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程聲媽的傷不嚴重,只是崴了腳,休息沒一會兒就重新回到醫院。那時候程聲剛和他的醫生做完今天的心理咨詢,狀态和普通人沒兩樣,一見張沉扶着媽媽進來,馬上把手邊的收購資料撂在櫃子上,下床幫張沉一起扶着媽媽挪到陪護病床上。
張沉瞥了一眼櫃子上一沓資料,問:“你還工作?”
程聲做賊心虛,後知後覺把資料全收進櫃子裏,狡辯道:“等我出院以後要回公司開個會,随便看看。”
張沉不吃他這一套,反駁道:“你自己說認真配合治療,其他事先放一邊。”
這回程聲沒了借口,霜打茄子一樣,三兩下把床頭櫃裏的資料翻出來,寡着一張臉,把這沓前兩天Frank剛送來的資料遞給張沉,“你保管,行了吧?”
張沉很樂意保管他的工作資料,接過來放進自己包裏,說:“我替你看了,到時候轉達給你。”
這天下午,程聲再也沒有想任何工作上的事,張沉陪他在窗臺前曬了一下午太陽,兩個人靠坐在一起,程聲身上穿着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腦袋靠在張沉肩上,透過窗玻璃看遠處小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
等到黃昏時程聲忽然擡起頭來,意識到他們已經窩在一起待了好幾小時,起身拍了拍張沉:“你回去吧,不是還有很多工作嗎?”
“還行,晚上熬夜做。”
“少熬夜。”程聲攥起他的手,看着他認真道:“你快回去吧,這次真不會出什麽事了,你留在這裏才會出事,我內疚而死。”
張沉被程聲催得緊,沒在病房待多久,他身後還有一屁股事追着跑,新專輯制作卡在一半,周六演出曲目的重新編曲,還有些零碎的接洽事宜,這段時間照顧程聲耽誤下來的事全聚在一起堆着。
把母子倆打發好,張沉終于得空開車回了趟錄音棚,一路上紅燈不停,張沉借着這些空檔陷入了瑣碎的思考中,他這幾天總夢到穿病號服的程聲,站在風裏,薄衣料跟着風不斷地晃,醒來後他有些恍惚,覺得自己腦子充盈着一股急切把它轉化為旋律的渴望,于是想着夢裏這個稱得上病态的形象寫了一版新歌。
這是張沉第一次寫有關人的歌,他不愛寫詞,但敘事敘人的區別在他的創作裏極其明顯,張沉敘事像坐在結了厚冰的湖中央講故事,一邊冒着冷氣一邊娓娓道來,不斷往上堆疊直到爆發,張沉寫人是在規則裏放進一把烈火,什麽和弦搭配全被這把火燒得一幹二淨,瞎寫亂寫,開頭直接爆發再趨于平緩,最終歸處是哪裏他還沒想好,只寫出一個半成品。
說到瞎寫亂寫,張沉在音樂世界裏的“瞎”和“亂”上有些天賦,這事不是他自以為是,是一個爵士吉他大師親口給他的評價。
那位彈爵士吉他的大師前兩年來北京開了一個小規模獨奏會,地點就定在老秦酒吧,恰好那天張沉來拿設備,遇上剛結束彩排的大師正一個人在臺上即興演奏,張沉站在二樓,靠着圍欄聽了好一會兒,最終也沒忍住想比拼的心,抱着自己的電吉他下去,不顧其他人的眼色,直沖沖上臺和大師jam了一段。
底下和張沉相熟的一幫工作人員被他這一出搞得血壓飙升,但不是氣的,更多是在擔心他——張沉從沒進過專業的音樂學院,更別提流派,他的吉他技術是實打實靠自己琢磨出來的,它們最早來源于一把木吉他和一本翻得泛黃起皺的樂理書,往後是音樂學院的教材,再往後是他在外網上尋尋覓覓到些演奏指法的專業論文,全打印出來帶在身邊,一有空就讀。學得這麽雜,在人家正兒八經的專業爵士大師面前不是獻醜?
