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叛徒
二十年前,江南淇家誕下一位小公子,取名淇奧,三年後,朱離重傷,索藥不成,抓了淇奧回朱厭門,那時候,朱顏七歲。
連日裏愁雲慘淡,上上下下,人仰馬翻,朱顏正憋得心慌,耳聽得馬蹄聲切近,是二叔回來了。
朱顏從地上蹦起來,樂颠颠往門口跑,二叔并不下馬,迎面甩給朱顏一個包裹:“顏兒,看好這娃娃,萬不要放跑他。”說罷,策馬又出了莊子。
朱顏被包裹砸了個趔趄,好容易穩住腳步,拿手去扒拉包裹,露出來一雙晃蕩着的小腳丫子,連忙把包裹倒個個兒,又伸手扒拉,才刨出來一張小臉。
三歲的淇奧生得珠圓玉潤,胖嘟嘟一團,大眼睛黑亮清透,尚不知道怕人,露出一個極天真可喜的笑容,朱顏看得呆住了。
自己還是娃娃呢,哪裏懂得抱娃娃,不過片刻,淇奧被他抱得有些難受,皺着眉頭擰着身子要從朱顏懷裏下來,朱顏一看他要動,生怕把這奶娃娃跌到地上,一雙手更把人箍得緊了。
淇奧又急又難受,把兩只小手從包裹裏掙出來,揮舞着,掄了一個圓,“啪”,兩手同時拍在朱顏臉上,兩個又脆又響的巴掌,朱顏被他打懵了。
淇奧在家的時候,哪裏需要自己動手,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皺個眉頭撇撇嘴就是頂了天了,現在倒好,他都動上手了,這小哥哥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淇奧真是沒脾氣了,終于開了金口:“小哥哥,我疼。”
奶聲奶氣的,帶着點小委屈,朱顏覺得自己的心都跟着顫了兩顫,小心翼翼地松了松胳膊,但就是沒有把人放下來的意思……淇奧撇着嘴哼了兩聲,放棄了掙紮……
朱顏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娃娃,在門口把人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看得懷裏的娃娃垂着小腦袋昏然欲睡,才想記起來門口風大,趕緊把人摟着進了院子。
淇奧撇撇嘴:“小哥哥,我餓。”
朱顏就腳不點地給他去拿各式的棗糕、蜜糕,軟糯香甜。
淇奧撇撇嘴:“小哥哥,我渴。”
朱顏就腳不點地給他去拿甘露、奶酪,清新可口。
淇奧撇撇嘴:“小哥哥,我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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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就把人窩在懷裏,輕輕晃着,哄着他睡。
天仙苑的質子,在朱厭門倒過得像個小王爺,一絲半點沒受着委屈。
很快,天仙苑來了人,解藥喂了朱離吃下,定好了若三日後傷勢好轉,就把小娃娃原樣送回去。
朱顏的太爺爺琅玡,少年時游歷南疆,和大巫祝祺十分投契,祝祺身邊有個最得力的小巫叫做祝鹹的,不知何故曾被逐出南疆,去栖竹峰住下,朱厭門最稱手的秘藥,皆是出自栖竹峰。
二十年前那樣慘烈的門派之争,若非栖竹峰襄助,朱離斷不能帶着朱厭門跻身“鬼骨四惡”且安然活到今天。
朱離此次重傷,其他各門都起了心思,朱二不能不防,已聯系了栖竹峰,三日後将朱顏送走。
啓程前夜,朱顏悄悄去找祝鹹,按着輩分,打小就是喊“太爺爺”的,他攀上祝鹹膝頭,一如小時候那般撒嬌:“太爺爺,你有沒有藥,可以讓人永遠不忘記我的。”
祝鹹被朱家索藥已是常态,這常态裏又有十成十是為了門派之争,朱顏之所謂“永不忘”大概是被祝鹹想岔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點點頭,給了他一顆千毒散……
朱顏拿着藥興沖沖去喂淇奧,淇奧吃慣了朱顏給的糕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吞了,然後撇着嘴說了一句:“小哥哥,苦……”
朱顏忙拿了荔枝蜜水給他漱口。一邊看着他小口小口喝蜜,一邊嘟嘟囔囔念叨着:“淇淇,你千萬要記着哥哥,等哥哥回來……”
五年後,朱厭門穩坐七十二門首座,朱離這才放心大膽将兒子接回來。
朱顏卻半道跑去了天仙苑,朱顏自小由父親管教,身手本就不差,在栖竹峰上又煉就了一身的用毒手段,十二歲的少年手腳輕便,悄無聲息就尋摸到了後院。
淇奧半卧在剔紅夔龍捧壽椅上,身上一件小梭盤花織的穿絨緞褂子,繡着靈仙祝壽圖樣,雙鶴口銜靈芝,四周遍布祥雲、壽石,是無限祥瑞之意。
膝上搭着一條鵝茸織成的五彩提花絨毯。身旁一個小藥爐,正滾着青煙,透出草藥特有的清苦氣息。
彼時日光正盛,淇奧瘦小的身軀在厚重的衣物下顯得十分單薄,臉上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唇上血色嫣然,輕閉着的眼睫投下脆弱的陰影,整個人在日頭裏就像随時要消散。
朱顏心裏莫名的疼,才幾年不見,那麽個粉嘟嘟的娃娃怎麽就磋磨成了這副樣子。
悄然飄到淇奧身邊,朱顏仍是五年前初見那般,拿眼睛仔仔細細把人瞧着,淇奧長睫輕顫了兩下,似是兩把刷子刷在朱顏心上。
睜眼看見朱顏,長睫不受控制地狠狠抖了兩抖,朱顏期待着他撲到自己懷裏喊“小哥哥”,可淇奧移開視線,只輕聲問了一句:“你是誰?”
