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醫院

等問診的一整周超乎尋常難熬,程聲難以集中注意力,周二的大會議開到一半時他覺得周圍全是噪音,人也跟着走神,很快助理一旁小聲提醒他:“輪到您講了。”

程聲“啊”了一聲,猛地回神,手忙腳亂翻手裏的資料卻什麽也找不到,衆目睽睽下擠出一句:“你們剛剛講到哪裏了?”

對面Frank看出他不對勁,一下會就拽住抱着筆記本往外走的程聲,把他強留在會議室,好聲好氣勸他:“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時間?”

“就算我想休息工作也離不了我。”程聲擡手捏了捏鼻梁骨,反而安慰Frank:“沒事,我周五請了半天假去醫院複查,應該不算嚴重,工作肯定沒問題。”

他說完對面卻半天蹦不出一句話,程聲發覺不對勁,擡手打了一下Frank的肩,“你皺什麽眉?現代人有點心理疾病多正常,又不是治不好,別大驚小怪。”

Frank不吃他這套,蹭地把自己肩上的手甩開,臉上一丁點開玩笑的神态都沒有,他認真問程聲:“張沉知道嗎?你倆不是那個?”

一提到張沉,程聲剛剛還頗有些開玩笑的語氣消失得一幹二淨,他瞬間板起臉來,說話聲音也不如剛剛那樣飄,“你可別壞我事,沒準周五複查時醫生告訴我早就恢複正常了,現在千萬不要告訴他。”

程聲目前這幅天天走神的狀态顯然不能說服Frank,但他毫無摻和別人感情生活的興趣,欲言又止,最後只憋出一句:“複查結束告訴我一聲,有事我們一起商量,公司又不是我倆的。”

把疑神疑鬼的Frank打發走,程聲獨自一人在空曠的會議室待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想,只靠着桌閉目養神。但沒幾分鐘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忽的嗡嗡作響,程聲猜是張沉,他們最近搬來新樓,兩個人岔開兩層辦公,工作日裏幾乎遇不到,張沉逮着機會給自己發短信,內容大多是:你看一下電腦。

他打開手機,果然又是這條短信。

程聲随便從旁邊拉出張椅子坐下,剛掀開筆記本,原來的桌面驟然變成某個編曲軟件的頁面,他剛要點屏幕,音軌上的音樂竟自動播放起來,與張沉常寫的類型完全不同,是支輕快悠揚的曲子,旋律線帶着明顯的吉他特色。

這首歌剛播了一個開頭,外面忽然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程聲把筆記本放在桌上,走去窗前讓玻璃窗大開,外面的寒風瞬間湧向他,他卻不覺得冷,甚至撐着胳膊讓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伸手接天上簌簌下落的雪花。

程聲穿着厚毛衣,胳膊彎曲着伸向天空,他在漫天飛雪中閉上眼,昂起頭仔細聽背後電腦裏傳來的曲子,裏面一句歌詞都沒有,但程聲聽懂了。

褲子口袋的手機再一次嗡嗡振,程聲讓探出窗外的上半身重新回歸溫暖的室內,他随手擦了擦臉上的雪,掏出手機一看,張沉又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好聽嗎?

身後的曲子已經全部播完,電腦屏幕重新回歸原本的桌面壁紙,程聲坐回椅子上,在手機上按出一句話:好聽,編曲小天才。

他剛發完,電腦屏幕忽然跳出來一張照片,是窗外漫天大雪,沒幾秒手機裏又來了一條新信息:下雪了,我剛剛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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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聲看着這幾條信息忍不住小聲笑起來,手上停不下,又給張沉發去一條:你可真夠野路子,直接入侵我電腦,老實點,以前是不是做過非法工作?

很快手機再次振動,對面回:大學時做過黑客。

程聲臉上帶着笑,又給他發:那你評價一下我的水平。

對面很快回:正統學院派,像學生時代連草稿紙都整齊的學生。

沒一會兒樓道裏響起腳步聲,張沉提着便利店剛買的飯團和飲料推門進來,他今天披了件薄風衣,帶着一身寒氣,肩上還挂着雪融化後的水跡,一進門就朝程聲揮揮手裏冒熱氣的飯團,“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程聲跳着跑過去接他手裏的袋子,臉湊到這個沒什麽表情的人面前,嘻嘻哈哈地逗他:“想我啦?來得這麽快,還給我帶晚飯。”

誰知他剛說完,張沉出其不意在他嘴唇上迅速親了一下,等腦袋挪開一點,又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鼻尖,之後轉身把自己帶來的晚餐擱在桌子上,權當什麽事都沒發生。

倒是程聲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自在地摸摸自己嘴唇,慢吞吞挨着他坐下來,小聲嘟囔:“會議室裏你就敢做這些,膽子忒大。”

張沉把筷子掰開遞給他,拍拍他腦門,說:“如果有人翻監控,咱倆在茶水間會議室裏做的事全要被發現,怕不怕?”