可那一曲即興演完,大師在張沉轉身要走的間隙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抱着吉他的張沉回頭,發現大師臉上溢出一股滿足的笑,手上比了一個大拇指。
張沉想說些感謝,可那大師卻不給他機會,一只胳膊攬上他的肩,源源不斷誇贊他那段即興靈氣四溢。這評價姑且只是誇曲,等張沉用電腦給他播了幾首自己原來寫過的歌,那大師眼裏的光又亮幾度,這次更是了不得,問過張沉的年齡,直說他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一定要珍惜天賦。
大師話抛得響,張沉卻沒信,他不信任何誇獎,從小到大被人誇好看,他照鏡子時卻從未這麽覺得,人家對他表示好感,他從不相信,有人說他前途無量,他覺得這話堪比放屁。
可有沒有天賦這回事讓張沉在過去幾年裏無數次試圖搞明白,卻一直也沒真正搞明白。這個概念就像他心裏的“愛”和“家”一樣虛,像團輕飄飄的霧,誰也沒資格定義,誰也抓不住。
不過到現在,天賦這個概念竟變得比“愛”和“家”更讓人捉摸不透,因為後兩個概念在他心裏好歹漸漸有了些模樣。想到這裏,張沉拍了幾張工作室的照片給程聲發去,他怕程聲悶在病房裏無聊,又把自己剛确定下來的新歌小樣一并發去。
醫院裏,程聲一開電腦就收到一首從未聽過的歌,張沉他們樂隊前四張專輯程聲聽得滾瓜爛熟,一聽是陌生旋律,心想八成是新專輯的收錄曲,拿出手機給張沉發去一條短信:新專輯裏的歌?好聽。
那邊很快回了消息,不過只有短短一個“哦”字。
程聲早已習慣張沉發短信時的語氣,沒在意,反倒被這陣旋律撓得心癢,忽然想去現場聽張沉彈琴。他約摸着這事沒數,卻還是不死心地發去一條短信問張沉:我想去看你們禮拜六的演出,能不能跟我醫生簽一個請假條。
對面回得飛速,只不過內容不大讓人高興,上面寫:好好休息吧,出院以後來看我們四月份的音樂節。
程聲把手機往枕頭邊一撂,癱在病床上。
他和張沉再遇到這回事過幾個月就要滿一年,他卻只看過一次張沉的演出,那時張沉彈了四首歌,兩首固定曲目,兩首加演,後來想想那兩首加演很是不尋常,哪有人莫名其妙臨一半提出加演,程聲猜那多半是彈給自己聽的曲。想到這兒,他的心又被撓起來,怎麽也想找機會溜出去再看一次張沉的演出。
周六中午程聲特意找了一趟自己的醫生,抱着一絲希望問她能不能給自己開一張外出請假條,意料之中得到拒絕的回答。
程聲沒氣餒,他早就想好解決對策。
晚上九點,他從自己的單間病房溜去走廊盡頭,這個拐角連接着另一道走廊,背後是這一層的衛生間,正對面是一扇大玻璃窗。
程聲拉開窗,外面的寒氣瞬間撲醒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腦子,他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藍白相間病號服,風一吹,冷得手腳打顫。但他沒太在意,讓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沒一會兒手背就被凍得沒了知覺。
樓底下靜得很,一個人影也沒有,只看得清幾棵光禿禿的樹,程聲朝下看,覺得四樓不算特別高,外邊有排水管,還有好幾處可落腳的地方,自己爬下去大概不成問題。
就在他剛把一條腿撐在窗臺上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你是要自殺嗎?”
