來,按下開關在程聲臉上仔細推着,漫不經心問:“你是想讓我給你剃?”
說完他又自問自答:“原來這就是談戀愛要做的傻事,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要幫對方做。”
程聲仰頭看他,肚子裏好多話卻說不出來,挨到最後竟鬼使神差說了句:“我們這算辦公室戀情,遲早要被人發現的。”
這沒頭沒尾一句話配上程聲此時滑稽的樣子很讓人解悶,張沉從旁邊拿毛巾幫他擦了臉上的泡沫,再幫他沖水洗臉擦乳液,待這張清爽的臉全露出來,張沉頗有成就感似的把上半身往下壓了壓,直到從這人緊張的臉上找到些許很多年前的影子,才露出一幅滿意的表情。
程聲明顯感到一陣迎面而來的木質香混着淡煙味撲面而來而來,他猜早上張沉一定獨自一人出去抽煙想了很久才回房間來,剛想開口問問,卻聽上面的人反問他:“你怕被人發現?”
“當然不怕,我怎麽可能怕?”
程聲猶豫着,最後還是把心裏的顧慮說出來:“但我狀态不太好,怕自己再做沖動的事傷害別人……”
他剛說完,忽然感覺腦袋上被人覆了塊毛巾。身後的人用毛巾揉着他濕漉漉的頭發,一邊推着他的肩往出走一邊說:“我更不怕,答應你的意思是想通了,想通把自己交出來給你随便傷害。”
聽到這句話程聲眼睛有些發酸,兩邊肩膀因為被張沉攬着而有些微微朝裏縮,他一路上不斷下意識地摸自己傷痕累累的膝蓋,但那裏已經感覺不出任何疼痛,他覺得自己和張沉達到了某種感官上的契合,比如被傷得久反而感覺不出疼,但不疼又體會不到愛,所以永遠在那根去與不去的線間來回折磨自己。
到房間以後他沒再像以前一樣遮遮掩掩地換衣服,把傷口大方露給張沉看,張沉在一旁看着他換衣服,自然地搭理其餘該收拾的東西,不多問讓他尴尬難受的事,只是說:“晚上回去想不想吃烤肉?”
程聲剛把一會采訪的衣服換好,昂起頭問:“慶功宴?”
“不是,就我們兩個。”
“那算約會?”
張沉點點頭,把收拾好的程聲往門外攬,言之鑿鑿:“形式主義不可缺少。”
走廊裏他們遇到其他兩個同事,兩個同事原本聊着天,一看迎面而來的是老板,攬着老板的還是個前些日子剛被老板罰加班罰到一點的人,同時噤聲停腳,對視了一眼,想着這倆人什麽時候關系黏成這樣,面上還是如往常一樣打招呼。
展會連開兩天,今天這場沒有程聲什麽事,他們幾個人繞會場逛不到半圈就被胸前挂牌的工作人員拉去後臺等采訪。等采訪間隙張沉和其他兩人出去了一趟,再進來時提了滿手星巴克給工作人員分發。
後臺架着幾臺攝像機,有個記者模樣的年輕人靠在小沙發上等人來,皺着眉頭看手裏的本子,估計是采訪提綱。等程聲過來,那記者迅速換了個臉色,極熱情地站起身來和程聲握手,程聲被他忽然而來的轉變攪得有些許不适應,但好在這記者也意識到自己剛剛略有過頭,再坐下來時表情已然緩和得多。
張沉在他們斜對面的休息椅上坐着,頭上戴着耳機,手裏抱着臺電腦,時不時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另一只手不停歇地敲鍵盤。
程聲随便往斜對面看去一眼,看到他在自己視野範圍內才安心。
采訪前半段流程走得正常,無非是談些經歷,怎麽決定放棄原先工作紮進這行,團隊最開始怎樣組建起來,目前為止遇到最棘手的難題是什麽,這些程聲還能一一認真答,但進行到後來對面那記者竟出其不意插入些個人問題,父母對你辭職創業什麽态度,高強度工作是否影響家庭關系。談父母的部分被程聲草草略過,他自然不能在外面多提自家,但輪到家庭部分時他卻打了磕,像是不知怎麽定義今早才确定的關系,用一副不大确定的口吻回答記者:“我還沒有家庭。”
對面記者不算驚訝,想着對面這小年輕才二十八,點點頭道:“先立業再成家也不失一種好選擇,之前采訪的好幾位都跟我聊過他們的妻子孩子抱怨他們工作忙不陪家人。”
他說完擡頭卻見程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好像很想為自己說些什麽來證明,可這人話到嘴邊卻是:“沒家庭但是有固定關系。”
記者聽着笑了,又問:“那您女朋友對您目前的工作有什麽看法?”
這句話出,記者見程聲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身後看去,幾個機位攝影機的取景框裏同時捕捉到程聲移出畫面外的眼神,記者心裏了然,嘴上說着:“這次展會您女朋友也在場?可以請她一起來聊聊。”
可他剛轉過頭,卻見自己身後不遠處只有一個戴耳機抱着電腦的男人,看模樣在處理工作。
張沉感覺自己身上有幾道視線,擡起頭就見幾個人齊齊朝自己看來,他搞不清這些人忽然看自己幹什麽,先歪歪頭看了眼程聲,一側頭又恰巧和對面的記者對上眼。
記者尴尬地回過頭,一邊說“不在啊”,一邊看着提綱打算跳到下一個問題。
之後的采訪進展得出奇順利,程聲興致奇高,有問必答,結束後跟記者和工作人員打了招呼又閑談幾句才離開。
他們這趟收獲頗豐,給公司加了些曝光,小黃這個人很有些社交手段,逛展會時不知有什麽過人本領竟和好幾個原先不認識的公司負責人打成一片,臨走前不忘一邊稱兄道弟一邊念叨“下次一定合作”。
他一轉頭,發現走在自己前面的老板和老板對頭還黏在一起,心裏犯嘀咕,剛往前走去就聽他們談論晚上回去的活動,又要唱歌下館子又是要泡湯,談來談去最後落在到底去哪家烤肉店上。
小黃自然地跟上去提了家自己的囊中寶藏,程聲馬上點着頭認同,跟一旁張沉說:“就去這家吧,小黃那舌頭鑲了金,特金貴,他說好吃的館子肯定好吃。”
小黃緊緊領帶,露出副得意神色,緊接着又問:“咱晚上幾點去?下了飛機直接去?”
程聲面上露出些疑惑,剛想說什麽就聽旁邊張沉先開口了:“就我倆,不帶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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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