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以後是獨立音樂人

再回到病房後,張沉發現程聲正趴在窗戶上看街景,只留給他一個孤零零的背影,從門口看去好像一身骨頭在病號服裏晃蕩。

聽到開門動靜,程聲立馬回頭,剛剛還挂着落寞的臉瞬間變得笑吟吟的,他三兩步走到自己病床邊坐好,伸手招張沉來他對面。

外套上還殘存着些外面的寒氣,張沉把外套脫下随手挂在凳子上,走去程聲面前,問他:“怎麽了?”

程聲抓起面前一雙手,摸了摸上面的繭,拉着它在空中來回蕩起來,等玩夠了才狀似輕松地說:“跟我媽打了通電話,你和她輪班來醫院吧,周末你們不是要排練和演出嗎?周五周六周日你就別來醫院了,我媽說這三天她來醫院住。”

張沉沒被他這番輕松語氣騙到,一口拒絕道:“不行,早上你一個人沒法起床,你媽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也沒那麽大力氣照顧你。”

聽到這話,程聲再緊了緊手上的力氣,沒氣餒,一邊晃着他們倆的手一邊仰頭求他:“不是還有護士嗎?全封閉病房裏那些比我還嚴重的人不也每天挨個被護士拖起來?醫院裏你有什麽不放心?肯定不會出事,況且我媽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待在我這裏,你要是同意跟她換班她得偷着樂。”

說這話時程聲語氣輕松,眼裏全是笑,只不過一張臉慘白得厲害,嘴唇幹巴巴,說出的話像在演戲。張沉低頭觀察到他一幅強打精神的模樣,早猜到這人心裏打得什麽算盤,擡手替他整了整頭發,說:“可我在這裏還能幫你分攤些公司裏的事,我走了誰替你處理工作和轉達消息?”

程聲啧了一聲,一只手掙開來,打了打張沉的手,不滿道:“這點小事也擔心?你可別看不起我媽,我媽腦子比我強,最近她們學校沒她什麽事,她怕自己腦子生鏽,巴不得來我這找點新鮮事做呢。”

張沉才不信,說出一句“不行”便伸手在他頭發上攏起一撮來玩。

程聲晃了晃腦袋,主動把頭發往張沉手裏送,“我媽你都不放心,你還放心誰?”

張沉說:“我只放心我自己。”

“醫生呢?”

張沉說:“醫生勉強可以信。”

程聲又問:“那我呢?”

“你不行。”

程聲“啧”了一聲,強詞奪理道:“那我可治不好了,你都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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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說完,病房門一如程聲期待的那樣響起來,門外進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脖頸被羊絨圍巾捂得嚴嚴實實,只露一張稍有些疲憊的臉。她手上拉了一只行李箱,嶄新的,比程聲這幾年所有衣服加起來都要貴,被她一同提在手中的還有一只不鏽鋼保溫桶,裏面大概盛着家裏煲好的湯。

程聲媽對張沉的觀感複雜,不再如同從前那般漠視,卻也始終無法主動,進門後她朝張沉點了點頭,表示一個适當的招呼後便不再和他有別的交流,一心圍着自己兒子轉。

看到程聲媽媽拎着行李箱出其不意出現在病房,張沉警告性地瞥了眼程聲,卻發現他不躲避自己的目光,反而理直氣壯,昂着頭朝自己嘿嘿直笑,甚至裝模作樣地向剛進來便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的媽媽喊:“媽,張沉為了陪我工作都不要了,您就每周替他幾天吧。”

聽到這話她停下手頭的動作,回頭自下而上打量張沉一番,但很快轉去堵自家兒子剛剛那番不孝話:“你是我兒子,怎麽能說媽媽替別人照顧你?”