“你不記得我了?!”朱顏被人掐住脖子一樣叫出來,又恐聲音太高吓着淇奧,硬生生軟下語氣,添了無限的傷感惆悵呢喃着,“你不記得我了……”
淇奧聲音聽不出悲喜:“我不認識你。你走吧。”
記挂着父親催自己回去,朱顏不再耽擱,只拿眼睛貪婪地将人看了半晌,轉身的時候叮囑:“等我回來。”
知道真相并不難,朱顏回栖竹峰揪着祝鹹胡子問他:“為什麽淇淇不記得我了?你不是給過我藥嘛,說是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的!”
問明前因後果,祝鹹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哆哆嗦嗦地:“……千毒散的毒,是沒得解的啊……”
“救他。”朱顏在栖竹峰的霧氣裏站定,眼睛裏一片空茫,失神一般喃喃着:“救他,救他,救他……”
祝鹹被他念得沒辦法,心知這人要是救不回來,朱顏首先就要出事,讓朱顏把人帶來栖竹峰看看再說,至于救不救得回來,就看造化了。
于是淇奧第二次被人擄走了……
祝鹹一看,天仙苑的奇花異草果然名不虛傳,毒發已經兩年了人卻還養得這樣好,雖說要很費一些功夫,但是保住性命還是不難的。
得了準話,朱顏一時癱倒在地,懷裏将人摟住,幼犬一般拿臉不停去蹭淇奧的臉頰,高興得話都不會說了:“淇淇,淇淇,有救了,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不會……”
從那時候起,朱顏恨不得寸步不離淇奧身邊,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只要人好好的,讓他幹什麽他都願意。
淇奧被纏得不勝其擾,此番去北疆泡藥泉,好容易尋個由頭,支使朱顏去大天音寺給他摘錦帶青蓮。
這錦帶青蓮是圓覺住持千辛萬苦爬上翠霭峰摘回來的,疼得跟什麽似的,平日裏養在誓尋殿,殿內八大監院日夜看守,進這院子容易,想出來?那就真是插翅難飛了。
淇奧也沒真想着要,不過是想着遠遠把人打發了,自己過一段安寧日子。是以,遠遠看見朱顏捧着一株青蓮走過來時,淇奧的心情很有些難以言喻……
察覺到淇奧興致不高,朱顏比往常更多了十二分的溫柔小心,伺候着人歇下了,朱顏轉身就去找淇小六:“我不在這些日子裏,可發生過什麽事情沒有?”
淇小六原是不打算說的,朱顏卻早有準備,放了一屋子的毒蟲,花花綠綠的,涎水在地上繪出各種圖案。
淇小六不怕疼,不怕死,耐不住他怕惡心啊,這些個毒蟲毒蛇的,打小一看見就頭皮發麻,被朱顏拿毒蟲圍在小角落裏,一邊擺手一邊招供:“我說,我說,我說,快把這些鬼東西弄走成不成?”
朱顏鼻子裏哼一聲,早點老實不就完了嗎。
“公子今日碰見淇宛了。”
淇小六一句話剛說完,朱顏整個人都不好了:“誰?那是個什麽東西?我竟不知你們天仙苑還有這樣一號人?幹什麽的?跟淇淇什麽關系?就是他惹得淇淇不開心?他現在何處?”
淇小六反而有幾分幸災樂禍。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那會兒逍遙自在躲在栖竹峰,留我們公子獨個兒在天仙苑受苦,你是不知道那幾年我們公子吞下了多少草藥,一個賽一個的苦,可憐我們公子頂頂怕苦的一個人,為了活下去……”
眼見朱顏這麽多年對淇奧的殷勤伺候,淇小六最懂得什麽樣的話最戳朱顏的心。
想及在朱厭門時,奶娃娃皺着眉頭說“小哥哥,苦”的模樣,朱顏心裏就疼得跟滾刀似的。
他拿指甲掐了掐手掌,耐着性子問:“廢話恁多,我只問你,這淇宛究竟是誰?”
正經事情上,淇小六倒開始打哈哈了:“哦,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不過是從前天仙苑請的一個藥師,照顧了公子好幾年,後來,不知何故,叛出天仙苑罷了。”
不待朱顏說什麽,淇小六緊趕着又叮囑了一句:“雖是叛徒,朱公子最好別去輕易招惹哦,若是傷了淇宛,公子必定不高興的。”
朱顏絲毫不懷疑淇小六的忠心,若非動不得,淇小六不會把人留到現在。
朱顏點點頭,悶聲說着:“你記着,讓淇淇不高興的事,我永生永世也不會做。”
這個言之鑿鑿絕不會讓淇淇生氣的人,此刻胳膊上正攀着一條雲吞獸,惡狠狠地問:“你們哪一個是淇宛?”
元霸幾乎被他吓哭了,明明是花兒一樣的美人兒,怎的會這樣兇殘,莫名讓他想起自家二哥,習慣性地往良輔懷裏撲:“大哥!救命!他好兇!我好怕!”
良輔本就帶着傷呢,被他撲得骨頭都快散了架:“哎喲我的老天爺爺哎,你才是救救我的命哎,起開起開,趕緊起開,壓着我骨頭了!”
覃宛手腳并用在網裏摸索着,想挪個空站起來,被雲箋一腳踹在膝蓋窩裏,複又倒回去,覃宛擡頭去看,卻發現雲箋并未看這裏,倒像是無意伸腿絆了自己一下似的。
雲箋拿眼斜着觑朱顏。
我是誰啊,離憂閣的少閣主啊!從小到大還沒人敢這樣在自己面前叫嚣好嘛!
雲箋在局促的網裏擺了個跋扈的姿态,倨傲地回他:“是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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