程聲沒想到這裏有人,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得一屁股坐回地板上,借着窗外一點月光,有些無措地轉頭。
牆角處坐着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的病號服和他一模一樣,他歪着頭,一臉看戲的表情,仔細打量着地板上的程聲。
兩個人目光在空氣中對上,程聲沒說話,也許因為這個奇怪男人身上的病號服給了他安全感,他沒害怕。
見程聲不說話,男人從懷裏兩包薯片中挑出一包原味的遞給程聲,笑着說:“別在這死,等出院以後再找個地方死。今天你從這跳下去,明天這棟樓所有窗戶晚上都得被封上,我就再也沒法在這裏吹夜風了。”
那包薯片出現在程聲視野範圍,他沒接,啪地一聲打開男人的手,說:“我不吃別人給的東西。”
男人沒再回應他,自顧自把薯片包裝扯開,大口大口嚼起來。
外面的風露進來,兩人都沒有提議關窗戶,程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今天我愛人有演出,我想去看他,但醫生不給我批假條,樓下大門也鎖了。”
大聲嚼薯片的男人停了嘴,呵呵笑起來:“原來你是要找你愛人去。”
程聲“嗯”了一聲,“他今晚十二點有演出,我想偷偷去看他,看完就回來,再從這裏爬上來,護士肯定發現不了。”
那男人聽了撇撇嘴,“你也不怕摔死。”
“不可能,我小時候可會爬樹了,那麽光禿禿一棵樹,連個落腳點都難找,我能爬到頂。”
“爬樹怎麽能和爬樓比?這可足有四層樓高呢!前幾天我媽給我讀報紙,說離咱不遠的一個小區裏有個男人從五樓跳下去直接摔死了。”
“那是我家小區。”
程聲擡起頭,他剛剛沒好好打量面前這個男人,現在仔細一看,忽然發覺這副面孔有些眼熟。那男人長着副結實的骨架,臉盆方方正正的,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劃傷和斑斑點點的青紫印子。
程聲倏地看向他,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他住院第一天路過某間病房時那個被幾個男護士死死按在地板上拿繩子捆的大漢?
男人看到他拿一種毫不克制的驚訝眼神望向自己,沒介意,一片片往自己嘴裏塞薯片,動作慢條斯理的,嚼到一半含混着說:“要我說,你就別去找你愛人了,咱們這種人,幹嘛要打擾正常人的生活呢?不是造孽麽!人家沒了咱們才會真正幸福。”
他剛說完病服衣領就被人揪了起來,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猛栽了一下,連帶着懷裏的薯片掉在地上,簌簌灑了一地。
剛剛還坐在地板上一臉平靜的程聲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一副要殺了他的表情,眼眶周圍漫上一層紅,眼珠幾乎要突出來,狠攥着男人領子的手上甚至暴起層青筋。
男人被他扯得快透不過氣,臉上卻沒一絲驚吓的神情,反倒是笑着,他一喘一喘對程聲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拿我出氣就能痛快?”
這話讓程聲瞬間失了力,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幹了些什麽,騰地一聲坐回地板上,手裏的勁也松懈下來,不自在地攥着自己病服袖口,沒道歉也沒說其他話。
那男人整了整自己被扯亂的領口,途中看了一眼對面茫然無措的程聲,不經意問:“你多大了?”
程聲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抗拒他的問題,只不過語氣因為剛剛到争執冷了許多,“二十八,過完年就要二十九了。”
男人“哦”了一聲,搖搖頭,像是感慨:“還很年輕哪!以後有的是罪受!”
“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到底了。”
這話叫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緊接着就是陣壓抑的大笑,他眉頭擰在一起,嘴咧得極大,笑得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把身上的病號服撐破。
“我像你這麽大時也這麽想,可我現在已經四十五歲了,這些年來來去去住了快二十次院,還是沒治好!每次達到出院标準我都以為自己要得救了,可不出兩個月我又被送進來,一次次發作,一次次出院,循環往複,永遠沒個頭!”
程聲沉默地聽,吸着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等他這番話全說完才吐出一句問題:“你最開始怎麽進來的?”
男人縮了縮脖,手指着他們背後的窗戶,光明正大指揮程聲:“你把窗戶關了我告訴你,冷死啦!”
