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程聲在剩下一個月裏收到空前多的禮物——張沉每天騎着摩托帶他兜風、海燕送給他一個廟裏求來的平安符、老秦把他們發小三個人的合照挂在酒吧照片牆正中間,他們斜下方是張沉的樂隊,以及他前幾年坐在臺階上和爵士吉他大師即興時的抓拍。

程聲摸着那張照片,看裏面二十出頭的張沉側臉對着鏡頭,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打心底自豪,指着這張問一旁正在挂照片的老秦:“他還跟人即興?”

秦潇抹了把額頭的汗,胳膊搭在程聲肩膀上,望着半牆挂好的照片,朝程聲揚揚下巴,很得意:“他前幾年可沖了,人家都等着要簽名,他二話不說跑上臺切磋,不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大膽子。”

說完他瞥了眼身旁一直樂的程聲,腹诽人談起戀愛來根本藏不住,哪怕張沉和程聲什麽都不肯告訴他,但只要長了雙眼的陌生人在他們身邊待幾個小時也能感受到兩個人周圍罩了一層誰也闖不進去的罩,更別提秦老板和程聲這樣從開裆褲時期一起長大的交情,稍微多看兩眼,心裏全都明了。

但他絕口不提,順着程聲來,反倒說起無關緊要的閑事,他瞥了眼程聲最近格外年輕的打扮,再瞥了眼他耳朵上一排發亮的耳釘,壓着他的肩膀感慨道:“你最近返老還童了吧,快和張沉一模一樣了。”

程聲摸摸自己前些日子剛打的耳釘,笑:“我現在可是無業游民,想怎麽打扮怎麽打扮,原地開花都沒人管我。”

老秦搖搖頭:“搞不懂你們,一個個的,沒一個正常人。欣欣前段時間把工作辭了,你猜她要幹什麽?她說她要去南非做志願者,進了一個什麽聯合國組織,鐵了心要去,怎麽攔也攔不住,她老公要急瘋了。”

程聲聽了笑:“真不愧是她。”

秦潇看了他一眼,又問:“那你呢?以後打算做什麽?”

剛剛還笑着的程聲繃起臉,低着頭一直看地板,大半天後才說:“先好好歇一段時間,我這半年還得一直複查,你以為出了院就沒事了?很麻煩的,工作上的事以後再說。”

秦潇跟着沉默了半晌,不大确定地開口:“不然你跟我們一起玩玩樂隊?至少讓自己開心點。”

程聲看了他一眼,先點頭後搖頭,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出院後這段時間程聲經歷了一次躁狂期,不怎麽明顯,只是思維語速比平日裏快不少,但沒有破壞行為。他後來去醫院再複查了幾次,檢查結果一次強過一次,只是藥還吃着,醫生不許他停。

程聲對吃藥這件事沒什麽抵觸,當作開啓每一天鑰匙似的,一次也沒落過。他還趁着這段情緒高昂的階段學了從前一直沒時間重新拾起的東西,每天上午去外面和老師一起學畫畫,中午等張沉接他下館子,晚上就窩在張沉旁邊,開着滴滴響的節拍器練鼓,等張沉偶爾指點幾句。

程聲學畫畫的地方離家有一段距離,老師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年輕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總穿一身香奈兒套裝,離得近了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老師給他講藝術發展史,講古往今來的畫家,程聲這個大齡學生很感興趣,連課堂筆記都記得整整齊齊。

老師偶爾瞟到他的筆記本,總要誇一句:“字真漂亮。”

程聲從一沓畫和筆記裏擡起頭來,笑着說:“我爸從小逼我練書法,逼出來的。”

中午張沉來接他,倚着那輛拉風的摩托往門口一站,紮眼得厲害。

老師和程聲一起從大門走出來,一眼望見朝程聲招手的張沉,神秘兮兮地湊在程聲耳邊問:“那是你朋友嗎?還是弟弟?”

