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男人彎下腰,雙手攏着地上的薯片,一把把裝進包裝袋裏,他的動作有些遲鈍,足足攏了快十分鐘才把一地碎薯片全收拾進包裝袋裏。
一旁的程聲一直沒有回神,男人手上窸窸窣窣的動靜絲毫沒有影響他平穩的視線,他像望着自己愛人那樣望着對面那扇窗,臉上挂着一種恍然大悟後的釋然。
男人把收拾好的薯片包裝和一袋藥片裹進自己懷裏,若有所思地看了程聲一眼,感慨道:“你悟性挺高?可惜當年沒有人告訴我,不然我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到現在。趁你父母年輕,還受得了刺激,自私點,了結自己的痛苦,不然再拖幾年你就會像我一樣,左右不是人。”
程聲沒理他,反而直起身走到窗口,把整張臉貼在玻璃窗上向下看。
男人見他如此癡迷,搖搖頭往自己的病房走去,路上不斷自言自語:“年輕人啊年輕人,我可是給你指點迷津了,你要好好感謝我。”
他離開後沒一會兒,程聲把貼在玻璃窗上的臉挪開,去了一趟衛生間,打理好自己身上病號服,重新回到自己的病房。
這間病房裏的陪護床和其他病房比已經不算簡陋,但比家裏媽媽卧室那張氣派的大床差得遠。媽媽窩在陪護床裏側躺着,因為這些天照顧病人過度勞累而打起微鼾,但很輕,程聲覺得這陣輕微的鼾聲非但不煩,反而有種安撫人心的能力。
他慢慢走到媽媽床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媽媽,我要走了。”
媽媽只露給他半張側臉,那半張側臉上散下幾縷頭發,裏面夾着一半新長出來的白發,程聲曾以為一夜白頭是假話,前幾天望着媽媽半頭白發竟笑眯眯地說:“今年是不是流行一半黑一半白?您怎麽染的?”
媽媽拎起床邊搭的圍巾罩在頭發上,讓一頭奇怪的頭發藏進圍巾裏,低着頭不看兒子,小聲說:“別看了。”
程聲的笑僵在臉上,他再仔細看,發現媽媽那張保養得當的臉上已經爬上幾道深陷的皺紋,兩頰像谷底一樣凹進去,一說話仿佛兩股漩渦在臉頰上回轉。
程聲知道媽媽再也回不去了。
媽媽睡得熟,沒反應,程聲又說了一遍:“媽媽,我要走了。”
這次他不再等媽媽的回答,轉身走到窗臺前,拉開窗簾,平靜地向下望去,對外面漆黑的空地說:“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我找到自己的答案了,我終于明白,人要先找到自己,自己之上才有答案。
程聲筆直地站着,把手放在窗臺上一下下撫摸,對空氣無聲地說:“媽媽,你能聽我把自己全部告訴你嗎?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讓我把所有所有,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你一定會理解我的答案,因為它是我的唯一解。”
程聲昂着頭,對窗外夜晚的風說:“我體內有兩個“我”,外面是我刻意塑造的我,裏面是最純粹的我。但我始終無法意識到這件事,畢竟誰會刻意把自己剝離?但在那扇黢黑的窗前,我意識到了,我有兩個我。”
那麽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我無法獨立存在,而你們是我的鏡子,我要透過你們才能真正認識我自己。
所以我想告訴你我人生裏的幾面鏡子——
我的爸爸,他是大浪潮裏的佼佼者,有一個我遠不及的聰明腦子——他在人人清貧的年代裏已經掌握每一次見縫插針搜刮油水的能力。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希望我心無旁骛地做研究,像我大爺那樣一心一意做研究。
我還要說說我大爺,他是一個古板的書呆子,永遠戴着一副厚重的黑邊圓框眼睛,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但這樣一個從不會臉紅脖子粗的老古板,居然被學生五花大綁吊在房梁上,他們踢了我大爺腳底的凳子,看他在空中奮力掙紮,像個溺水的旱鴨子般可笑,哄笑着在他身上踹來踹去。
他的學生還拿鞭子抽他,扯着嗓子對他叫嚣:“你知罪嗎?”
我大爺憋紅了臉,不說話。
那幫學生看他快要斷氣更加快活,幾人輪番踹他,叫嚣的聲音更大幾倍:“你知罪嗎?”
