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Exit

四月底的音樂節規模浩蕩,主辦方大手筆請了不少國外樂隊,一個個全都起了奇怪的名,大老遠只看到一頭五顏六色的長發和花花綠綠的熒光t恤。

老劉看着臺上調音的一幫七色花外國人,再低頭看看自己內斂的花襯衫,感慨道:“還是人家厲害!”

不過他瞥了一眼後臺的張沉,藍襯衣牛仔褲,衣服上連個字母都沒有,咂着嘴使勁搖頭,“張沉,我跟你處了這麽多年,發現你最大的特點是不合時宜。”

張沉靠在一棟布滿塗鴉的牆上,正往遠處的觀衆區上看。程聲站在烏泱烏泱的人群中,被周圍狂熱的氣氛帶動着一起喊起口號來。張沉在後來的日子裏幾乎從未見過這樣激動的程聲,很滿足地看了很久。

聽到老劉的話,他終于肯收回眼神,回過頭,從桌上主辦方搬來的一箱礦泉水裏拿出一瓶,擰着瓶蓋問:“什麽不合時宜?”

“你看那幫花花綠綠的孫子,擱在現實裏指不定被人當成神經病呢,可在咱們這圈子裏卻再合适不過了,越花越被吹捧,這叫進哪個圈學哪個圈的規矩,人家這就叫合時宜。”老劉也跟着張沉拿起瓶水,順着剛剛的話題說起他們倆來:“你再看咱倆,全場子最不像玩搖滾的倆人就是咱倆,尤其是今天的你,居然穿藍襯衣彈琴?你以為上班呢?真是太沒勁了。”

張沉說:“這件襯衣舒服,适合放得開的場子。”

老劉深覺無法和他在這方面進行交流,咕嚕嚕喝了口水,靠着牆看場子下面的觀衆去了。

這場音樂節正巧臨近奧運會,底下烏泱烏泱擠滿臉上印着國旗的大學生,他們中間有些人打着赤膊,露出身上的文身,有些舉着旗,上面印了些極端而情緒激昂的标語。哪裏稍有些風吹草動,他們就聚集在一起,像暴風雨來臨時的海浪一般,呼嘯着卷起風浪。

老劉望着臺下一夥揮旗吶喊“搖滾萬歲”的年輕人,才過了五分鐘便沒忍住不搭理張沉的心,不自在地“哎”了一聲,戳戳他的肩膀,給他往臺下指:“全北京憤青都在底下了。”

張沉舉着礦泉水瓶喝了一口,說:“哈哈。”

“我不跟你玩了,咱調音去吧。”說完老劉氣急敗壞地扔下張沉,一個人往設備那邊去了。

輪到他們上臺時演出已經進行到後半段,臺下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火氣旺,幾個小時下來居然還存着歡呼的體力,一見張沉老劉這兩個格格不入的人搬着設備登臺,不管認不認識,一視同仁發出陣陣期待的高叫。

夾在觀衆裏的程聲尤其喊得激動,他今天特地在臉上印了一個張沉樂隊的标志和名字,一見他們出場便一副合格粉絲的模樣,全力朝臺上喊張沉的名字。

場子前面有些不認得他們的觀衆,興致缺缺,主動往後靠。程聲順勢擠上前,高舉着一只擺出搖滾手勢的手,努力向臺上揮舞。

臺上的張沉一眼看到下面的程聲,演到一半時忽然挨着那片區域的舞臺蹲下,笑着朝他揚揚下巴。

下面的人不知道張沉在和誰打招呼,通通認為對象是自己,幾個原本反應平平的人也舉起手,相當給面子,跟着節奏揮舞起胳膊來。

只有程聲知道張沉在看自己,他試圖往前挪些,想仔仔細細看一遍張沉的表演,任何一個細節也不放過。可就在他挪動的過程中,忽然發現斜前方人群裏站着一個熟悉的長卷發女人,她不像其他年輕人那麽激動,不揮舞胳膊也不大喊大叫,只是平和地仰頭望向臺上。

程聲看着她的側臉,從這張臉上讀出一種和自己從前相同的感情,世界忽然在這樣的表情中安靜下來,程聲沒貿然過去,在嘈雜的環境裏靜心欣賞了一會兒這樣的感情,很快就回歸激動的大群體,跟随周圍波浪一樣翻湧的人群來來回回搖晃身體。