程聲拿筷子戳了戳張沉,坦然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吃到一半兩人挪了窩,端着餐盒移到窗臺上賞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沒多久地上樹上再也看不到其他顏色,程聲咬了一大口肉松飯團,口齒不清地朝一旁的張沉說:“我們都認識十年了,這竟然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冬天。”

張沉“嗯”了一聲,又說:“我們還剩一個春天沒過,馬上就來了。”

程聲吃得一嘴肉松屑,剛轉頭夠紙巾盒就被張沉先一步拿紙巾給他擦了個幹淨。張沉從上往下看他,說:“就你這樣還想當我哥?”

程聲嘿嘿笑:“本來就是,你不能無視年齡,叫一聲哥哥聽聽。”

張沉站起身,把桌上包裝全扔進垃圾桶,轉身回來時突然抱起程聲往天臺走,程聲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吓得一驚一乍,差點把全公司人都喊來圍觀他倆打情罵俏,好在張沉馬上騰出只手捂住他嘴巴,提溜着他走到積了層雪的天臺才放下,仰頭望着漫天飛雪,說:“陪我看一會兒雪,過完元宵節我喊你一次哥。”

程聲轉頭看他,一只手從旁邊偷襲,強硬地拉上張沉的手,掰出他的手指拉鈎約定:“騙人是小狗。”

這番幼稚話又把張沉逗笑了,他轉頭看大雪裏的程聲,幫他把灌風的衣領緊了緊,說:“不騙你。”

程聲小聲笑,笑到後來把兩只眼閉起來,默默對着大雪許願。張沉只側頭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做什麽,沒有問任何問題,直接說:“你許的願都會實現。”

終于熬到周五,程聲瞞着張沉溜出公司,裹着身羽絨服悄悄往醫院趕,路上他不由自主哼起前兩天張沉給他寫的歌,內心祈禱這次複查一切順利。

醫院人不算多,挂完號沒多久程聲就被叫了進去。等着他的醫生是一個聲音長相都溫和的女性,只一眼就讓人覺得極有安全感,進門後醫生先問了他一些基本情況,談到一半時遞給他幾張量表。

程聲填得極快,噌噌幾張量表過完,再跟着醫生的指示去另一處做儀器檢查。再回來時診室裏有人在哭,大概是他離開後的下一個病人。程聲在緊閉的診室門前站了些時候,仔細聽裏面的聲音。那些斷斷續續的哭聲來自一個年輕姑娘,她哭得很壓抑,聲音極低,程聲甚至能夠想象到她如何用力收緊嗓子壓制這些失控的聲音。

程聲聽到她說自己博士第三年仍然什麽東西也沒做出來,導師非但不管她甚至時常有意無意暗示她不做些犧牲就沒法畢業,程聲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面前的門忽然打開了,裏面走出來一個半捂着臉的姑娘,露出來的眼皮又紅又腫,她沒有擡頭看程聲,直直繞過他向樓梯口走去。

再進去時程聲有些緊張,對面的醫生拿着他剛做完的那沓檢查結果仔細地看,表情卻比之前嚴肅得多,她眉頭一直皺着,黏在數據上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程聲看那幾乎要擰成一股漩渦的眉毛,心涼一半,明白自己的情況只重不輕。

醫生把檢查結果放下,開始詳細問他的病史、之前吃過的藥,程聲覺得她是個好醫生,因為自己這樣一個厭惡醫院的人竟然絲毫不排斥她任何一句話,甚至覺得她的聲音溫柔可靠。

談到藥物時,程聲忽然發覺自己記不住那些複雜的名字,想伸手從自己的背包裏倒出自己一直以來服用的藥給醫生看,手卻一直忍不住發抖,怎麽也握不住自己的包,他有些急,動作也因為焦躁而顯得異常怪異。

對面醫生靜靜等他,溫柔地說:“慢慢來,不要急。”

程聲把那些藥全倒在桌子上,塑料瓶叮叮咣咣響,醫生拿起那些全英文包裝的藥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手裏夾着筆,開始整理他的症狀:“你有十年病史,五年服藥史,前五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情況對嗎?”

程聲點點頭。

醫生嘆了口氣,又說:“你目前在重度抑郁期,需要換藥。”

程聲的腦袋瞬間耷拉下來,兩只覆在膝蓋上的手不斷摩挲着,他忽然想到什麽,猛地擡起來,含糊着向對面問:“如果不告訴我的伴侶,他能不能看出來我不對勁?”