我大爺緊緊閉着眼睛,依然一語不發。
我爸就是在那時從門外沖進來,他的表情比那些學生興奮得多,我猜他從小被我大爺按在桌板上學習記下仇,一見面便興奮地給自己大哥當頭一腳,在他臉上留下一只污黑的鞋印。
其他人眼睛放光,激動地望着我爸。我爸興許受了感染,再朝我大爺臉上猛踹一腳,像傳記裏的英雄一樣威武,他揮着胳膊大喊:“你知罪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大爺緩緩撐開腫脹的眼皮,看到來人,他毫無波瀾的眼珠輕微晃動了一下,緊接着大笑着朝我爸喊:“如春,我有什麽罪?有罪的是你!”他的胳膊被反綁在背後,不能動彈,可他像平日裏做研究那樣固執,艱難地扭動脖子環繞周圍,朝衆人瘋狂大笑:“有罪的是你們!”
這話使我爸腦羞成怒,他彎腰從地上撿起把鞭子,啪地一聲抽在我大爺脊梁骨上,怒瞪着眼,對圍觀學生喊:“程知秋歪曲歷史、篡改課堂教材、私藏私譯外文反動書籍,在場所有學生都是明晃晃的證據!你還不知罪?”
周圍立刻爆發一陣歡呼應和,人群中全是尖聲的“鬥他”和“認罪”。
可最後認罪的卻是我爸。十年後某天,他跪在我大爺家門口,像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一下下磕頭,磕得額頭流血發膿還不停止,口中永無休止地念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這些不能提及的故事在某晚從我大爺口中如實托出,他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聲聲,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讓你怨恨你爸,而是希望你時刻保持一顆警惕之心,警惕別人的同時也要警惕自己。”
可那時我只有十五歲,我從他那雙深陷的眼睛裏看到一種豁達與釋然,卻怎麽也無法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甚至連腦子也不願多動,轉頭就跑出院子,約秦潇常欣一起看了一場電影。
那天我們仨窩在一起看了一部帶有情色意味的愛情片,我渾身燥熱卻無處可排,我不知道自己身體裏那股熱源的名字與來處,更不知道它的歸處,它像只被禁锢的怪獸藏在我心裏,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沖破我的身體。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只以為自己不正常,不再敢看屏幕裏的男演員,拼命壓抑。秦潇見我望着屏幕不自在地蓋着褲裆,以為我對豐腴的女演員想入非非,黑暗裏朝我擠眉弄眼,特意避開常欣,湊在我耳邊說:“看傻啦?那是騷動的荷爾蒙,是欲望,欲望啊!”
我懵了,欲望是什麽?是荷爾蒙?是本能?是好奇?還是愛情?
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詞解釋它,直到這些詞全落在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叫張沉,我向無數人描述過他,我的日記本、我卧室門前的檻、我的心理醫生……
那現在我該從哪裏描述他才好?他的長相?他的性格?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習慣?還是他內心的陰暗面和不為人知的癖好?
都不是,我要說他的媽媽。
那是一個和我媽截然相反的女人,矮小瘦弱,徒有一張臉蛋卻談不上絲毫氣質可言。在我和她兒子第一次接吻的暴雨夜,我第一次遇到她。那雙原本昏沉沉的眼睛觸碰到我時忽然燃着了,她一眨不眨盯着我看,從我的頭發絲看到下巴颏,當她的目光挪到我手腕上爸爸在生日時送我的勞力士時,我清楚地看到她隐秘地咽了咽口水,眼裏迸發出一道那時我無法理解的光。
現在我懂了,那樣的眼神也叫欲望。
她的兒子對我同樣有欲望,雖然他們的欲望完全不同。
小時候的張沉總愛翻我大學裏那些煩人的教材,他那時看不懂,卻很珍惜地抱在懷裏,手指在課本上一個字一個字指過去,眼裏裝滿像他媽媽一樣的眼神。
而現在,他很愛撫摸我的臉頰和我傷害自己時留下的傷口。我知道他一定愛我,你會撫摸一個不愛的人的臉頰嗎?張沉一定不會。
當然,我同樣愛他,我堅信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真正愛他——他媽媽和我。
但他媽媽早已過世,我推波助瀾害死了她,竊喜而痛苦地帶着她那份沉甸甸的愛一起贖罪。
現在這個世界上毋庸置疑只剩我一個真正愛他的人。
我不相信其他人會愛上他,怎麽可能有人會愛張沉?要知道他是一個多麽奇怪、多麽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的長相和性格天差地別,性格又和行動天差地別。別人有兩面,他有三面、四面、甚至更多面。
他長得像一個浪子,骨子裏卻嚴謹,行動上反而放松而随意。他從不穿正裝,偏愛t恤和牛仔褲,骨子裏留着雲城的煙火氣,他喜歡做飯也喜歡路邊攤,最愛吃冰淇淋,除了酒只喝可口可樂和橘子汽水。他包裏總裝着濕巾和漱口水,煙瘾沒我大,抽過煙總會找衛生間漱口,進病房前會把外套上的寒氣散幹淨。可他像陣風一樣輕,對人若即若離,如果不是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我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最重要的是,他不會愛人,世界上怎麽可能有其他人會忍受自己愛上一個不會愛人的人?