程聲也湊在她耳邊,撂下一句“那是我老公”就一溜煙直奔張沉的摩托跑去了。

老師還沒回過神來,就見程聲沖着那男人飛奔而去,男人理所應當地接住朝自己奔來的人,揚揚手裏的頭盔,一只手捋着程聲額頭前礙事的頭發,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臉給他戴頭盔。

老師看了他們一會兒,忽然想起今天課上程聲告訴自己下周不再來學畫的事,頓感惋惜,隔着馬路使勁朝他揮了揮手,作道別。

程聲有一臺日歷,每天睡前拿一只墨綠色水筆在日期上劃掉一天。當他劃掉第一天時,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出現了,程聲忽然之間發現很多東西,譬如小區裏總有只狗圍着噴泉轉悠,他卻從沒見過這只狗的主人,譬如側門超市裏的菜總比十字路口的連鎖大超市裏的便宜兩三毛,還尤其新鮮,再譬如爸媽已經徹底放開不管自己的事,媽媽甚至時不時主動問起張沉來,每次都要程聲帶一大堆東西回去,說這些全是給小張的。

那臺日歷上四月份的日期很快被墨綠色水筆淹沒了,終于到了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程聲在小區正門附近的花店裏買了幾盆綠蘿、金邊虎皮蘭和一大束紫色郁金香。回了家,他把綠蘿虎皮蘭挨個擺在陽臺上,獨自蹲在地上看了它們大半天,想着以後有些花花草草陪張沉,要比聒噪的自己來得強。

看夠了,他又去廚房把新買來的花瓶洗幹淨儲好水,讓剪了根底的郁金香浸進水裏,心滿意足地把這瓶花擺在客廳茶幾正中央。

處理完這些花,程聲卻還覺得缺些什麽,于是找出這一個多月以來自己畫的上百張畫,随手翻了翻。有風景有人,有爸媽發小海燕和張沉,有張沉坐在臺階上調音的正面、搭着耳機和其他人聊想法的側面、隔着玻璃指導別人錄音的背影,程聲統統憑記憶和想象畫下來,沒向任何人展示,只是自己一張張攢着,到了今天就全封進櫃子最裏層。

最後程聲把前兩天找律師拟好的財産轉移合同移到床頭櫃頂層,才有了真正要結束一切的實感。他沒有更複雜的東西需要準備,只不過要在明晚看過演出後找一扇窗跳出去,如同他小時候從圍牆上跳下來一樣随意。

程聲懷裏抱着一個抱枕,如釋重負地靠在沙發上,什麽也不再想,握着水筆把日歷上自己最後一天劃去了。

就在這時,大門轉來一陣響動,程聲剛飄起來的思緒被突然打斷,吓了一大跳,回過頭發現是剛剛結束彩排回家的張沉。

今天的張沉和以往不太一樣,背着琴包,懷裏抱了一大束花,他進門後把這一捧花放在玄關櫃子上,指了指程聲身旁沒來得及收起的日歷,問:“你怎麽忽然算起日子了?”

程聲側過臉,看了一眼身邊滿是筆跡的日歷,沒顯得慌張,反倒自然地向朝他走來的張沉搖了搖,“我出院起就開始記日子了,每過一天劃一筆,全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說完他指了指張沉懷裏一大捧紫色郁金香,語調升得很高,“我今天也買了紫色的郁金香,咱倆心有靈犀!”

張沉挨着他坐下,把花送進程聲懷裏,随意道:“是正門那家花店嗎?我回來時路過,随便買了一束,擺在家裏好看。”

程聲攬着他的胳膊,抽出一只花聞了聞,說:“那給花瓶換水這事以後得你來,我不想幹活。”

張沉一口拒絕道:“誰買的誰換,不準偷懶。”

程聲好像察覺到什麽,忽然收起笑,擡起頭來認真盯着張沉看,卻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緒。

這種微妙的氣氛一直延續到晚上,兩個人洗完澡躺在床上,身體挨着身體,誰也不說話。

過了不知幾個小時,程聲還是沒睡着,他覺得身旁的張沉也沒睡着,試探性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沒想到剛一動作就被人捏住手腕。

“你還不睡幹什麽?明天我們要早起。”

程聲仰躺着,瞪着眼望向天花板,說:“睡不着,你呢?你怎麽也沒睡。”

張沉說:“我不睡明天也有精力。”這話使得旁邊的程聲忽然笑起來,他啧了一聲,徹底不打算睡覺,轉過身面朝張沉說:“怪不得你精力這麽足,教我畫畫的老師說能把藝術玩得極致的人都是瘋子。精力充沛還思維清奇。她還吓唬我,說別看有些藝術家面相溫和,一拿起他們的工具,心裏的瘋子就要破籠而出了。”說完這句後程聲笑着看了眼張沉,問:“你是不是啊?”

