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聲聲?聲聲?”

媽媽一只手拿着帶來的衣服,一只手拍了拍程聲的肩膀,提醒他:“快換衣服,等小張辦完手續我們就可以直接出院了。”

程聲回過神,“啊”了一聲接過衣服,擡頭問媽媽:“他怎麽去了這麽久?”

“你醫生單獨留他說事,他說跟醫生談完直接給你辦出院手續,所以耽擱了半天。”媽媽把地上大開的行李箱合起來,想到什麽,笑着搖搖頭:“所以我就把你的身份證和醫保卡全給了他,一個人回來催你收拾東西。”

程聲抱着衣服正要往衛生間走,一聽這話忽然驚叫一聲,大睜着眼扭頭問:“你把我身份證給他了?那張照片好醜!”

“不醜啊?你那時候多精神!”媽媽見他停了腳,朝衛生間的方向揮揮手,催促他:“快去快去,你不是說這醫院憋死你了嗎?現在舍不得了?”

程聲一聽馬上竄去衛生間,小心翼翼合上門,把外面收拾東西的細碎聲音全隔絕起來。

他沒立刻換衣服,而是坐在馬桶上,低着頭算日子,算現在離四月份的音樂節還有多少天。

現在已經三月初,春天來了。程聲在某天跟着護士和張沉下樓時散步時忽然發現樓下院裏的枯草地一夜之間冒出綠,驚奇地“哇”了一聲,心裏感慨自己從前遲鈍,從未注意過春天的開端。

他好像一夜之間褪成一個小孩,一心蹲在地上看這些剛冒出頭的花花草草,拉着張沉胳膊挨個指給他看,興奮地說:“它們好像你啊!一個冬天過去竟然又活了過來。”

張沉側頭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麽,只說:“也挺像你的。”

程聲一直笑,順手拍拍張沉的胸口,說話時眼睛亮堂堂的,“我比你還差一點啦。”

說完他不顧樓下其他散步的病人還在場,噌地一下跳到張沉背上,三兩下穩住平衡,把臉埋在張沉後頸,感受着他的體溫和吹過自己的幾縷和風,滿足地閉上眼,小聲說:“春天來了,真好啊。”

春天來了,程聲在這間單人病房裏度過了橫跨春節的整整一個半月。

最初媽媽總是數落他——你住院前就該通知我和你爸一聲,你爸可以給你安排個有vip病房的醫院,帶專門的陪護室,你爸去年做手術也是我陪他,可比你這裏條件強多了,像酒店一樣,我也不用總跟你擠在這一間裏。

可到後來她見多了程聲發作時的樣子,再也不敢說什麽抱怨話,事事順着他來。再到後來,哪怕程聲漸漸轉好,最近幾乎如同正常人一樣行動,她也早就習慣不聲不響在一旁默默待着,什麽多餘話也不願說。

程聲的春天是在什麽時候到來的?

他記得那晚還刮着寒風,凜冽的風把他吹醒了,不遠處黢黑的窗把他吞沒了,他終于找到自己的答案,一切渾渾噩噩的痛苦都跟着冬天的尾巴一同遠去,緊接着他的春天冒出芽。

那晚回到病房後,程聲很快睡着了,他活了二十八年,自從記事起從未在如此平和的心境下入睡過,過往的愛恨嗔癡在死亡面前不知一提,他給自己提前定好了結局,在最後的日子裏,周圍一切只剩美好與平靜,他要在剩下的日子裏只感受美好。

第二天早上程聲醒得很早,狀态比以往每個艱難的早晨強百倍,臉頰上從始至終罩着層紅撲撲的光,甚至連軀體疼痛也連帶着輕了許多,動作不再不協調,關節也不再酸痛,不用媽媽扶也能獨自下床洗漱。

洗漱完他感到通體舒暢,一出衛生間就見來換媽媽班的張沉走進來,一邊擦臉一邊笑着問他:“昨天演出怎麽樣?”

張沉那天身上還帶着一個攝像機,把早餐盒放在桌上後朝程聲搖搖手裏的相機,“讓秦潇給你錄下來了,知道你想看。”

那臺攝像機程聲再熟悉不過,是很多年前自己和秦潇一起在新開的數碼城裏買來拍東西玩的,裏面存着他從前郁郁寡歡時随手拍來的滿滿一儲存卡視頻。看到這個熟悉物件,程聲原本平和的心稍微波動了一下,但很小,他很快拉着張沉坐在自己病床邊,裝作一副急迫的樣子要看他昨晚的演出。

攝像機畫面裏只有張沉和老劉兩個人,他們演了兩首老歌,全是重新編排過的版本,張沉和原來彈琴時的樣子大相徑庭,他意識得到攝像機的存在,時不時笑着看過來。這種特殊的笑和無法掩藏的眼神難免讓人誤解,那邊的觀衆緊跟着發出些怪叫聲,幾十雙驚訝的眼睛一起往攝像機的方向看去。