但我可以,因為我也不會。
前幾天他的女鼓手來到我病房向我示威,告訴我很多人為他死去活來,我有些生氣,幾乎把她惹哭。這件事讓我在事後多少有些愧疚,怎麽說我也是一個大男人,怎麽能惹姑娘哭?
但如果可以,我仍然希望親口堵死她的心,然後看她蹬着高跟鞋潇灑離去。
我知道她在琢磨什麽,但我想告訴她沒用,你把一切與張沉有關的人添油加醋告訴我也沒用,你以為溫柔是愛情嗎?大錯特錯,愛情不單單是溫柔的愛,還有情。
情是情欲,是欲望,他的眼睛從始至終只有看向我時才有這種東西,和我十五歲時在昏暗的錄像廳裏環抱着自己盡力壓抑的是同一種東西。當我們周末窩在自己的小家裏,他會自然而然把手伸進我的褲子裏,漫不經心地滑過我的大腿和屁股,我越躲他越往裏摸,這是一種本能,你能想象他對別人做同樣的事嗎?
所以愛情究竟是什麽?是這些特別事件的集合嗎?我無數次以為我懂了,可每當我張嘴想把它全盤托出,卻忽然發現自己又不懂了。
我只能說我身體裏那個被關了很多年的怪獸在遇到他的那一瞬間沖破了我的身體,我捂着被它沖破的胸膛跪在地上,對它說:“你知道我有多期盼你?可從沒想過你讓我這麽疼。”
在看到那扇窗時我明白了一切,愛情是我身體裏另一個自己的引子,愛情是失控,失控引發錯誤,錯誤永遠存在,這是我一旦踏入便永遠無解的詛咒。
那麽消滅詛咒和一切傷害的出口在哪裏?
我傷害自己、拜神念經,用處微乎及微。
現在我終于知道了,我塑造的自己已經嚴絲合縫卡在我軀體上,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年輕時故作姿态假扮文藝男女以求特立獨行,後來我高高在上給自己懲罰只為減輕內心折磨,我永遠在錯誤的死胡同裏繞圈子,直到我看見那扇窗,我早該想到這個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
我太渴望答案太渴望出口了,我要自己成全自己,只有我能夠成全自己。原諒我。
住院第一天,我站在一間病房門口,裏面被死死按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穿着和我此時一模一樣的病號服,他眼裏深深的渴望我早該看懂了,那是對自己結局到來的迫切渴望。
那時我只有害怕,畢竟誰不害怕死亡?可人總要死,這是所有人在劫難逃的終點。當我假設自己已經死去,站在終點回望時,我接受了全部自己。
如果我從那扇窗飛身而下,我軀體上那副自己刻意塑造的我一定會粉碎,我難以釋懷的傷口被血淹沒後将變得不值一提。
我應該在我們家大院門口擺起一張小馬紮,悠哉悠哉地為自己倒一壺好酒,抿一口,像那天中午我大爺一樣,釋然地說:“都是命和劫!”
好了,這就是我的全部人生,死亡讓我看清我自己,這是我的唯一解。
我真的是癡男怨女嗎?我想不是。我愛他,不是因為他是他,而是因為我是我。我在愛他時才知道自己是誰。
現在我終于明白提前知曉結局的意義,我的感官從未如同此刻一般清淨,我感到一切無比平和美好。那把轟轟烈烈的火如願以償讓我化成灰燼,我是一個自私、狹隘、善妒、愚蠢、固執的普通人。我得自己成全自己。
我最後的心願是,看一場張沉的演出,從一扇窗裏跳出去,成全我自己,讓他永遠記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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