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彈一首歡快的歌
張沉靠在自家陽臺旁,昂着頭看滿天飄揚的小雪,陽臺邊靠着把木吉他和電吉他,他打算看一會兒雪再像往常那樣坐在陽臺圍欄上彈幾首歌。
下班時他給程聲打去幾通電話,對面卻一直沒有人接。不過也算常事,搬來新樓後他們公司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再缺員工也不再缺合作,只管一頭往前跑,程聲這個青年小企業家每天在外東奔西跑,不是談合作就是去宣講,回公司來也只是開大會,忙得沒功夫看手機着實太正常。
開始彈吉他前張沉給七媛老劉各打一通電話,語氣正式,告訴他們樂隊第五張專輯的制作快有着落,下周末直接來錄音棚錄音,後續制作上的事全由自己操心。
七媛聽到這通突如其來的消息在對面咋舌,“你現在不是忙得像個國家領導人一樣嗎?怎麽有空做專輯啦?”
張沉告訴她:“我打算辭職了,以後專職做音樂。”
這話一出,對面立馬發出一聲誇張的“是嗎”,但接下來的語氣卻更像是抱怨:“之前你就說辭職專門做音樂,說得那麽信誓旦旦,結果呢?沒倆禮拜居然跳去秦老板朋友的公司,那個缺心眼的官二代到底給你開了多少工資讓你臨時反悔?”
張沉預感她要接着長篇大論,及時打住接下來的話,直接道:“這次是真的,今天下班之前我跟我們公司的人事已經聯系好了。”
外面下着小雪,張沉只穿一件最普通的白t恤,兩只胳膊撐在陽臺圍欄,邊朝電話那頭交代樂隊往後的排練錄音邊仰頭看雪。
雪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張沉一直仰着頭,讓整個上半身都沐浴在飄蕩的小雪中。
隔一會兒,他睜開眼,接着給程聲打去幾通電話,對面依然沒人接,打到第五通時張沉不再繼續,抱着吉他翻上陽臺圍欄,等坐穩後慢慢開始今天的曲子。
他彈了樂隊第一張專輯裏的幾首歌,那時他們還是正統的獨立搖滾,靠扒外國歌學人家如何寫旋律線如何編排吉他貝斯鼓,最愛扒的就是Nirvana和Radiohead。彈完第一張專輯裏的七首歌,張沉正打算轉換到第二張專輯,可第一個和弦還沒按上他卻忽然察覺到空中有人喊他。
張沉停了彈琴動作,擡頭看向聲音來源,發現斜上方的五樓陽臺有個奇怪男人像他一樣坐在圍欄上。
那男人長相文質彬彬,鼻子上架一只普通的框架眼鏡,穿得極其正式,打扮得仿佛要參加什麽重要會議似的,他的臉被背後的夕陽光線襯得隐隐泛紅,表情放松得不自然,此時正揮着手向三樓抱吉他的張沉打招呼:“哥們,你彈琴真好聽,你剛剛彈得那首歌叫什麽名字?”
張沉仰着頭觀察這個奇怪的人,如實道:“叫三零零零。”
“三零零零年?”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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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從沒聽過這首歌?”
“因為這是我自己樂隊裏的歌,我們樂隊是地下搖滾,不出名,沒聽過很正常。”
男人咧開幹燥的嘴唇,低着頭朝張沉笑:“你會寫歌?那你一定是個很有故事的人,跟我講講這首歌的故事吧。”
張沉絲毫沒有為一個陌生人如此突兀的要求而感到冒犯,反而問:“你為什麽要聽別人的故事?”
這個問題叫男人大笑,懸在空中的腿也跟着笑聲一晃一晃,等笑夠了他又板起臉,認真說:“大家都愛聽故事麽,不然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花錢買來看?故事能值錢呢!”男人又把兩只手合起來,動作頗有求人的意味,“你寫歌不也是在講故事?你喜歡講我喜歡聽,不是正好?就跟我講講吧!”
這次張沉沒再多問些什麽,他側過身,利落地把吉他撂回陽臺圍欄內,說:“其實沒什麽好講的,只不過是一個關未來的故事。”他頓了頓,仰頭看斜上方的男人,那男人正一臉津津有味盯着他,好像對他的故事多有興趣似的,張沉覺得這人有意思,便正兒八經徐徐講起來:“寫這首歌時我還在上大學,前一天晚上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天,我在宿舍頂樓彈了一整晚吉他,到底彈了多少首歌我忘記了,總之很多很多,多到天亮我還沒有盡興。那時候我實在太興奮了,我在想,如果我在新世紀出生,就再也沒法體會這種感受,我要捱一千歲才能等到下一個三開頭的世紀。你明白那種感受嗎?世界好像被調了一個定時鬧鐘,“嘣”的一聲,新世紀來了,一切一切都會變美好。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幸福,糟糕的事全都不再重要,我可以有新的開始,所以第二天我寫了這首三零零零,我想馬上跳到三零零零,再體會一遍這樣的感受。”
聽完張沉的話,男人在空氣中長長地“哦”了一聲,那拖長的調子像在諷刺又像在感慨,果不其然他馬上接着說:“新世紀也挺糟糕的,是不是很讓人失望?”
“不是。”張沉在夕陽裏昂着頭,朝頭頂那男人說:“至少沒令我失望。”
“真好!”男人蕩着腿,重重嘆了口氣,轉口問張沉:“因為你有個同居的男人對嗎?人有個伴果真會變得幸福很多。”
張沉問:“你怎麽知道我有個同居的男人?”