搖滾仍然是件美好的事,程聲摸着自己震動的胸口,想着自己下輩子一定不要帶任何偏見與神化色彩看待這件事,真誠地玩一件樂器。

臺上的張沉心知肚明這是自己最後一場演出,毫無保留地選擇了自己最喜歡而聽客們最不喜歡的兩首歌,演得酣暢淋漓,甚至中途幾次捉弄起觀衆來,抱着吉他跑到舞臺邊緣,一副要跳水的姿勢,但沒幾秒就跑回舞臺中央,心滿意足地欣賞那片區域裏被他捉弄的觀衆表情。

最後一首歌表演結束,臺下一小撮他們的粉絲嚷嚷着再來一首。張沉朝他們擺擺手,轉身去舞臺中央,鄭重朝觀衆鞠了一躬,從旁邊拿起一支話筒,說:“這是我們最後一場演出,新專輯已經收尾了,其餘工作全交給老劉處理,這張專輯之後我們決定徹底解散。”

下面立刻爆發出一陣轟響,人聲全疊在一起,沒人聽得清下面的人究竟在說些什麽。

挽留樂隊?張沉不知道,他收回表演時輕松随意的表情,把話筒放回原地,彎腰拔了設備線,背上自己的電吉他獨自下臺了。

音樂節結束幾個人一起找了家酒店吃宵夜,當作慶功宴。

老劉老婆趁他們開場前溜進後臺,穿着主辦方賣的音樂節紀念衫,臉上印着花花綠綠的章,一見到背着設備回到後臺的老劉便激動地撲上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擡起頭朝張沉揮揮手上的攝像機,炫耀道:“我給你倆拍了好多照片!還訂了飯館,咱們晚上可得好好喝一頓!”

說完她才注意到張沉旁邊跟了一個面生的男人,長得文質彬彬,偏偏耳朵上打了排耳釘,和張沉耳朵上那排耳釘的位置一模一樣。她有些好奇,把手裏的攝像機收回包裏,一只手伸向這個男人,熱絡地朝他問好:“你好,我是老劉他老婆,你是張沉的朋友嗎?”

程聲幾乎脫口而出自己和張沉是什麽關系,可他想想張沉以後要獨自走自己的生活,也許除掉身上同性戀的标簽會活得更敞亮,于是話在臨出口前轉了一個彎,握着她的手說:“我是他朋友。”

朋友這個詞讓張沉看了他一眼,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他腦子裏在想什麽,聳了聳肩,對老劉老婆說:“是朋友,不過我倆算半個發小,我來玩樂隊全靠他送我的一把木吉他和一本音樂書。”

老劉老婆誇張地“呦呵”一聲,朝程聲擺了個喝酒的姿勢,慫恿他說:“那可是樂隊的貴人,晚上跟我們一起來吧?”

程聲說:“好啊,當然好,不醉不歸。”

慶功宴定在兩家人附近一家酒店裏,四個人點了一桌菜,上來一箱酒,老劉白混啤喝了幾瓶,沒多久便一副要歇菜的表情。反倒是對面的張沉和程聲多少有些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喝太多。

今晚過後張沉組了七年的樂隊終于徹底分崩離析,老劉拉着他一個勁兒往自己喉嚨裏灌酒,人已經走到神志不清的邊緣,嘴上卻還不停,一樁樁講起他們從前的事:“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演出?學校巷子裏那家酒吧,咱倆第一個音就按呲溜了,然後厚着臉皮繼續彈。”

說到一半,他大笑起來,舉着杯又灌了自己一口,但不知是太激動還是太難受,這口酒還沒咽下去老劉就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嗆得滿臉通紅。

老劉老婆在一旁着急地勸他:“少喝點,一會兒回不了家了!”她想過去扶一把自己老公,卻怎麽也扶不起來,很為難地看向一旁的張沉,“張沉,對面那條街有家藥店,你能不能幫嫂子買盒解酒藥,不然老劉一會兒沒法回家。”

張沉當然沒意見,看了一眼程聲,“走吧,咱倆去買解酒藥。”

程聲卻擺手讓他一個人去:“嫂子一個人管不了老劉,我在這幫她。”

老劉老婆感激地看向程聲,雖然不停擺手,說出來的話卻極希望他留下來幫自己照顧這個難伺候的男人,“多不好意思,剛認識第一天就讓你幫這種忙。”

程聲說:“沒事,張沉朋友也是我朋友,應該的。”

張沉從餐館大門出來,沿着半夜蕭瑟的小道一路走到藥店門口,他有些享受這種空無一人的安全感,買過解酒藥,又在馬路邊站着看了許久夜空,等到不能再拖時才重新回到餐館。

推開包廂門的一瞬間,張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胸腔裏悶着一股渾濁的氣一樣,一呼一吸都變得不大容易。他推開門,發現包廂裏只有老劉和他老婆在,老劉正趴在桌上說醉話,他老婆一副管不了的樣子,靠在椅子上按手機。

“程聲呢?”張沉忽然跑過去,語氣有點急,等老劉老婆驚訝地放下手機,頂着一張喝得酡紅的臉轉向自己,又上手拍拍她的肩,再問了一遍:“程聲呢?”

