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戀愛記錄(2)

接連幾份沒談妥的合同絲毫沒影響公司的擴大,用小黃那番豁達話講,他們這幫程聲老同學最缺什麽?最缺的就是失敗經歷,他們這幫人從小到大順風順水,書裏電影裏講絕望講走投無路,他們只狐疑,勉強共情,但從沒體會過,現在跑來最容易失敗的行當闖蕩,若還是一帆風順才可怕,總該有挫挫銳氣的機會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宣布大失敗那晚,大家在公司開了幾瓶香槟,喝着香槟總結失敗原因,情緒未被幾份連着談崩的合同影響,反而每個人都越挫越勇。這幫小年輕窩在會議室裏讨論了整整一晚未來方向,直到快天亮才散夥。

程聲趴在會議室窗邊向外看,看黑沉沉的天逐漸被地平線冒出來的光亮掩住,但他尚未欣賞完一場完整的日出就被随之而來的業務催出門。

冬天即将到來那段日子裏,公司再融了一輪資,沒多久又新招來一大批員工,區區一層寫字樓開始顯得狹窄,程聲和幾個人商量,重新選地,找了棟剛建好的獨立小樓,不再與其他公司共享一棟樓。

程聲程序員的身份也被徹底剝奪幹淨,公司越來越大,等着他處理的事早不再是電腦裏的代碼,秋天往後他每天跑在公司各種大業務間,再也沒閑工夫做原本最擅長的技術工作。

沒幾天入了冬,所有人都換上厚衣服,只有張沉一個人仍舊保持一身夏天裝扮。他好像天生對寒冷敏感卻不懼怕寒冷,大雪天清晨堅持穿短袖跑步,別人裹着厚衣服嘴裏刺溜刺溜往樓上走,他卻搭着毛巾在一旁扇風。

偶爾程聲遇到他戴着耳機在公司樓下晨跑,心一橫,立即決定這天提前上班的計劃取消,背包往長椅上一撂,坐在旁邊專心看他跑步。

幾個提前來公司的同事經過他們,看程聲抱着包支着腦袋,大老遠就搖胳膊喊他:“程哥,在底下幹坐着幹什麽呢?”

聽到動靜,程聲揚手和他們打招呼,接着轉手往另一邊跑步不帶喘氣的張沉那方向一指,“我等張沉,差不多到上班時間我倆一起上去。”

其他人走近了,看程聲百無聊賴坐在棵覆着雪的香樟樹下,再往他指的方向看一眼,“嚯”了一聲,邊往大門口走邊跟程聲唠:“你和小張最近怎麽黏得像串糖葫蘆似的,親兄弟都沒您哥倆親。”

程聲朝他們笑:“他很有意思的,不然你們也坐一會兒,等到點再上去?”

幾個人連連擺手:“算了算了,活兒還等着我們呢!”

工作日裏他倆只能偷偷摸摸眉來眼去,不過大部分時間只是程聲單方面眉來眼去——開會時給張沉偷偷打眼色,趁他去茶水間接咖啡時出其不意從背後抱住他,可這方面他總不是張沉對手,剛把手放在這人腰上就被他提溜着抱去旁邊桌子上親一通。

外面同事工作的聲音隔牆傳來,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敲打鍵盤的聲音全落入程聲耳朵裏,他覺得刺激,好像在衆目睽睽下偷情,胳膊在牆上摸索大半天,終于找到開關把燈按滅,在漆黑狹窄的茶水間裏抱着張沉吻了一會,等聽到外面漸近的腳步聲才讓他們的身體分開,轉身把燈打開。

挨到快過年,張沉開車載他去冬游。路上程聲問他過年回不回雲城,張沉卻說不回,他每年只和海燕樂隊一起過。

副駕上的程聲聽了自告奮勇舉起手:“今年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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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沉拿餘光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回家陪父母?”

