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張沉為自己的錄音棚配了一把備用鑰匙,趁周末程聲去陪爸媽,上上下下把這間郊區小別墅好好打掃一番,把他從前最珍愛的樂器、各式單塊全裝進紙箱密封起來,按順序堆在儲物室。
做完這一切,張沉檢查了一遍自己等會兒要交付的兩樣東西,出門騎着前些日子剛買回來的摩托先去了一趟老劉家。
老劉家離他原單位不遠,兩室一廳的普通房子,結婚前老劉和他老婆把這些年積攢的所有工資都投進首付裏,至今因為每月還貸過得緊巴巴。
來開門的是老劉老婆,一個豪爽熱情的短發女人,一見門口的人是張沉,迎着笑臉招手邀他進屋,途中不忘朝裏屋喊:“老劉,別打游戲了,張沉來咱家了!”
裏面傳來一聲“哎”,很快竄出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臉上胡子拉碴,身上背心大褲衩。
老劉摸了摸自己兩天沒剃的胡子,擡頭正好看見幹淨利落的張沉,朝他抱怨道:“你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呀!我在家這幅邋遢樣子怎麽見人?”
他老婆聞聲煽風點火,指着張沉數落老劉:“在家也要愛幹淨,你還總找借口說男人就沒有愛幹淨的,人家張沉怎麽就這麽幹淨呢?同一個樂隊也不知道向人家多學着點,怪不得人家招女孩喜歡,你當年就只能死乞白賴來追我。”
老劉呵呵笑,不敢跟老婆頂嘴,把張沉招呼到沙發上,轉身去廚房拿剛燒開的水給三人挨個沏了杯滾燙的熱茶。
他端起自己那杯吹了吹,看向張沉:“什麽事這麽急?忽然來家裏突襲我。下周音樂節的事?上次排完沒問題了呀。”
“不是音樂節。”張沉接過他推來那杯茶,沒動,原本放在自己腿上的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剛配好的鑰匙,隔空扔給老劉,“我錄音棚的鑰匙,以後歸你了。”
斜對面的老劉被他出其不意的動作砸了個措手不及,手忙腳亂接住張沉扔來的鑰匙,捧着塊燙手山芋一樣在手心裏來回晃蕩這把嶄新的鑰匙,不可置信地擡頭盯着張沉看,卻發現他表情格外認真,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什麽叫歸我了?”
“就是全歸你、随便用、怎麽糟蹋都行的意思。”
“裏面你那些牛逼設備、那麽多單塊兒也全歸我?”
張沉端起熱氣散了些的茶杯抿了一口,回看老劉的眼睛說:”當然了,全歸你,你想怎麽玩怎麽玩。”
“操!張沉你瘋了!”老劉猛地站起來,直直指向張沉,瞪着眼問:“這是出什麽事了?你不玩音樂了還是怎麽?”
原本坐在一旁的老劉老婆左看右看,發覺客廳裏的氣氛劍拔弩張,腳底抹油,識趣地端着自己那杯茶溜回卧室裏去了。
張沉沒打算跟老劉解釋那麽多,只說:“以後我就不在這兒了,這些都用不到,不給你給誰?”
老劉還站在原地,接着問:“什麽叫以後就不在這兒?不在哪兒?不在北京?那你要去哪兒?還做音樂嗎?做音樂就離不開設備和棚啊。”
這一連串問題讓張沉思索了些時候,他換了個舒服的靠姿,還是沒打算說開,只說:“就是不在這兒了,你說不在北京也對。”
對面老劉不再吭聲,倚着沙發扶手重新坐下來,動作慢騰騰,不知是在生張沉突然宣布離開的悶氣還是生自己對他發不出火的氣。
張沉絕不會哄人,只是坐在沙發上等老劉開口。但老劉一直不說話,反倒一個勁兒往自己杯裏添濃茶,咕嚕嚕喝下好幾大杯。
張沉瞥了他一眼,估摸着他今晚要失眠。
就在他打算扔下鑰匙離開時,老劉忽然想起自己漏掉些什麽,不再談錄音棚的事,說起七媛來:“對了,前兩天七媛說她要結婚了,明年,告訴你了嗎?”
