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找什麽

張沉最常住的這間房和他本人一樣,外看觀賞型,內看實用型,雖然他偏愛在周末倒杯紅酒聽唱片,軟裝飾少不了,客廳卧室卻只擺着最常用的家具,一水深藍墨綠,衣櫃裏甚至沒幾件衣服,只有書房好些,電腦旁架着兩排雅馬哈鍵盤,書桌旁靠一只esp電吉他,它們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發出些主人刻意壓低後的聲響,叮叮咣咣,之後再被錄進電腦裏,倒給這間房增了不少煙火氣。

程聲一來,這間房徹底變了。程聲目睹張沉開車從他的錄音棚把所有日用品和衣服搬回來,原先空蕩的客廳卧室一日之間變得逼仄,即使這樣張沉仍不滿意,下午又開車載程聲去附近的家具城,來來回回選了很多他平時用不上的家具。

他們在家具城裏逛了一整個下午,如同一對要布置新家的夫妻,程聲在這種氛圍下有些飄飄然,一路摸着家具,腦子裏認真規劃他們的家——客廳地毯要換成暖色調,牆上挂些能讓人心情舒暢的畫,陽臺再置辦一張榻榻米,晚上他可以和張沉一起靠在陽臺上喝酒彈琴。

這種新婚般的心情跟了程聲整整一天,走路像踏在雲裏。隔天程聲回了一趟自己租的一居小屋,把為數不多的衣服、日用品塞進幾個大行李箱中,一個個拖出門時正巧遇到對門睡眼朦胧的Frank。

Frank一身睡衣,腳上半踩着平日裏工作常穿的皮鞋,手上只拿一只錢包,見樓道擠着堆行李,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程聲,“你要幹什麽?”

程聲正往出搬最後一件行李,腰弓着,頭也不擡,“我要搬家了,原本打算搬完再跟你說。”

對面“啊”了一聲,接着是提提踏踏的鞋聲,Frank走來他這邊,支着一條腿上上下下看程聲,半晌後又問:“你搬去哪裏?”

“我結婚了,以後就不一個人住了。”

對面的Frank愣在原地,像是沒反應過來,他嘴裏咕咕哝哝,大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多會兒結的婚?怎麽沒告訴我?”

最後一只行李箱也被拖出來,按順序排在樓道間,程聲直起腰,手在面前扇風,輕松地說:“前幾天剛結,我自己這幾天還沒回過神呢,原本打算過段時間再告訴你。”

Frank面上再也沒剛剛那副瞌睡樣,一雙深眼睛瞪開了,接着問:“你和誰結的?我怎麽不知道你和哪個姑娘走得近?”說着他覺出不對勁來,又問:“不對,你們這裏結婚不是要大擺宴席嗎?就這麽随便結了?”

問題剛問完,電梯門大開,裏面走出來一個老熟人,張沉手上拿着兩瓶可樂,一瓶遞給額頭冒汗的程聲,一瓶自己擰開。

他注意到挨牆站的Frank,自然地朝他打了個招呼,之後掃了一眼樓道裏幾只行李箱,很快轉頭問程聲:“就這些?”

一旁的Frank還瞪着眼,盯着正在喝可樂的張沉大半天才不尴不尬地回應剛剛那句招呼,他再看向程聲,眼裏不知是驚訝還是無措,程聲接到他的眼神,卻朝張沉的方向揚揚下巴,用口型對Frank說:“就是他啊。”

這兩人實在坦然,倒把Frank襯得像局外人,他朝程聲用力紮眼表達疑惑,對面程聲卻朝他堅定地點頭,再拿口型對他說:“我是同性戀。”

Frank張了張嘴,嘴邊肌肉緊縮着,表情僵硬,面上全是不敢相信,但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兩只腳蹭着把半踩着的皮鞋穿好,直愣愣站着,接着他又看到程聲做了一個抱歉的動作,小聲對他說:“之後再慢慢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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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程聲倚着車窗吹風,但車沒開多久前面卻堵出一條龍,半天沒走一米,張沉把火熄了,也倚上車窗,随口問旁邊的程聲:“你跟他說什麽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受了驚吓一樣。”

程聲聽了回過頭,只見張沉靠在車窗邊,只留給自己一個側臉,心想這人做朋友談戀愛同居還真一個樣,卻也發不出脾氣,老實答:“我說我和你結婚了。難道不是嗎?咱們兩個除了沒地方領證,和結過婚沒什麽不一樣。”

張沉側頭看他一眼,問:“你不怕下周全公司都知道?”

“Frank不會告訴別人,我了解他。”頓了頓,程聲又問:“我這麽說出去,你不會怪我吧?”