坐在病床上的程聲愣了一下,他很少見張沉這樣笑,哪怕隔着屏幕仍有些心悸,但很快他感到自己搭在床邊的手被人牢牢握住,那種溫熱的觸感無法不令他動容,程聲才發現自己和張沉之間不需要語言,自己早該懂他的心,早該放棄畏手畏腳,像從前那樣熱烈地愛他回應他。

程聲跟着屏幕裏彈琴的張沉一起誠心地笑,不再考慮任何瑣碎的問題,只是專心看這場久違的表演。

兩首歌加起來不過十分鐘,就在他以為快要結束時,畫面裏燈光忽然一換,緊接着又是三首出其不意的臨時加演,其中有兩首未發行的新歌,底下觀衆一聽全激動地燒開了,畫面裏有個女孩趁着介紹時間朝臺上喊:“新專輯多會發?”

臺上張沉回答:“差不多八月份。”

程聲把這只老攝像機當寶貝一般摟在懷裏,心想:幸好自己有機會提前聽完,不然八月份又是樁遺憾。

直到五首全看完他也不舍得松開,抱着這臺機器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直到張沉拿着保溫桶坐到旁邊催促他,他才依依不舍地撂下相機,接過張沉手裏的早餐慢慢吃起來。

這天過後,程聲狀态一天強過一天,獨自悶着的時間少了許多,連他以往最鐘情的窗外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一有時間程聲便拉着媽媽和張沉聊天,給他們講自己這些年的故事,那些痛苦經歷被他無限縮小,如同講奇聞異談般輕松地脫口而出。

連他的醫生都吃驚,抽空把病人家屬張沉叫過去好一番詢問,最後得出結論:“再觀察兩天,不出意外下周就可以出院。”

張沉卻不如想象中輕松,他太敏銳了,總能發覺不對勁,對醫生說:“我覺得他很奇怪,好像忽然想開了一樣。”

醫生難得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心理疾病治愈這塊本身具有極大的不穩定性,程聲這種情況少,但我見過這樣的案例,原本非常嚴重,來院後做了一套全面檢查,藥物治療配合心理疏導很快就治愈了,之後幾年也一直沒有複發。家屬在以後的生活裏一定要注意觀察,看他還能否再融入社會,對從前感興趣的東西有沒有失去興趣,如果發現不對勁一定要及時來院複查。”

他們倆一直提着心觀察,可程聲在剩下的一周裏卻絲毫沒有出現其他人擔心的狀況,他那些天的狀态一直平穩保持着,最後幾天甚至特意叫來Frank在病房裏談起自己出院後辦收購手續的正事。

張沉在旁邊一直觀察他,當看到他從前一談起工作就要交疊的兩只手徹底放開、随意地搭在腿上後,好像明白程聲不再那樣壓迫自己,低下頭了然地笑了。

沒幾天醫生下來出院通知,那天正好是程聲媽媽的生日,她在來醫院的路上去蛋糕店裏取了一只早早定好的蛋糕帶來病房,進門前整理好表情,笑着和裏面兩個孩子打好招呼,利索地拆開包裝,給程聲切了一塊,再給張沉切了一塊。

輪到自己時,她不知怎麽忽然哽咽起來,那雙逐漸變得粗糙的手不住地顫抖,沒幾秒捂上臉,手掌後同一時間傳來壓抑的哭聲。眼淚不斷從她指縫間溢出,她不想讓兒子和張沉看到,最後躲進廁所,足足一個小時才頂着雙紅腫的眼皮從裏面出來。

她已經徹底想通了,看了一眼程聲,又看了一眼張沉,拉上兒子的手問:“出院後你不回家對嗎?還和小張一起住?”

程聲點點頭,說:“我會經常回去看看您。”

媽媽也點頭,把兩個人的手一起拉在自己懷裏緊緊攥着,嘴上不斷重複:“只要你覺得好,怎麽樣都可以……”

程聲望着她短短一個半月內凹下去的臉頰,又轉頭望向一旁的張沉,在心裏說:不會有比我的決定更好的結局,無論你們原不原諒我,我都要走這條路。

出院這天終于來了,程聲如願以償脫下幾乎長在自己身上的病號服,有些不适應地換回媽媽帶來的新衣服。他坐在馬桶上一遍遍數自己剩餘不到兩個月的日子,數到後來發現它竟然和自己十年前在雲城待的那段日子一樣長。

程聲徹底釋懷了,他沒有任何遺憾,只想用最純粹的自己再體會一遍所有感情,于是心滿意足地在手機裏敲下剩餘日子裏的計劃:

1.每周末回一趟爸媽、大爺大媽家,給他們做飯,陪他們聊天

2.和秦潇常欣再拍一張合照,挂在老秦酒吧

3.給海燕姐介紹男朋友

4.在右耳原來的地方再打一遍耳洞

5.穿得花裏胡哨

6.重新學一遍鼓,讓張大制作人親手教我、配合我

7.每天對張沉說一遍“我愛你”,直到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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