“啊?程聲……”她打了兩下自己發燙的臉,眯着眼想了大半天,忽然一拍腦門,指着張沉說:“你剛一走他就說自己不太舒服,要去趟衛生間,等會兒自己一個人回家睡一覺就好,專門說讓我們別擔心!”

她剛說完,張沉一把拿起椅子上的包,連句道別的話也沒留,像陣風一樣推開門往樓下趕。

包廂裏的老劉老婆一頭霧水,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小聲嘟囔:“怎麽就撂下我們一家人了?”

張沉沿着馬路一直跑,中途給程聲打去好幾通電話,全是關機。跑着跑着他內心發笑,想程聲真是個急性子,決定好的事連一頓宵夜時間也不肯拖過。

張沉沾了酒,沒法開車,可這路上連輛出租車的影子都沒見到,他只能一刻不停地奔跑,幾乎一大半才遇到一輛擦肩而過的老出租車。

出租車師傅往窗外這個奇怪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剎車猛地一踩,搖開玻璃窗問他:“走不走?”

****

淩晨四點,程聲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遺書和這些天找律師辦好的合同一并放在茶幾最顯眼的地方。他環繞一遍自己和張沉這間住了不到一年的小家,把裝修的細節和他們一起采購來的小物件仔仔細細挨個掃過一遍,心裏湧上一股釋然的滿足。

他看了幾乎二十分鐘,心裏清楚自己不能再接着看下去,适時地收回目光,低下頭往門口走去。

就在他沿着樓梯剛走到前些日子跳樓的男人門前時,身後樓梯間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程聲知道這是誰,但沒理會,很快收回看向五樓房門的眼神,故意制造出一陣響動,打算往頂樓繼續走去。

可他剛邁出下一步,手腕忽然被後面的人用力攥住,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後的張沉想做什麽,整個人在混沌間忽然被強硬地往樓下拖。

程聲從未感受過這麽大力氣,揮着胳膊想反抗,卻被人先一步制止。那人好像早料到他要做這樣的動作,另一只手輕松把他的雙手押在身後,一語不發地拖着他往家裏走。

程聲這次徹底不動了,任由他拖着自己,踉跄地跟在後面,什麽話也沒說。

家裏大門敞開着,裏面卻是漆黑一片。程聲被三兩下推進家裏,緊接着聽到門口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張沉摔上門,轉身走到程聲面前,一把攥住他的領口,往上提了提,問:“你去上面幹什麽?”

程聲被勒得有些透不過氣,一喘一喘,什麽也說不出口。

可張沉絲毫沒有因為他這幅虛弱模樣便放過他,程聲從他的呼吸頻率和手上的力氣中意識到這件事,又把雙手覆在張沉凸起青筋的手背上,平和地來回撫摸了幾下,希望他放過自己,讓自己成全自己。

他偷偷瞥了一眼昏暗的茶幾,上面原本整齊的一沓紙被翻得有些亂,全是張沉翻過的痕跡。

程聲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必要再說些什麽。

可張沉不這樣想,他非要程聲親口說出來,又重複了一遍:“你去上面幹什麽?”

這次程聲擡起頭來,正好看到張沉剛剛在路上狂奔時跑亂的頭發和他永遠無法用語言描述的複雜眼神,剛剛還緊閉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張開了,他如實說:“去跳樓。”

他原以為兩個人打一架的情形并沒有出現,對面的張沉聽到他的答案反倒慢慢緩和下來,等程聲幾乎忍不住繼續開口解釋時,終于說出下一句話:“我早知道了。”

“我知道你全都知道。”程聲說:“在你告訴我你把房子賣了的那天。”

張沉開始笑,可笑着笑着忽然停下,他替程聲整了整散亂的頭發,說:“你都要了結自己了,還不忘測試我。”

程聲歪着臉不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能說什麽,是把自己在那天夜裏頓悟的關于全部自己向張沉全盤托出?還是昂起頭,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自己只有這最後一條路可走?總之絕不是求得他的原諒。

程聲還沒想好說些什麽,身體忽然一輕,緊接着他被按在陽臺圍欄上,整個上半身飄在空中。

程聲感覺自己正飛在夜晚的涼風裏,周圍一片清淨,紛紛擾擾的煩惱全都離他遠去。

原來在風中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沒多久他忽然覺得後頸一酸,剛剛穿過自己的涼風瞬間消失得幹淨,他又回到熟悉的室內。

張沉望着靠在圍欄上一喘一喘的程聲,拍拍他的臉,問:“是不是覺得解脫了?”