“他們不用我陪也熱熱鬧鬧。”程聲靠着車窗一直看張沉開車的側臉,看了許久說:“陪你最重要。”

張沉顯然不信,“你爸媽肯定比我重要。”

程聲透着車窗往外看一眼天空,自言自語:“說這話不會遭天譴吧?實在太沒良心。”但很快他就回過頭,信誓旦旦地說:“你重要。”

這句話結束,一旁的張沉卻搖搖頭,“你真敢說。”

程聲掰着手指跟他數:“真的,按重要程度排,第一階是你,第二階是我爸媽和我自己,第三階是老秦常欣Frank,之後才是其他人。”

張沉終于側頭看他一眼,卻只說:“要好好愛惜自己。”

程聲腦門抵着車玻璃,想了想,嘆口氣:“這事很難,需要學習。”

的确是這麽一個道理,張沉發現自己也不大愛自己,就不再為難程聲,随口道:“是很難。”

前面是颠簸的大土路,一路上程聲被颠得暈頭轉向,恍然間回到第一次去雲城那輛大貨車上,他沒問他們的目的地,張沉去哪裏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開到終點,程聲先跳下車,往遠處一看,只有一眼望不到底的枯草地和蘆葦叢。

這樣衰敗的景卻絲毫沒有影響張沉的興致,他停好車,把一衆設備從車上搬下來,邊對程聲說:“枯草也很好看。”

他還告訴程聲自己不大喜歡都市,有閑工夫總往窮鄉僻野跑,帶着他的樂器電腦來雪山草地,坐在這裏彈琴寫歌看天,和枯草蘆葦為伴,慢慢等一天消耗過去。

程聲跟着張沉走到蘆葦叢裏,他看着夕陽裏張沉背琴的背影,火紅的光把他的黑琴包染得發亮,周圍野蠻生長的植物快挨到他胸口,順着冬日裏的寒風一陣陣搖晃,時不時刺在他露出的皮膚上。

張沉随手捋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轉過身來問他:“你想不想聽歌?”

程聲點點頭。

他們找到一片空地坐下來,四周是短短的枯草,張沉把琴包打開,剛拉到一半卻聽到對面人驚訝的聲音:“這是……是我送你的那把吉他?”

張沉點點頭,卻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我只有這一把木吉他,電吉他倒是很多。”

說完他擡頭看一眼程聲,發現他有些局促不安,兩只手不斷在膝蓋上摩挲,過一會兒,張沉果然聽到對面人猶豫着問:“你要彈什麽歌?”

“fly?me?to?the?moon。”

程聲把頭低下來,小聲說:“好老的一首歌。”

張沉看他,但很快轉過頭擺弄吉他,“這是我學的第一首歌。”頓了下,他又說:“你教我的。”

旁邊的程聲把頭擡起來,剛剛窘迫的表情消失,手也從膝蓋骨移到草地上,整個人像是終于回過神。

他趁張沉調音的間隙不斷往那邊靠近,最後把頭靠在他肩上,眼睛看向遠處快要沉進地平線裏的落日,嘴上故意說:“那我可真厲害,自己彈得不怎麽樣,竟然教出來一個專業吉他手。”

他感覺旁邊的張沉又在笑他,好像自己做什麽都有值得人發笑的地方,有些不滿,使勁拍了拍張沉的腿,催促他:“快點彈,我要聽。”

很快旁邊響起琴聲,這樣的入門曲對張沉來說實在太簡單,不用看弦不用費神,他閉着眼在風中彈,人也跟着吹過他的寒風自由地晃。

程聲以為張沉不會再唱歌,張沉卻唱了,好像從前不唱歌詞根本不是他的執念,唱不唱都是他自己随心所欲的選擇。

他們頭頂的天空微微泛紅,程聲讓自己的腦袋從他肩頭移開,身體蹭着枯草地往對面移,找到最好的角度看張沉彈吉他唱歌。

張沉低頭彈琴的樣子總是很随意,但今天卻不大一樣,遠處落日微微發燙的光線打在他臉上,好像要把他最外一層不易接近的殼融化。

程聲看得入神,姿勢保持不動,一點細微動靜也不敢制造出來。

彈到一半時張沉忽然不再繼續,他睜開眼,若有所思盯着對面程聲看了好一會兒,把懷裏的琴遞給他,自然而然地提要求:“下半段你來。”

程聲被他有一出沒一出的突襲打得措手不及,正打算說“我早忘記和弦怎麽按了”,張沉卻先一步開口:“我提醒你。”想想他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又加一句:“想聽我的老師彈。”