“您又挑我刺,我從小不就這樣?不會說話。”程聲從床上移下地,蹲在行李箱旁幫媽媽一起整理。

裏面基本是媽媽打算常駐在醫院才帶來的日用品,唯獨一層堆着幾個大牌包裝袋,程聲看了一眼,只以為這些是媽媽帶來的換洗衣服,沒費心思拆開來看。

張沉看這對母子慢騰騰收拾行李的身影,跟他們一同蹲下來,挨着程聲說:“醫生說按照你現在的情況看,還有半個月就能達到出院标準,但凡時間再久一些我都不會由你這樣胡來。”

這是終于同意了,程聲停下手裏動作,側頭看張沉,信誓旦旦向他保證:“我肯定好好治療,我媽在這裏陪我,你不用擔心。”

張沉知道他在努力扯淡,卻沒法跟一個病人比拼誰拗得過誰,最終只留了一個以防萬一的心思,趁程聲去衛生間的間隙把程聲媽叫到病房外,給她留下自己的手機號,公事公辦對這個家長輩的女人談她兒子的病情:“每天早上醫生查房前那段時間是他抑郁發作最嚴重的時候,身體沒法動,如果你扶不動他一定要叫護士來扶,如果你感覺他有一點自殘苗頭,哪怕一丁點也要第一時間通知護士,他自殘的時候沒任何理智意識,越打越上瘾,普通人根本攔不住,一定叫護士和醫生攔。”

程聲媽媽一直沉默着,等張沉一件件交代好,才緩緩開口,可剛說出一句“小張”,喉嚨卻像被堵住似的,無論如何也沒法繼續說下去。

他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前,張沉背對着窗,正好把此時程聲媽媽的表情全看進眼裏,她一夜之間多了很多白發,夾雜在原來一頭妥帖的烏發裏,松垮的眼皮耷拉着,原先透亮的眼珠也黯淡下來,看任何東西都仿若沒有焦距。

程聲媽心如死水的表情讓張沉不得不想到另一個女人,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竟有短暫一秒的悵然,不過這股郁結已久的悵然很快被理智壓下去,張沉把自己的視線從她臉上挪走,最後對她說:“程聲有任何情況随時打給我,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張沉回了趟錄音棚,打算把下周六演出的兩首曲子再排練一遍,順便錄一版新歌找找感覺。

老劉載着七媛早早來門口等他,七媛一臉憔悴,沒帶妝也沒噴香水,整個人裹在一件純黑色大衣裏,見張沉從車上下來也沒什麽反應,只擡頭瞥了他一眼就低下頭不再吭聲。

最開始排練的歌是他們在酒吧音樂節演過上百遍的老歌,早已經熟得有了肌肉記憶,按理說絕不該出現任何閃失,可七媛不知怎麽總出岔子,要麽打得有點晃,要麽好幾處镲沒給到,全是不該搬上臺面來的低級錯誤。

前三遍張沉還算有耐心,喊停再重來,可直到第四遍這首早爛熟于心的歌竟還沒合上,張沉不想再浪費時間找不痛快,把吉他撂在一旁的沙發上,去電源處挨個拔了樂器音箱的電線,又一個人走去冰箱拿出瓶可樂擰開,什麽多餘廢話也沒說。

老劉同樣覺得排老歌排到這種糟心程度實在離譜,眼見張沉靠在沙發上喝可樂,約摸着他的耐心已經快被耗光,忙打圓場,隔空向張沉喊話:“七媛這狀态肯定沒法上臺演,不然我們臨時借一個鼓手?上次血白鴿鍵盤生病的時候他們不是借你過去彈了一場麽,一會兒打個電話問問?”老劉把自己那只拔了線的貝斯撂在地板上,呼哧一聲就地坐下,他在不尋常的兩人中間掃了一來回,見沒人回應自己剛剛的建議,急得腦門冒熱汗,又說起新主意來:“不願意外借也行,那我們抓緊時間改一版編曲?周六把鼓去掉,整體聽起來輕一些,觀衆沒準覺得挺新鮮。”

張沉靠着沙發沒動身,直直問套鼓後呆坐着的七媛:“你還能打嗎?打不下去我和老劉臨時改一版編曲,現在給我一個準話。”