男人笑:“我經常看到他在陽臺晾衣服,晾着晾着就把臉貼在衣服上癡迷地聞,我離你們家陽臺這麽遠都能感受到他那時的表情,好像吸了毒一樣。”說着他伸手指向張沉,“就是你身上這件衣服,你前幾天在陽臺彈吉他時穿的衣服他也聞過,瞎子都看得出來你們是什麽關系。”
張沉大方承認:“我們确實是那樣的關系。”
這樣坦然的回答反倒叫樓上的男人像個複讀機一樣不停地感嘆:“真好啊!真好!”
他兀自感嘆了一會兒,嘴裏念叨着些什麽,因為樓層間隔了一段距離張沉沒聽清,但很快那男人就回過神,大聲朝他喊道:“你能給我彈一首歡快的歌嗎?全世界最歡快的歌。”
張沉松了松手,打算轉身翻回去,背對着那男人拒絕道:“我不會彈歡快的歌。”
五樓的男人脊背佝着,兩條撐在圍欄上的胳膊松松垮垮,好像根本不怕自己摔下來似的,聽到張沉的話他又笑,面頰跟随笑的幅度擰成一團,他顯然不甘心,向張沉的背影繼續喊:“其實我剛剛要跳樓,但正好聽到你在彈那首關于未來的歌,不知怎麽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再給我彈一首吧,求求你了。”
剛翻到一半的張沉聽到男人的話停頓了兩秒,緊接着轉身越回來,順帶把懷裏的吉他緊了緊,再仰頭看向斜上方男人時沒說彈也沒說不彈,只是反問:“你為什麽要跳樓?”
上面的人大概沒想到這人彈首歌也刨根問底,笑容急剎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活不下去了就跳,多簡單一件事。”
張沉想到什麽,又問:“你談過戀愛嗎?”
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讓上面的人徹底放開了笑,張沉仰着頭甚至能看到他的胸腔一起一伏,等那男人笑夠了,張沉又聽他說:“我結過婚,可惜又離了,老婆跟一個搗騰藥材的老板跑了,現在是孤家寡人,一個人租房子住,老家還有父母要養。”
說完他拿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催促張沉:“哥們,你怎麽這麽奇怪?我現在只想聽一首歡快的歌,你就行行好吧!”
這次張沉沒再問多餘的問題,讓仰着的頭低下來,像每次彈琴那樣閉上眼,憑借平時聽歌的記憶勉強彈起一首歡快的歌。
天上的雪漸漸變大,落在臉上手上好像被一個渾身冰冷的人短暫擁抱了一秒。
正彈到副歌最歡快的旋律,張沉忽然感受到自己周圍的風被攪得呼呼響,他意識到什麽,手上卻依然熟練地按弦掃撥片,彈着自己認知中全世界最歡快的歌曲。五樓那個穿戴整齊的男人在這陣極具誠意的歡快旋律中縱身一躍,背後是慢慢下落的夕陽,他就這樣心滿意足地跳進這輪火紅的太陽裏。張沉閉着眼,什麽也看不到,但不出兩秒他就聽到自己腳下地面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他手裏彈琴的動作沒停,機械地撥着弦,天上的雪伴随歡快的旋律輕飄飄落在張沉肩上,随着撥弦的動作緩緩洇進衣服布料中。
再睜開眼時張沉看到一樓地面已經拉起一圈警示線,外面圍了滿滿當當的人,大部分人交頭接耳讨論着什麽,但中間還夾雜了些別的人,有的拍照,有的舉着手機打電話,還有的仰頭看他,但接觸到他鎮定的目光後便不知所措地閃躲着低下頭。
警示線正中央趴着剛剛和張沉聊天的男人,他面朝下,看不清表情,但張沉猜他大概因為自己彈的半首歡快歌曲而很滿足。天上細碎的雪花簌簌落在他後背,但很快就融成雪水洇進他的正裝裏,不斷有發黑的血液從他身下湧出,把附近原本青灰色的地面染出一大片黑黑紅紅。
又是紅。
張沉看了一會兒底下不斷湧血的死人,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想,只是緩緩把懷裏的吉他倚靠在陽臺旁,轉身翻下圍欄走回室內。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在這時嗡嗡振動,張沉拿出手機,屏幕上一條新信息:公司出了些問題,你提前辭職吧。
看完後張沉給程聲打電話,剛響沒幾下卻被對面的人挂斷,張沉接着打,打到後來程聲甚至直接關機,張沉又打算給Frank打去問情況,可還沒撥出去手裏的手機就猛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來電鈴聲,屏幕上閃着來電顯示:療養院。
這幾年張沉接過無數次他們的來電,大多時候這通電話都是來催他處理張立成的爛攤子,有時管事的朝他喊:“你爸拿改錐把隔壁床老頭子的胳膊刺傷啦,還砸了咱院裏好多設備,賠款金額和銀行卡號我給你短信發過去。”有時對面人字裏行間全是獵奇和嫌惡:“你爸在療養院裏大吼大叫,說……”說到一半對面人停了嘴,似乎在斟酌是否該向張沉複述張立成的話,但張沉總會先一步貼心地問:“他說什麽你直接告訴我。”有了臺階下,管事的只象征性猶豫幾秒便活靈活現地給張沉模仿他爸的語氣:“你爸在院裏給一圈人講故事,說自己兒子是個死同性戀,專搞男人屁股,現在飛黃騰達了就把他扔在這裏不管。你爸一喊,全療養院好事的老頭老太太都來圍觀,連護工和掃院子的大爺都擠在前面聽,影響實在太差了,您要不行行好給你爸換一家養老院?我們這兒實在擺不下你爸這尊大佛!”
張沉接了電話往卧室裏走,他早料想到這通電話又是因為張立成在那邊惹是生非,沒太在意,可剛接通對面卻傳來不尋常的急促聲音:“張先生,你爸今天下午被發現在療養院池塘裏溺水身亡,警察現在正在我們這裏調監控,基本确定是自殺,請您盡快回一趟雲城處理後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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