“是,解脫了。”

程聲一只手壓在胸口,一把把捋氣。他斷斷續續從胸口擠出幾句話,“你以為我不想好好生活嗎?我以前試過無數種別的辦法,吃藥、拜佛念經、拿刀和筆劃自己,可這些東西治标不治本,我一直在兜圈子,兜兜轉轉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現在我知道了,解決一切的辦法就是從根源上殺死自己,你就讓我走吧。”

這樣一長串話讓程聲感到吃力,他剛說完就扶着欄杆大口喘氣,臉上卻一副堅定的表情。

對面的張沉聽得認真,等他全說完卻絲毫不生氣,反而露出釋然的笑。

攥着程聲衣領的那只手驟然卸了力,張沉慢慢把自己攥出來的褶子捋平,垂着眼說:“咱們是一樣的。”

程聲擡眼看他,想問些什麽卻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我根本不會攔你。”張沉低着頭幫程聲整理衣服,只留給他一張看不真切的臉。他剛剛在路上跑出來的火消失殆盡,連帶說話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家人愛人也沒資格要別人離開或是留下,這個道理不會有人比我更明白,累了就離開,我不會強迫別人。”

張沉說:“可我也想離開,你為什麽不問問我?”

程聲把頭壓得很低,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以為你想好好活着。”

“我想離開。”張沉又重複了一遍,面對不知該說是畏畏縮縮還是大義凜然的男人說:“我告訴你為什麽。”

“我腿上有兩道疤,現在全都已經看不清,但我一直記得它們,一道是我十歲那年冬天自己打出來落下的,一道是高考完那年夏天落下的,也是我自己打出來的。後來它們逐漸從我的皮膚上消失、愈合了。直到現在,它們一點痕跡也沒有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看不見它們對不對?但我能看見,它們根本沒有消失,而是從外面的皮膚滲進我身體裏,徹底和我長在了一起。”

“你這幾年的生活是不是和我一樣?為了一件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原地打轉,轉得久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這樣一直盯着我看是想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在做什麽嗎?你不是看到了嗎?工作、炒股、買房、買樂器,賺錢然後把賺來的錢全花在世界上最虛無最沒用的地方,賠本做別人讨厭的、脫離主流的音樂。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做的事情。你覺得好不好笑?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這是我在看到自己身體上出現第一道疤時就注定會走上的道路。現在我也想結束了。”

忽然間張沉翻上陽臺圍欄,筆直地站在上面,俯瞰樓下黢黑的夜景。淩晨五點的小區還籠在黑沉沉的夜裏,他看清了那些隐藏在黑暗裏的樹叢,轉過身,從上往下俯視程聲,朝他伸出一只手,輕松地說:“一起吧。”

程聲仰着臉望向他,試圖從他眼裏看清一些東西,但陽臺實在太暗,一切都模糊不清,站在陽臺圍欄上的張沉像道随時會離去的風,誘惑他,指引他。程聲覺得自己是時候離開了,他們該去最原始的地方,該一步步從城市倒退回自然,他們手裏的電腦應該逐漸退化成一片綠葉,他們的汽車不斷向後退,直到在他們面前退化為向草原狂奔的野馬群。他們這才回到他們原本的位置上。

程聲緩緩拉過張沉的手,在他的幫助下爬上不算高的圍欄。

這次程聲看清了張沉的表情,他的眼睛比遠處星星點點的燈更亮,臉上挂着從未有過的輕松。他湊過來親吻了一下自己,接着把自己整個上半身按在圍欄和牆壁交接的地方,額頭抵着自己額頭,鼻尖抵着自己鼻尖。

程聲擡手摸上他的臉頰,說:“我愛你。”

張沉說:“我愛你。”

說完他抱住程聲的腰,抵着他的額頭問:“你相信我嗎?”