張沉看他,“我可沒有玩到極致,玩得挺爛的。”

“你還要到什麽極致?技術極致?”程聲搖搖頭道:“我聽出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這就是極致。”

張沉只是笑,沒再說話。

兩個人安靜地躺了一會兒,還是沒人睡着。程聲在被窩裏攥住張沉的手,慢慢把自己的手指嚴絲合縫卡進他指縫間,忽然問:“要是有下輩子你想幹什麽?”

“沒有特別想幹的事。”張沉答得很随意:“你有嗎?”

“我想想……”程聲往張沉的方向不斷靠近,最後靠在他肩膀上,黑暗裏的表情異常認真,“一直讀書?其實沒讀博有點遺憾,我不該跟我爸對着幹,他很懂我适合幹什麽。”

想到什麽值得高興的事,程聲猛地直起上半身,被窩裏攥着張沉的那只手不斷地搖晃,他顯得有些激動過頭了,說出口的話都有些不連貫,“我想到要幹什麽了!下輩子我一定要學學其他風格的鼓,然後我倆一起去街邊賣藝,你彈吉他我打鼓,地上放一個零錢罐,生意要是好呢,晚上就吃頓好的,生意要是不好呢,咱倆就喝西北風,是不是很棒?”

“哎不行不行!”說到一半,程聲自己先否決了,搖頭道:“光賣藝可不行,萬一養活不了自己怎麽辦?我倆應該提前開個小店,咖啡館或是餐館,先保證自己不被餓死再去賣藝。”

程聲想得異常認真,臉上好像籠着一層光,一副完全沉醉于幻想的表情。

“你還挺能做白日夢。”

程聲鑽回被窩,想到他倆下輩子重新開始的事就難以自控地嘿嘿直笑:“都說是白日夢了,當然要盡情想,反正下輩子一定要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

張沉攥着他的手,迎面潑了盆冷水:“可是哪有人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麽?要做很多不喜歡的事才能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麽吧。”

這話把程聲澆醒了,剛剛還憧憬的神情回落到底,他有些失望地點着頭,“你說得對,再活一輩子還是一樣,真是個無解的局面。”

張沉也轉過身,在黑暗裏一直盯着他的臉,沒說什麽安慰的話。

程聲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盯着自己看,三兩下湊到他身前,在被子裏緊緊抱住張沉,手腳并用扒在他身上。他絲毫沒被剛剛關于下輩子想象的失落情緒影響,只緩了一小會便絮絮叨叨念叨起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來。

“我最近發現好多東西,咱們小區噴泉旁總有一只瞎了眼的狗,它一直圍着噴泉繞來繞去,我每天去上課時都能看到它。我還發現側門那家超市裏的菜普遍比十字路口那家超市的菜便宜好幾毛,所以我今天從側門回來的時候買了好多莴筍和西紅柿,家裏冰箱還有我媽送來的丸子和炸豆腐,你想不想吃砂鍋?我明天早上早起做給你,然後我們就熱乎乎地出發,去音樂節搞一出大事,我保準比你粉絲喊得嘹亮!”

張沉不答話,眼睛卻一直盯着程聲看。沒一會兒他慢慢抱住對面的程聲,下巴搭在他肩上,一字一字認真聽他說話。

程聲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攪得有些心猿意馬,但他還是用力回抱住張沉,繼續絮絮叨叨講起這些不值一提的瑣事來:“除了茶幾上花瓶裏那幾束郁金香,我還買了好幾盆綠蘿和虎皮蘭,你去陽臺就能看到。說到那家花店,我以前來來回回路過那麽多次卻一直沒進去,今天買花時才發現老板娘那麽好,她送了我一張打折卡,還教我好幾種簡單的插花方法,我學了一會兒,心都跟着靜下來,打折卡我放在茶幾抽屜裏了,你以後要不要去學?”