外面的寒風隔一會兒湧進一大股,程聲早被凍得沒了知覺,聽到他指揮自己才反應過來後面的窗戶還大開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慢騰騰起身,把窗戶關嚴實才重新坐回地板上。
“決定不去找你愛人啦?”男人瞥了一眼程聲,見他不願回答,倒也不大在意,順起剛剛自己承諾他的事,講起自己從前的故事來,“我進來是因為我有罪,我把我女朋友害死啦,活該一輩子受盡折磨。”
程聲不說話,放在腿上的手卻不斷打顫,講故事的男人不看他,提起自己像進入另一個世界,他講他年輕時在夜校上學結識了一個姑娘,那是八幾年的事?他們都沒什麽錢,女朋友懷孕了就随便找了家黑診所打胎,然後女朋友就沒了。
說起她,這麽一個粗犷的男人眼裏竟泛起淚來,他說:“我們當時還約好一起旅游,可最後也沒旅成,診所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交了保護費的地頭蛇,最後也沒抓着,我呢,就被我女朋友一家人天涯海角地追殺,他們來我單位鬧,我丢了工作,可我換到下一個地方,他們卻還能找到我,到最後沒有一個地方願意要我,我只能在家裏悶着,每晚做噩夢,夢裏全是她血淋淋的樣子,沒多久我就被抓來醫院,可我媽聽說精神病院裏總有虐待病人的事,怕我受欺負,硬要陪我來,我進了二十次院,她在醫院陪我二十二年。”
男人那兩只幹枯蠟黃的手覆在眼睛上,他繼續說:“你見過我媽嗎?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很瘦,脊背像被燙過卷起的鋼板一樣,怎麽也掰不直了。可她年輕時好漂亮,一頭時髦的波浪卷,家裏老櫃子裏有好多旗袍,全是我媽年輕時買來的,可惜現在她一件也穿不上。”說到這裏,男人拘起袖口抹了把臉,“我早想過自殺,在我二十三歲那年,我特意找了條離家很遠的河,打算趁晚上沒人時跳河,可那天晚上我媽給我炒了一大盤西紅柿雞蛋,盛了兩大碗白米飯,她那雙幹巴巴的手合起來攥着我的手,對我說:兒子,大男人要吃兩碗飯,腦子已經出了問題,身子骨可千萬不能有事,不然媽怎麽活?我再也死不下去了,所以茍活到現在。”
程聲靠在牆邊,兩只胳膊緊緊合抱着自己膝蓋,他因為剛剛的冷風吭哧吭哧咳嗽好幾聲,停下來問他:“那你要一直活下去嗎?”
男人“喝”了一聲,笑起來:“我媽沒幾年活頭了,等她去了我也終于能選擇我該走的路了。”
他看了一眼縮在牆邊發抖的程聲,從懷裏掏出一包藥片遞過去,神秘兮兮地說:“你是第一次住院吧?看着比我這種老人痛苦多了,要不要我的私藏品?進來時護士在我行李裏搜了兩遍都沒搜出來,藏藥這事我太有經驗了。”
程聲瞥了眼面前一包散裝藥片,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忙着擺手,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要好好治病的,不吃這種東西,我爸媽和我愛人都在等我。”
對面的男人沒再自找沒趣,收回手,嗤笑了一聲:“你父母和你愛人都在等你?那他們知道我們這種人根本治不好嗎?”
“我愛人愛我,他陪着我,我一定能好。”
“愛是個屁!”男人哈哈大笑:“真是年輕,你懂不懂世界上最沒用的就是愛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什麽是愛,怎麽治你,你倒是說來聽聽?”
說到這裏,男人忽然收起笑,攥着拳頭使勁砸自己胸口,砸痛快了,他豎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心髒的位置,對程聲說:“只有這裏打開才能真正治好,才能重新開始,可是來到這裏的人,誰能打開?我們這些精神病,就像在死胡同裏繞圈子的人,撞得頭破血流也沒法自己走出來。”
“但是——”男人拖長調子,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直愣愣往程聲背後指去。
程聲回頭看,背後是那扇他原本想要翻越的窗戶,窗戶蒙了層灰,玻璃上有手印和髒污痕跡,透過它能看到外面黑黢黢的街景,程聲知道他指什麽。
果然男人又開口了,他說:“傷痕印到身體上那一刻注定要跟你一輩子,永遠抹不掉。唯一的出口就是那裏,到下輩子去,才能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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