聽到張沉發話,一直沒表情的七媛終于有了些反應,只不過動作看起來鈍得很,眼神也沒什麽焦距,她随手揉了一把頭發,嘴張開又合上,像是想說些什麽又無從開口,開開合合好幾次終于吐出一句話:“你們倆重新改一版吧。”

張沉沒什麽意見,點着頭說了聲“好”之後不再說話。

氣氛這樣詭異地僵持着,最煎熬的還屬局外人老劉,他被這兩個人逼得腦瓜子疼,默不作聲挨在張沉身旁坐下,瞥了眼不遠處仍坐在套鼓後沒動的七媛,小聲問:“是不是你倆又吵架了?每次你倆吵架她就這樣。”

張沉說:“這次比你想象得嚴重。”

老劉聳聳肩,沒當回事:“她哪次不是要死要活的?後來還不是又和好了?”

可他剛說完,一直在原地沒動的七媛忽然站起來,眼睛不看他倆,話卻是對着他們說:“我們晚上一起吃頓散夥飯吧,下張專輯我就不參與了。”

老劉本還愣着,但視線掃過其他兩人一來回,又掃過滿地樂器電線一來回,他忽然回過神來,噗嗤一聲笑了:“我就知道,這一天早晚還是得來。”

晚上的散夥飯進行得出奇平靜,這幾年他們三個幾乎要拿散夥當口頭禪,時不時牽出來溜溜,大陣仗哭過鬧過,可不出一周,每次的始作俑者七媛便挨個給他倆道歉。

誰也沒想到真正的散夥如同散步般平常,沒有鋪張的離別宴,沒有人抱着哭作一團,三個人都很冷靜,一路上沒人展示自己的表達欲,默契地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們順着大道走到熟悉的大排檔,臨時決定就把散夥飯安排在這裏。三人在塑料棚下落座,向老板要了紮啤燒烤,挨着布了層油的桌子碰杯,如同每次演出結束後的最簡陋的慶功宴。

老劉喝得最猛,醉醺醺的臉上布滿紅暈,眼睛一只死瞪着,一只無可奈何地閉着,他拉着張沉絮絮叨叨很久,從國際局勢聊到動漫新番,最後才憤憤說起他們的音樂來。

“咱們做的這些東西,雖然一直是入不敷出的賠本買賣,雖然圈裏人嫌咱這無詞曲神經又裝逼——他們懂個屁!”老劉打了個酒嗝,頂着一張上頭的豬肝紅臉攬上張沉的肩,大着舌頭說:“但你哥們我懂,心血最遭不得被亂七八糟的東西破壞,我懂——”

說到這兒,他歪歪扭扭從凳子上站起身,酒也不喝了,嚷嚷着:“要百花齊放,我們就是百花中最小最營養不良那一朵,但他們的版圖裏也離不開我們不是?”

張沉說:“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老劉“哎”了一聲,哐哐點頭:“我知道,剛才扯遠了,但我都知道,你那玩意兒,不是為自己也寫不出來,我又不是傻子!七媛那麽傻肯定也都知道。”

他是真醉了,口中話很快變成只有自己聽得懂的呓語,沒一會兒,他連話也不說了,直直倒在桌上打起震天響的呼嚕來。

張沉酒量好,幾瓶下去和平時沒多大區別,他給老劉老婆打了一通電話,報上地址,讓她來領人。

沒過二十分鐘,一個短發女人風塵仆仆地趕到,大老遠便搖着胳膊跟他們打招呼。她跟張沉一起把人擡上出租車,随口問起幾句近況,臨走時不忘搖着車窗和他們道別。

再返回來時只剩張沉和七媛兩個人,七媛一直望着遠處發怔,既不說自己要回家,也不和張沉說話。

大排檔裏到處鬧哄哄,唯獨他們這桌安靜得不正常。七媛開了一瓶啤酒,仰着脖,對瓶吹下一整瓶,不出一分鐘就滿臉通紅,她拍打着熱騰騰的臉頰洩火,面對空氣說:“張沉,你可真有兩下子,哪方面都是。”

這話使張沉今晚第一次笑起來,沒認同也沒反駁。

七媛又說:“千萬別愧疚,樂隊這麽多年,反正全是你出錢,我倆豈止是沒虧,簡直是為自己的愛好找了一個冤大頭啊!”