張沉說:“沒有,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老劉聳聳肩:“很正常,大概不想讓你知道吧。聽說是她朋友給她介紹的男朋友,一個做外貿生意的男人,家底比咱倆厚多了,開大奔都嫌寒碜。倆人見了幾面覺得不錯就決定閃婚了。”
張沉又喝了一口茶,沒多表态,只說:“那很好。”
這句沒什麽情感的“很好”讓老劉重重嘆了口氣,“條件好是沒錯,可你說閃婚能靠譜嗎?”
張沉彎腰給自己茶杯再添了些茶,說:“她自己的決定,我們能說什麽?”
老劉歪過頭看他,只覺得這男人表情沒一絲波動,不自覺搖起頭來:“你真挺絕情的,一般人要離你遠點才好。”
這話讓張沉笑了,點着頭承認道:“是,我是壞人,根本不值得。”
看他不打算繼續說什麽,老劉去廚房把快被瀝幹的茶葉倒進水槽裏,撚了一波新茶,重新沏好一壺回到客廳,打算好好跟張沉聊聊音樂節以後的計劃。可前腳剛到客廳,卻發現張沉已經一副收拾好打算離開的樣子,忙提着茶壺攔他:“你不再坐一會兒?”
張沉轉着摩托鑰匙倚在他家大門口,說:“我還要去見一趟別人,咱們下次排練再好好聊。”
他口中下一個要見的人是海燕。
從老劉家出來,張沉一身輕松,無論是七媛沒告訴自己來年的婚事還是這些年收藏的一屋心血白送人都沒令他感受到任何負面情緒,張沉像往常一樣跨上摩托,迎着晚風朝海燕工作的盲人按摩店駛去。
到店裏時還不到下班時間,老板娘一見張沉邁進門,馬上從前臺電腦後露出腦袋,熟絡地朝他打招呼:“小張來啦,海燕還沒下班呢,你等她一會兒。”
張沉應了一聲,挨着大廳沙發坐下來,不像往常那樣掏出電腦工作,只是無所事事地環繞四周,想事。
他總在想事,一有空就想,專想很虛的東西,想來想去也探不到結果,于是一直想,從小時候想到現在,一個問題足足想了十一年。
張沉就這樣邊想事邊等人,坐了快一個小時才終于把剛換好休閑服的海燕等到。
海燕還是老樣子,表面咋咋呼呼,一見張沉就沒個正形,拄着拐杖走過來,一把挽上他的胳膊,親昵得不得了,開口卻是問另一個人:“程聲呢?他沒跟你一起來?我想他了。”
“周末他要回家陪父母。”
“好哇,你故意挑周末來我這兒,就是想把程聲占為己有,連我都防!”海燕裝模作樣打了一下張沉,臉上卻挂着興致很高的表情。她挽着張沉,忽然想到什麽,在出門的路上拍了一下他,小聲道:“對了,你別讓程聲再給我介紹男人了,他認識的哪是一般人啊?身份說出來都要把我吓趴下!我尋思人家條件都那麽好,怎麽可能看得上我這樣一個初中畢業的瞎子?你勸勸他,別讓他忙活我的事了,我過意不去。”
張沉任她攬着,點頭道:“他馬上就沒法給你介紹了。”
海燕聽出不對勁來,“哎”了一聲,不大确定地問:“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什麽事?”
“當然,還是大事。”
張沉怕海燕上下摩托不方便,把車停在按摩店門口,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一路上海燕顯得有些憂心忡忡,車上一直抓着張沉的手,好幾次想開口問些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到了家裏,海燕終于放松了些,她在自家從不用拐杖,熟練地去廚房給他們倆倒了兩杯果汁,穩着步子慢悠悠端出來,一杯遞給桌前的張沉,自己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小口。
“你說吧,什麽大事?”海燕挨着張沉坐下來。
張沉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從裏面翻出一只錢包來,又從錢包裏抽出兩只嶄新的卡塞進海燕手裏。
海燕蜷着手指在這兩張卡面上摸了摸,發覺每一張上面都有一排凸起的數字痕跡,很明顯是兩張銀行卡。
銀行卡當然意味着錢,海燕被張沉這個舉動吓了一大跳,猛然間收回手,可旁邊的張沉卻死死按住她的手,把她原本伸展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合起來,怎麽也不準她掙脫。沒一會兒,另一只手繼續覆在她手背上,像是交付什麽東西。
海燕畢竟是個女人,無論如何也掙不過一個鐵了心的男人,她試圖把被迫攥着銀行卡的手往回抽,可惜屢次失敗,最後她終于放棄了,任由張沉按着自己的手,問話的語氣很不客氣:“你給我銀行卡幹什麽?你閑的沒事想撒錢不如去救災,我有手有腳用不着你給我錢!”