程聲沒辦法拒絕,為難地接過琴,明明從前玩過校園樂隊的人卻像第一次摸琴那樣緊張,第一個和弦沒按緊實,之後該按什麽忘得一幹二淨。

就在他想要放棄時,一旁的張沉忽然打着拍子提醒他:“Am、Dm、G。”

程聲在餘光中看他,發現他給自己打拍子的表情極認真,黑沉沉的眼睛緊緊盯着自己的臉,下颌骨附近的肌肉緊繃,嘴唇也抿着,這幅表情難免讓人誤以為他在期待什麽,程聲理所當然以為他期待自己回到從前的模樣。

這樣的想法使程聲激動了些,再也沒法逃避,手上一次比一次按得緊實。他再看,發現張沉果然放松了些,連帶面部表情也漸漸緩和。

張沉這老師比程聲十年前當得盡職盡責,程聲剛彈出音,他馬上在旁邊提醒接下來該按的和弦,一只手不忘在腿上打拍子。

彈到後來,程聲覺得自己懷裏抱的吉他不再那麽陌生,按弦掃弦的手漸漸熟練,再到後來,耳邊張沉提示的聲音忽然消失,只等程聲自己彈。

程聲拿餘光看他,發現他一只胳膊支着草地,一只手抵着下巴,整個人浸在背後灑來的光裏,全神貫注看自己彈琴。

再過一會兒,他發現張沉從旁邊的背包裏拿出鍵盤,熟練地接上電腦,和他一起合這首歌。

程聲記得這個鍵盤,比張沉錄音棚上上下下幾排型號小得多,被他裝進包裏帶去任何地方方便随時記錄靈感,也是他的載體之一。

稀疏枯草地裏兩個人對坐在一起,一個彈吉他一個彈鍵盤,落日餘晖慢慢消失,快要沉底的黯淡紅光照在兩個人臉上,他們就這樣坐在地球最平凡的某片草地上,坐在落日中一起彈了一首帶我去月球。

程聲原本睜着眼,但那些久遠的音樂知識過電影般竄進他腦海裏,他好像記起些什麽,學着張沉彈琴的樣子把眼睛閉起來。

他感覺他們兩個人進入了同一片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最後一個節奏掃完,程聲把手壓在弦上聽音樂慢慢消失,這個熟悉的動作讓他忽然覺得自己恢複了些從前的模樣。他把吉他撂在一旁,抻着胳膊直起身來,嘴上大喇喇地說:“音樂真能讓人進入另一個世界。”

可正當他扶着膝蓋打算站起來時,肩膀卻忽然被旁邊人按住,緊接着他的整個身體被壓在草地上。

身上的人箍着他的腰,帶着他滾進一旁比膝蓋還高的植物堆中。他們抱着滾了好幾圈,周圍一茬茬植物刺着刮着他們的皮膚,程聲覺得有點癢,還有點不想停下。張沉似乎也不想停,因為程聲聽到他低低的笑,還感覺到他箍在自己腰間的兩條胳膊緩慢放松。程聲在漸漸漫上的黑夜中專心感受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最後難以自持地環住張沉的脊背,摸索着找到他背後那塊自己砸出來的疤痕位置,隔着外套一下下撫摸。

再停下來時程聲聽到自己胸腔裏咚咚的心跳聲,他睜了睜眼,看到自己視野正中央張沉的皮膚,他的視野如此狹窄,除了這一片皮膚什麽也看不到,但不出幾秒他看到周圍環繞着高矮不齊的層層植物、頭頂快要轉黑的天,還有張沉背後即将徹底沉入地平線的火紅太陽。

程聲有些喘,還覺得周圍植物刮在身上有些癢,他想直起身,但壓着他的人不許。

他總覺得張沉的目光像剛剛消失的夕陽一樣能把人蒸紅,有些不敢看張沉,往旁邊挪了挪臉,可剛一挪張沉就卡着他的下巴強迫他看自己,程聲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他癡癡地看,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自己的模樣——平凡、懦弱、沒有棱角,他在很多文藝電影裏見過這樣的男人,穿梭在高樓大廈間每日西裝革履的男人某日發現妻子出軌從樓上一躍而下,一帆風順的名校學生一覺醒來發現金融危機劈到自己頭上來,脫下西服提上修理箱挨家挨戶推銷自己的手藝,程聲看着他們臉上瞬間湧上的不可置信與失望卻總想笑,他把雙臂張開至最大幅度擁抱屏幕裏的人,可他們臉上仍是那副絕望表情。