張沉說:“想多了,我沒愧疚。”

七媛咯咯笑起來,笑完便撲通一聲倒在面前的桌子上,歪着腦袋看張沉喝酒。

看着看着她想起他們來北京第一年冬天,那時張沉已經剪了頭發開始讀研,可渾身上下仍然沒一點好好學生的樣子。這件事從大學時開始困擾她,幾乎困擾她整整七年——誰都知道張沉永遠是他們系第一,但為什麽他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好學生氣質?

後來想想,這件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該因為屁大點事對一個人産生好奇。

她沒像張沉一樣考上研究生,卻只因為這一點好奇,也許是別的難以言喻的情愫,她拒絕了省會的工作機會,心甘情願跟着樂隊做北漂。

那時她在排練室附近租了一個地下室住,一邊和樂隊排練一邊找工作。有一次,她正抱着鼓墊練習,頭頂的燈突然響起尖銳的滋啦聲,沒兩秒便毫無預兆熄滅了。七媛怕黑,隔壁還有對情侶抄家夥打架,滿屋砸東西聲和連篇的髒話,她在黑暗裏怕得快哭出來,手忙腳亂找手機給張沉打電話。

她本以為自己要等很久,可還不到半小時外面就響起敲門聲,一開門,張沉站在走廊燈泡下,肩上扛着架梯子,一只手還拎着只老工具箱。地下室走廊廉價的白熾燈打在他身上泛起層光,七媛看了他一眼,手忙腳亂為這個來救急的人讓出一條路。

路上她問:“你哪兒來的梯子?”

張沉把梯子架好,利落地上去,擰着燈泡對底下的人說:“在你家門口小賣鋪大爺那裏借的,等會兒還要給人家還回去。”

七媛在黑漆漆的出租屋裏仰着頭,憑窗外黯淡的月光看正在給她修燈泡的張沉,張沉對修理這件事出乎意料地熟練,可還不容她細細琢磨這人為什麽這麽熟,頭頂燈繩忽然咔噠一聲,緊接着整個屋子大亮。

突入其來的強光像道危險信號,七媛剛想說句“操,張沉你他媽真迅速”,可這句感嘆還未出口,她仰頭看見坐在梯子上的張沉,五官表情全被淹沒在頭頂光線裏,唯獨輪廓上籠着一層光。她的心跳得咚咚響,毫無預兆,那句“我操”一直卡在嘴邊,最後被她活生生咽回肚裏。

七媛想起這些快要入土的陳年舊事,趴在大排檔的木桌上忽地笑了,笑着笑着甚至嗆了自己好幾口,于是她又捂着嘴大聲咳嗽起來,眼眶因為用力被激得充血,又疼又酸,她只能不斷眨眼。沒一會兒,一道淚順着臉頰淌下來,把醉醺醺的臉襯得清醒幾分。她沒喝多少,思維和平日裏一樣清晰,視線模糊只不過因為眼裏蒙了層眼淚。她趴在桌上歪過頭,看旁邊正在喝啤酒的張沉,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想裝醉做點這麽多年不敢做的事當作了結。

那只手慢慢靠近張沉的臉,卻怎麽也不敢觸碰上去,她來來回回好幾次,心裏對自己說“就當是最後一次”,可還沒碰着就被旁邊的人逮住手腕。

張沉把酒杯放在桌上,撥開她的手,自然得如同本能。他站起身,從包裏找出錢包來,對仍趴在桌上的七媛說:“最後一頓酒也喝完了,把你送回家後我得回錄音棚改編曲,明早還要提前去醫院替程聲媽媽的班。樂隊散夥以後我們沒必要再聯系,到此為止,祝你以後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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