這話很沖,張沉的語氣卻還像往常一樣沒什麽波瀾,他把原本握着海燕的手慢慢放開,見她沒有松手的意思才回答她:“我要走了,前段時間我把幾套房全脫手了。一張卡裏存着雲城三套賣下來的錢,有一百二十萬,另一張卡裏是北京一套,有三百萬,密碼全都已經改成你的生日,你随時可以取。”
海燕攥着銀行卡的手心漸漸冒了層汗,她當然不想要張沉的錢,但怎麽也做不出把銀行卡扔在他身上的事,她知道張沉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保持着原姿勢沒動,剛剛的氣勢被徹底澆滅,反而小心翼翼地問:“你……你走去哪?”
“你找不到我的地方。”
張沉看着搭在自己腿上那只布滿厚繭的手,這雙手此時正緊緊攥着自己這些年的積蓄,他心裏湧上一股巨大的滿足。
可海燕一直沒有反應,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緊閉着,眉頭也緊皺着,好像在努力思考張沉話裏的含義。很快她把手裏攥緊的卡塞進口袋,兩只胳膊止不住打顫,生怕自己遲一點就辜負了張沉。
她張了張哆嗦的嘴唇,最終也沒有刨根問底這個“走了”究竟是什麽意思,只是咬着牙根問:“你和程聲一起走嗎?”
張沉“嗯”了一聲,擡頭望向她的臉。面前這個女人的眼睛、鼻梁、嘴巴、身材,哪裏都跟李小芸大不相同,她們兩個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那雙有着厚繭的溫暖的手。
張沉這次終于徹底意識到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他覺得自己從前荒唐,怎麽會有人在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找自己想念的痕跡?
張沉從她臉上挪開視線,垂下臉,釋然地笑着說:“姐。”
海燕好像預感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剛剛還平靜的眼皮忽然因為情緒激動而不斷往上翻。她固執地拉上張沉的胳膊,放大音量說:“不準跟我說對不起!沒必要!我只是瞎,又不傻,我當然早就知道你一直以來對我這麽好到底為什麽。沉沉,我們在一塊相依為命十一年,我怎麽可能不了解你?你又怎麽可能不了解我?我當時只不過指望你能幫我找到明明的家人和全屍,我不相信你一直沒有看出來。我們兩個誰不是裝聾作啞?誰需要給對方道歉?”
張沉卻說:“我沒打算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真的要走了,以後沒法當你的拐杖了,錢你怎麽處理都好,不要還給我。”
這個筒子樓裏的出租屋每到春夏就會變得異常悶熱,海燕悶在屋裏已經出了些汗,整個人蔫蔫的,連剛剛打得筆直的脊背也彎成弧。
她迷茫地呆坐在原地,不再繼續說話。
張沉站起身,利落地背好來時的包,彎腰替海燕把額頭前散的幾縷碎發別在耳後,說:“當年我在礦場信誓旦旦說要幫明明找到全屍和家人,可礦早就封死了,我去哪裏找他剩下的身體?中國這麽大,我去哪裏找一家不知所蹤的人?我那時候太年輕了,想着一家家一戶戶找總能找到,可是我們找到了嗎?現在已經零八年了,奧運會都要來了,他們一家這麽多年從沒回過雲城,怎麽想都是在外面出了事。我知道我根本找不到,那只是一個死死紮在我心裏的執念。那些空蕩蕩的房子、滿屋樂器也是我從前的執念,我不能留它們,我要把從前的痕跡消滅得幹幹淨淨才能重新開始,原諒我。”
海燕閉着眼睛,臉頰兩側的肌肉弓一樣繃着。
房間裏的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逼得人幾乎透不過氣。兩人僵持在其中,誰也沒有繼續開口。
最後是海燕先一步妥協,她低下頭,把緊繃的面頰掩藏在對面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裏,小聲問:“那程聲呢?他願意跟你一起?”
張沉說:“他選了和我一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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