他看着張沉的眼睛,想起老程調去外地那年冬天,那時爸爸臉上還沒什麽皺紋,身上是一套幹練挺括的藏青呢子大衣,他拎着行李對十一二歲的程聲說:“咱家就你一個孩子,祖宗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可要争氣點兒知道嗎?”他還說:“你爺爺奶奶那時候在西南聯大,那可是迎着槍林彈雨都要學習,人家腦子裏是什麽?是憂國憂民憂天下,現在條件這麽好,你怎麽就不知道珍惜?”

漸漸程聲腦中的老程變了模樣,他老了些,手指着程聲的鼻子罵:“你還玩搖滾?小時候逼你練鋼琴小提琴怎麽不見你這麽積極?搖滾樂都是不入流的人玩的,每天背琴抱鼓游手好閑,站在街邊跟群流氓混混似的,一開口唱歌就是反叛這個反叛那個,我看最該反叛的就是你自己!”

很快老程的臉消失了,代替他的是九七年雲城衰敗的街景,程聲蹲在馬路邊看人來人往,發現路上的人走得很慢,表情很少帶笑,他看到大卡車載着人往國道上開,看到菜場裏幾個人因為幾毛菜價在泥濘的地上毫無尊嚴地扭打,看到李小芸坐在院裏小馬紮上搖扇子,她努力跟周圍女人搭話,但其他人滿臉輕蔑地回頭,只看了她一眼便沉默着轉過身。

程聲想張口說話,但他很難張開嘴巴,他努力讓全身力氣集中在自己嘴巴附近的肌肉上才勉強擠出寥寥幾句:“張沉,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後來我總夢見雲城那個地方,夢見叔叔阿姨明明,夢見街上無所事事的下崗工人圍聚在小賣鋪和熟食店門口下棋打牌。”

頓了頓他又說:“我知道你一直好奇我變成現在這幅窩囊樣子的原因,我從前也好奇,可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麽,因為你和這座城把我前十八年的世界觀徹底打碎了,被打碎信仰和生活的人都是我這幅表情。”

張沉沒說話,但程聲感覺他溫熱的呼吸近了些,那股氣流停在自己眼皮上方,緊接着他發覺自己的眼角被人親吻了一下。

程聲環着他的手逐漸松開,伸向快要徹底消失的落日紅光中,他忽然理解為什麽張沉這些年不愛寫歌詞,因為語言實在太貧瘠,他有很多話想說,堵在胸口的話卻不能成句,他努力給張沉比劃,煎熬着,把那些像雨一樣下過就走的情緒整理成文字告訴他:“你是碎的,現在長好了,我被打碎了,還要慢慢長。”

他還說:“你太獨立了,不需要任何人,我抓不住你,所以總是害怕。”

最後一點光線徹底消失,程聲看到黑夜天空裏一輪殘缺的月亮,他抱着張沉,忽然小聲哼起他們剛剛一起彈過的那首fly?me?to?the?moon,張沉松了松胳膊,卻沒完全放開程聲的腰,他聽了一會身旁的聲音,也跟着哼起來。

之後兩人一同笑了。

他們在黑漆漆的草地裏又抱了些時候,那些冬天裏茍延殘喘仍未死的植物和昆蟲全環在他們身邊,張沉把兩只胳膊撐在草地上,忽然直起上半身,認真看躺在草地中的程聲。

程聲被他環在中間,有些難耐地昂起頭,兩只手在黑夜中伸上去,一把勾住張沉的脖子,同樣認真盯着他看。

他的眼睛形狀漂亮,瞳仁又大又亮,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程聲回盯他的眼睛,餘光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

黢黑的草地裏,他聽張沉在自己耳邊說:“程聲,我們同居吧,我們建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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