張沉說:“不學。”

程聲“啧”了一聲,并不在意,一秒不到便重新換了一個話題,自然而然說起自家事來:“其實我媽很喜歡你,我爸也沒那麽讨厭你,你知道我爸那個人最讨厭什麽人嗎?他最讨厭有錢人。是不是很好笑?他這樣一個喜歡揩油水的人憑什麽讨厭有錢人?他還同情命苦的人,有時候我們一起看新聞,看着看着他就要抹眼淚,說那些人太苦了,真想幫幫他們。人怎麽會這樣割裂?明明他自己做過那麽多壞事。”

“算了,我也沒資格說他,難道我就不割裂嗎?”

“還有四個月我就要二十九歲了,要奔三了,可我一點也不想變老,我希望自己永遠停在二開頭的年齡。”程聲頓了頓,下巴搭在張沉肩上來回磨蹭,他笑着說:“但你可以變老,你最好快點變老。”

“對了,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見見我大爺,老爺子特別有意思,長得像只棕毛浣熊一樣,最愛做的事是遛鳥下棋逛超市。他下棋時特別認真,一動不動盯着棋盤,那眼神好像我看你一樣。”說到這兒,程聲撇了撇嘴,“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看你時是什麽眼神,這些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總是想象一些奇怪的事。”

“你說愛情到底是什麽東西?這詞究竟是誰造出來的?造詞的人懂愛嗎?如果不懂造出來幹什麽?是專門為了折磨我這樣的人嗎?”

“我愛你,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字到底什麽意思還是愛你。”

黑暗裏張沉一直保持着一個姿勢,他等旁邊這挺機關槍一樣的人終于不再說話,才開口道:“你話可真多。”

程聲坦然地承認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從小就特別能說,像個炮仗一樣,把周圍人全都說煩了我也不會累。”

張沉又問:“那你想聽我說嗎?”

“你願意說?”程聲有些驚訝,忽地挪開自己上半身,臉湊在張沉面前,開玩笑道:“我以為你特別讨厭說話,想聽你的真心話只能去聽你的專輯呢,假如聽不懂就徹底沒招了。”

張沉瞥了他一眼,笑起來:“你說得也沒錯。”他捋了捋程聲後腦勺的頭發,慢慢講起今天的事來:“花店老板娘跟我說四月最适合扡插昙花,等八九月就能看到開花,本來我想買一盆昙花,但今天店裏的昙花沒了,要等到明天老板娘進完貨之後才有。我提前預定了一盆,明天演出結束我們一起回來取,到八九月我們兩個一起看怎麽樣?”

黑暗裏程聲一眨不眨地盯着張沉看,很久之後騙他說:“好。”

這句話說完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聲一只手伸下去,把自己身上最後一點布料脫幹淨,兩條腿蜷着搭在張沉腰上,有些艱難地讓張沉卡進自己身體裏。

這次他們沒有潤滑,兩具身體間幹巴巴,磨蹭一下好像過刀子般生疼。程聲在這陣疼痛中重新摟上張沉脖子,閉着眼,倒吸一口涼氣,斷斷續續問:“你覺得我們現在有沒有變成一個人?”

張沉抱着他的腰,像他們往常親熱時一樣揉了揉他的頭發,如實說:“還差一點。”

“我也感覺差一點。”程聲固執地讓對面的人多進去一些,卻總感覺還是哪裏不夠,有些懊惱地說:“這一點到底差在哪裏?”

張沉說:“沒人知道。”

“好吧。”程聲有些失望,但他忽然想到什麽,眼裏倏地亮起來,他期待地拉着張沉胳膊使勁搖,“我知道差在哪裏了,差在你沒跟我說上次帶我兜風時說過的話。”

“你說愛嗎?”張沉搖頭:“不是這個,愛這個字不能總說。”

程聲小聲嘟囔:“那是什麽?”他擡起頭,讓臉偏移了一些,固執地問:“你不想說也行,但能不能證明一下?”

程聲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卻聽抱着自己的張沉笑了,笑得異常輕松,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樣說:“快睡吧,明天證明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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