程聲小幅度點點頭,把兩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閉上眼,憑感覺湊在他面前,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然後程聲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周圍只有呼哧呼哧響動的風聲。

人一定是沉重的,落到地面不過幾秒而已,可他怎麽會覺得時間這樣漫長?怎麽會覺得一切如此輕飄飄?他明明緊閉着眼,卻看得到無形的風、遠處的燈、看到自己人生裏那些滿含悲傷、絕望、渴望、貪婪、戲谑的眼睛在黑夜裏緩緩閉合,看到自己身體裏一條條難以釋懷的罪狀穿透皮膚向外散去,最後化在晚風裏,順着某種不知名的力飄向天空最中央,直到在那裏徹底消失。

他們抱在一起的身體穿過樹的枝葉,那些枝幹和綠葉貼在他們身邊唰唰響。天上似乎飄起雨,很小,落在臉上無聲無息。然後他們順着潮濕的樹葉滾落到地上,砰的一聲。

觸地的瞬間,程聲覺得自己五髒六腑全被震開了,他看到自己身體裏上億個細胞漸漸幹癟下去,看到發黑的血液從自己身體裏流出來,淹沒身上無數處自殘留下的傷疤。那些他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順着血一同流出來,緩慢地把地染成黑色。他無法分辨自己是死是活,但身體裏的骨頭咔咔作響,四肢百骸都在發痛。外面的皮膚被撞破,那層他自己無法揭開的隔膜在接觸地面的瞬間終于被沖破了。裏面無所顧忌的“我”向外沖去,外面他所憎惡的“我”迎接它的到來。

然後它們終于合為一體了。

他是死了嗎?還沒有,他還有意識,發覺一雙大手觸碰着自己的眼皮、鼻尖、臉頰,最後緊緊捂上他的眼睛。他想喊、想大叫、想說愛,可喉嚨口卻一句話也發不出來。

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他的器官像漏氣的氣球一樣逐漸癟下去,那些永遠思考不出答案的問題被他幹癟的器官逐漸擠壓出身體。千斤重的思考留給其他人吧,他已經徹底幹淨、要化作一縷風飄走了。

最後,程聲只想說一句真心話,他想說自己還是不懂,什麽都不懂,他只是最無知的一個人。

可忽然,程聲在自己身體裏聽到張沉的聲音,他好像看得見自己在想什麽,回答道:“這就對了,你不是一直希望變成一張白紙嗎?現在我們都是白紙。”

張沉的聲音從哪裏傳來?程聲這才察覺到壓在他眼皮上的那只手一直在,是冰涼的,帶着潮濕的雨腥氣和血腥氣。他掌心裏溫潤的血正緩緩滲進自己眼球裏,和他體內剛剛合二為一的兩個自己彙合,所以程聲聽到了他的聲音。

程聲艱難地睜了睜眼,透過張沉的指縫看到他也正盯着自己。他的臉被雨水打得通濕,睫毛上挂着水珠,表情輕松,好像和自己一樣,馬上要化成風飄走了。

程聲終于明白他們昨晚那場艱澀的性究竟差在哪裏,身體和身體的連接怎麽可能變成一個人?他們默契地選擇了同一個結局,他們疊在一起,此時此刻才終于徹底變成一個人。

周圍忽然響起幾道尖叫聲,接着是幾陣急奔聲。程聲沒理會,透過這道狹窄的指縫,癡癡地望着張沉。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救護車的笛聲在叫,周圍湧來一大批人。程聲發覺自己的身體被這些人向上拖拽着,但他不想走,死死摟着張沉的脖子。

旁邊有人着急地嚷着:“別太使勁!”

“倆人都睜着眼呢,有意識。”另一個人湊到程聲耳邊,扯着嗓子大聲問:“能聽見我說話嗎?能聽見就點點頭,把手松開,我們這是在救你。”

程聲沒動,他此刻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張不開嘴,說不出話,只是一直望向對面的張沉。

他們兩個人用眼睛說話。

張沉也盯着他,用眼睛問:“下輩子你想幹什麽?做學術還是玩鼓?去哪裏賣藝?開咖啡店還是餐館?”

程聲用眼睛答:“都要,但是得去個人少的地兒。”

張沉用眼睛繼續說:“我們現在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

程聲望着他:“什麽?”

“下輩子天生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麽。”

程聲笑了。

張沉朝他眨了眨眼:“松手吧,我們下個地方見。”

沒一會兒兩人被分別擡上救護車。上車前,程聲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被地平線升起的太陽照亮了,當第一縷曙光刺向他時,程聲覺得自己空蕩蕩的身體好像被某種新生的東西填滿。他閉上眼,讓那縷曙光撫摸自己的眼皮。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秒,程聲在心裏感謝張沉,他的愛不再只是愛,在今天摻進了仰慕。張沉是個絕頂的問題解決者,永遠能在死局中沖出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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