張沉說:“無所謂,我們這樣無所顧忌下去遲早要被人發現,早一天晚一天都無所謂。”說完他側頭瞧了瞧一臉緊張的程聲,手指彎起來戳了戳他的鼻尖,“你現在的樣子像個出逃的貴公主。”

這句不常有的玩笑話讓程聲反應很大,伸手不輕不重打了一下張沉的腿,沒用多少勁,反而像打情罵俏,打完後他小聲嘟囔了句什麽,但很快承認:“公主就公主吧,那你是什麽?把公主撬走了的騎士?”

剛說完程聲放在張沉腿上的那只手就被覆着翻過來,張沉關注着前面的路況,底下的手卻包着程聲的手,手指一直撓他手心,反問他剛剛那句話:“你撬我還是我撬你?”

程聲覺得手心癢得慌,還覺得這動作暗示性極強,馬上投降:“我撬你,但你可真難撬!一撬就撬了十年,才微微撬動一丁點,反而你一勾手我就沒魂似的跟你跑了。”話說到這,他往張沉肩上靠,換了副意正言辭的語氣,一根根掰指頭跟他數:“二環裏的四合院我也不住了,我爸的車除了我們見面第一天我再也沒開過,天天坐你這輛,除夕夜不回家和你在一起,我爸準要罵我白眼狼!”

可講完他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展開的手指再合上,剛剛還眉飛色舞的表情忽然落下來,嘴裏悶悶擠出一句話:“那些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我說出來幹什麽,丢人現眼。”

說着旁邊人随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頭發全打亂,說:“真沒見過比你還喜歡和自己對着幹的人。”

前面的車終于有前移趨勢,張沉重新開火,程聲也把腦袋從張沉肩上移開,老實坐着。

嗡嗡的引擎聲響起,程聲也跟着想起什麽事,又問旁邊人:“你搬來和我一起住之後是不是沒空做音樂了?”

旁邊人認真開車,随口道:“基礎的在家就能做,錄音混音等周末去錄音棚做。”

程聲呼了口氣,癱在副駕上,他扭頭看車窗外的夜景,猶豫半天又問:“我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想知道你這十年到底怎麽過來的。”

張沉正在打轉向,看着前方的眼神認真,他沒排斥程聲的話,卻不愛多談以往難熬的日子,只說:“其實沒什麽,我很幸運。”

“幸運”這個詞讓程聲猛地看向他,程聲不敢相信他用這個詞形容自己,直勾勾看張沉開車的側臉,想從上面找到些抱怨或憤恨的蛛絲馬跡,可張沉卻很平靜,車拐向另一條大道,張沉甚至再重複了一遍“幸運”這個詞,程聲只能得出他的确這樣想的結論。

張沉察覺到旁邊的人沒說話,把他心理摸了個大概,自顧自解釋起來:“我們樂隊是在我大學時組起來的,那時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去隔壁音樂學院聽課,另一件是樂隊排練。如果有一種東西能把自己全部放進去,生活本身好不好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能遇到這種東西很幸運,很多人都遇不到。”

程聲把剛剛不知收斂的眼神收回來,倚着車窗靜靜地聽,一直沒再開口。

張沉說能讓自己無所謂生活到底怎樣的東西叫音樂,這讓程聲忽然想到很多個夜晚,自己從夢裏驚醒,胳膊毫無章法地在旁邊來回摸,旁邊的位置卻空無一人,他光着腳下地,漫無目的溜達到客廳裏,客廳中央有束被壓平的光線,像是從門縫中擠進來,程聲跟着這束黯淡的光來到書房門口,偷偷往裏看。書房裏張沉戴着耳機靠在椅子上,他身上挂着熟悉的睡衣,一只手握鼠标,另一只手時不時在鍵盤上彈幾個和弦,是在趕工寫歌。他看過為數不多幾次張沉和樂隊其他人的排練,觸碰到音樂時張沉的表情和平日裏在公司工作時完全不同,工作時張沉總皺着眉,和同事大多點頭之交,愛趁午飯晚飯時間去天臺,什麽事也不做,只倚着天臺吹風,沒人知道他吹風時在想什麽。浸入音樂的張沉卻自由松弛,好像一顆找不到歸處的螺絲正好卡上對的位置。程聲趴在門框上看了很久,眼睛一直固定在這張浸在光線裏的背影上,他看着看着心裏某處一抽一抽疼起來,他好像在張沉身上看到從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時對搖滾最純粹的向往。最後程聲讓自己的身體慢慢離開門,獨自一人去陽臺上抽了半包煙。

一路上程聲一直有些恍惚,車已經熄了火人還倚着窗發呆。原本幾縷不清晰的思緒在每一次面臨矛盾時無限膨脹,他腦子裏循環張沉擠時間通宵做音樂的模樣,心裏不斷有愧疚溢出,他覺得自己再一次自私地把張沉固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裏。

張沉從駕駛座下來,車門合上也不見副駕上的程聲出動靜,他走去副駕那邊敲了敲玻璃窗,問裏面的人:“你不下來嗎?”