醫生說:“最好和你的伴侶如實交代,對你們彼此都會更好一些。”

程聲不斷地咽口水,嗓子眼卻還是一片幹燥,他艱難地說:“我沒辦法告訴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陪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不會說好聽話,但一定會把能給我的全都給我,這樣會讓我更痛苦。”

大多數病人不願告訴自己的伴侶有情可原,程聲的理由卻顯得另類,醫生擡頭看他一眼,發現他皺着眉,面頰肌肉緊繃着,好像在什麽情緒中不斷掙紮,手中筆撂回桌子上,試探着問:“如果你願意,能告訴我為什麽嗎?我們可以聊一些感情生活,對你了解自己和伴侶都會有幫助。”

程聲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值得信賴的眼睛,他才發現自己的傾訴欲這樣強烈,獲救一樣對着醫生猛點頭,不等對面反應就自顧自講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來:“我是一個同性戀,我自己從前不知道,遇到我現在的伴侶後才知道。”

這句話結束,他看到對面醫生明顯波動的眼神,低下頭笑,“我還是一個罪人。”

醫生并未打斷程聲,只是認真地看向他,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攥着另一只手,好像很緊張似的,說出的話也有些顫抖,但醫生看得出他已經盡力,一字一字往外放,音咬得奇準,好像把這次談話當作救命稻草似的。

“我們認識十年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只是一座小城裏的普通高中生,他們那個地方污染嚴重,到處是廠房,天是灰的,連朵雲都沒有,跟首都天壤之別。那裏的人不是進工廠就是進煤礦,每個人都灰頭土臉,只有很少的人有能力出來念書,他就是很少很少的那一撮人,收拾得幹淨,衣服上有香皂的香味。我對他很好奇,因為我那時叛逆又狂妄,那種叛逆像吃飽了以後的飯後甜點,又膩又虛,我一遇到他那樣實實在在的人就要露怯,要土崩瓦解。我還記得那時候他總穿一件寬松的t恤,要麽騎着摩托給別人家修東西,要麽站在路邊抽煙。他從不主動找我說話,眼睛卻總若有若無掃過我,他好像我看過的文藝片男主角,沉默寡言,永遠一副很多心事的模樣。我以前從未遇到過愛情,更不知道和姑娘擁抱接吻是什麽感受,我猜姑娘大多溫柔,但他不一樣,他比我高,能主導我,在性方面游刃有餘,我坐在他懷裏能聞到他袖口淡淡的煙味和香皂味,然後我們接吻,他把我按在床上,從上往下看我,我眼裏全是他。遇到他我瘋了,恨不得轟轟烈烈燃燒一遍,燃成灰燼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講到張沉,程聲難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他溫柔地笑,對面一直觀察他的醫生也跟着笑。程聲還講他們之間的烏龍,講他自己做過的錯事,他的胳膊小幅度顫抖,喉嚨口幹澀,從那裏吐出的話好像也蒙了層沙礫粉塵似的,他說:“我很愛他,但我的愛對他來說全是錯和罪,我一直在傷害他和他的家人,他媽媽的死有我一半責任,他在後來的生活中被侮辱全是我的責任。他沒有怪我,他說他忘記了,但我忘不了,他說原諒我,但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我傷害他,但我沒法解決這些傷害遺留的傷口,只能變本加厲傷害自己。做過的錯事永遠不會因為原諒而消失不是嗎?”程聲頓了頓,擠出一個不倫不類的笑,問對面的醫生:“您明白了嗎?”

醫生點點頭,再次開口卻還是勸告程聲:“你應該試着和自己的伴侶交流,沒有他的參與恐怕永遠無法真正解決問題。”

程聲仍舊低着頭,幾根手指蜷着,不斷在自己腿上來回磨蹭,他并不回應醫生的建議,反而等剛剛激動的情緒緩下來便迅速轉換到另一個話題:“換藥不影響工作吧?”

對面醫生把他這些小動作盡收眼底,不強迫他直面剛剛的話,只是停了停,之後她拿起程聲的病例,繼續說起他的治療方案:“最好考慮休息一段時間,等情況好轉再繼續找工作。”

“不行。”程聲說:“我有個公司,合夥人不是中國人,公司注冊時的手續全落在我身上,而且我們目前正在上升階段,每天有無數件事等我處理,我根本沒辦法走開。”

醫生又說:“換藥之後可能會出現明顯的副作用,犯困、惡心、難以集中注意力等等,這種狀态下勉強開展工作非常困難,我建議你和你的合夥人商量商量,想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

程聲剛想說什麽,就聽醫生繼續道:“你目前的情況最好入院治療一段時間,更安全穩妥。”

從醫院出來時天漸漸暗下來,程聲沒有回家,他帶着自己的診斷報告走進一家咖啡館,向前臺點了一杯冰美式,多加兩個濃度。

前臺是個潇灑的姑娘,聽到這人不止在大晚上點美式還要往裏加濃度時暗暗擡頭看了他一眼。程聲沒有察覺,接過咖啡轉身找到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還在下雪,很小,剛落在地面就融成水,程聲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雪,他的鼻尖被玻璃擠壓得有些變形,嘴邊輕聲哼着張沉入侵他電腦那天送給他的曲子。

咖啡店桌子上擺着一張診斷書,醫院擡頭标題下的第一行是日期:2007年12月28日,第二行是臨床診斷:雙相情感障礙,目前為非精神病性症狀的重度抑郁發作。

直到天徹底黑透程聲才把眼睛從窗外的雪轉移回咖啡店內,拿出手機給張沉發去一條短信:公司出了些問題,你提前辭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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