聽到動靜程聲才終于回神,拿着包下車。

家裏布置得溫馨,原先沙發後大片空白被他們前一天剛買的畫框排滿,茶幾上清一水玻璃杯中夾了兩只顯眼的瓷杯,一只橙色一只墨綠色,頂燈也是暖色,好像他們那晚躺在野外彈琴唱歌時一起欣賞的落日餘光照進家裏。

程聲換了拖鞋,抱着自己的筆記本窩在沙發上,張沉在廚房處理上午超市裏買回來的食材。

電腦屏打出陣微弱的光,程聲在這陣光中發呆,腦子裏循環剛剛車裏他和張沉那番對話,但忽然那些關于生活和音樂的談論變成前一陣回雲城時張立成對張沉這些年來毫無渲染的陳述以及對自己的指責。

陽光裏的張立成那樣平和,講自己兒子被人毫無尊嚴地欺辱時如同講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旁人故事,那張臉上偶爾顯露的憎恨那樣真實,好像恨不得自己兒子去死。接着程聲腦海裏跳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是老程。這張臉如今皺巴巴,皮膚像枯槁的樹皮,爸爸慢慢變老,對他一廂情願的期望卻仍濃烈得讓人招架不住,爸爸做了那麽多見不得人的龌龊事,對不起媽媽對不起無數人,卻唯獨沒有對不起他。程聲憎恨自己平白無故得來別人拼了命也摸不到的東西,更憎恨自己擺着張無辜臉傷害別人,他靠在柔軟的沙發靠墊上,看前一天才大變樣的家,這個家哪裏都是暖色,可越暖他卻越愧疚,他在張立成的話間認清自己從前闖進張沉生活裏留下來最難忘的是自己離開後張沉獨自面對的侮辱和一個死去的母親,這個想法如同架開三檔的電風扇直直刺入他腦中,理智瞬間被嗡嗡作響的扇葉攪成泥。程聲像個要吸氧的病人急迫需要排解這種想法的出口,于是難以控制自己伸向茶幾抽屜的手,那裏面有幾只筆和一把小刀,他拿起那把小刀,另一只手抹開自己的睡褲,露出膝蓋骨下一截小腿。

他用刀尖抵着自己小腿,望着上面一道道逐漸淡去的傷疤,額頭涔涔冒汗,再過幾秒,他還是沒能刺進去,但刀尖一直抵在腿上,腦子裏仍然循環播放張立成的話與張沉通宵做音樂的背影,程聲哆嗦着扔了刀,慌亂之中拿起桌上自己那只橙色瓷杯,提提踏踏往玄關處趕。

廚房門緊閉着,油煙機轟隆隆的響,程聲借這陣噪聲掩蓋從玄關包裏抽出一瓶和之前不一樣的藥,就着溫水咽下去。他扒着包數了數,自己從國外帶回來的藥沒剩多少,約摸不出兩個月就要全部吃完。

再回到沙發上時程聲關掉所有工作頁面,一刻不停地在網上查好醫生的出診日期,之後在公司員工系統裏給自己周五請好半天假。

沒一會兒廚房裏的張沉一盤盤往外端菜,程聲腿還抖着,佯裝平常的樣子,直起身看盤子裏的菜色,一盤油亮的小炒肉和一盤綠油油的炒時蔬。

張沉把兩盤冒熱氣的菜放上茶幾,轉身去冰箱裏抱回來兩瓶可樂,遞給程聲時他敏銳地發現這個人不對勁,坐下來時問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額頭上還存着殘汗的程聲搖搖頭,他現在有些不敢看張沉的臉,低着頭小聲問:“你要不要辭職?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什麽答應我,但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和我住在一起也沒時間再搞音樂。”

他說這番話時咕咕哝哝,電視裏中央五臺足球解說員嗓門大得仿若在嘴裏塞進只喇叭,張沉只隐約聽到“工作”和“音樂”兩個詞,莫名奇妙地側頭看程聲,“你剛剛說什麽?”

程聲捋了捋自己額前有些汗濕的劉海,重重呼了一口氣,說:“音樂和工作,你更喜歡哪一個?”

張沉一直盯着他,知道他明顯不對勁,卻不像生病的樣子,他把程聲看得發麻,卻還不回答他,反倒最後程聲急了,奪過他手裏的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低,重新再問了一遍:“音樂和工作,你更喜歡哪一個?”

“當然是音樂。”張沉仍然盯着程聲的臉,他的額頭上有明顯的汗跡,呼吸頻率遠比平時急促得多,說話時眼睛不看他,睫毛一眨一眨。張沉看着他不斷顫動的睫毛,忽然說:“程聲,如果你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應該告訴我。”

說完程聲仍然低着頭,張沉還看着他的臉,繼續問:“你是不是在找什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

這次程聲露出一種很困惑的表情,但緊接着張沉又說:“那我很難幫你,一般來說這樣的東西只有自己能夠找到。”停了幾秒,他又重新開口:“但也未必,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解決能力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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