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怎麽了?
入秋後的銀杏樹落了黃葉,在樹邊的土壤上薄薄地鋪了一層,冷白的月光落在上面也變成了一種柔軟的淡黃。
中庭地白樹栖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李遇走到樹前蹲下,從身旁的小姚手上接過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攤放在面前的泥地上。
“是小魚幹。”他說話時眼中泛着點濕潤的光,“你最喜歡的。”
他就這麽蹲着,肩上披着的氅衣委地,沾上了泥。
“陛下。”小姚躬身将人扶起,細細地撣着李遇身上的泥土,“咱們就這麽溜出來,真的不要緊嗎?”
“他都贏了,現在沒有誰的眼睛還會留在我這個病秧子身上。”李遇安安靜靜地站着,由着小姚折騰,“太醫也看了,藥也吃了,所有人都盯着嘉承殿呢,我難得透口氣。”
“那您也不該在那麽多人面前說暈就暈啊,我在廣明宮聽見那些下人傳話,差點兒跟着您暈過去。”小姚為李遇撣淨塵土,嘆了口氣,“今天泰極殿的事兒宮裏都快傳遍了,那群北胤人說話那麽難聽,您再這麽不明不白的暈一回,以後的話只怕更難聽。”
“小姚,趙宏胤明擺着派人來看我好不好,教他們瞧見我真不成了,他們更放心。”李遇拍了拍小姚的肩膀安慰道:“再說,我中午都傳太醫了,叫蘇嬷嬷知道了她肯定得擔心死,我不裝暈溜出來,怎麽有機會教她瞧見我沒事兒?”
“還說沒事兒……”小姚嘀咕着,大概是這裏真的沒外人,他往日裏謙卑恭謹的語氣裏也摻了點責備和心疼,“手上的紅疹都讓您撓破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留疤。”
“噓——”李遇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大黑天兒的蘇嬷嬷也瞧不清,你可別說漏了嘴教她擔心!大男人的,留下兩道疤又有什麽要緊。”
他說這話擡起腦袋左右望了望,“蘇嬷嬷呢,怎麽還沒來?你可同她說好了?”
“都說好了,每次不都是這裏嘛——”
小姚正說着話呢,遠處宮牆拐角後面走出來一個老妪蹒跚的身影,李遇忙提起袍擺迎了上去。
不遠處地白鷗斜靠在樹冠裏看着眼前的一幕,有點看傻了眼。
他跟李遇方才站立的那棵銀杏樹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大概能聽見幾句“小魚幹”、“蘇嬷嬷”、“裝暈”之類的,模模糊糊的,也聽不全,更不可能瞧清李遇和小姚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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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現在能實打實地瞧見李遇一路奔向那老妪的樣子,那個蹦蹦跳跳的背影裏大寫的歡快,就好像……
很多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幼兒園或者小學?他也記不清了。每次到了放學的時候,他都能看着自己身邊的同學歡快的奔向校門口,奔向來接自己放學的父母。
沒有人會來接他放學,他要在門口陪老師一起一一目送那些孩子被接走,然後和老師一起回家;那樣的背影,他見過太多太多次了,記憶猶新。
那些背影,每一個都和今夜的李遇一模一樣。
老妪遠遠地看見李遇朝自己跑來,慈愛刻進臉上笑容的每一條皺紋裏;她矮身正要向皇帝行禮,卻被李遇一頭紮進了自己懷裏。
李遇少年的身形還沒完全張開,在高挑挺拔的白鷗面前或許顯得有些矮小,但他到底也十七了,比起面前已經佝偻了腰背的老妪還是要高出一個頭多。
但他好像渾不在意這些,躬身矮腰把臉埋在老妪的懷裏,語氣裏帶着點孩子氣的撒嬌,輕快地喚了一聲:“嬷嬷!”
“皇帝又沒規矩了。”老妪責備的話語也說出了十二萬分的慈祥,嘆息道:“都多大的孩子了,也不知道照顧自己……”
說着他又轉頭責備起剛剛跟上的小姚,“你也是的,從小就跟着皇帝,他不能靠近那些東西的,你怎麽也不盯緊些?”
“蘇嬷嬷,小姚知道錯了。”小姚在老妪面前似乎也找回了些孩子氣,雖然還是守着規矩,但他面上挂着笑,認錯的态度裏也不再是往日的謹小慎微、誠惶誠恐。
蘇嬷嬷拍了拍李遇的頭頂,關切道:“快教老奴看看,怎麽樣了?嚴不嚴重?”
李遇的花粉過敏雖然不至于要暈倒那麽嚴重,但現在也還沒有好,剛才一路小跑之下,不免又有些氣促,他賴在蘇嬷嬷懷裏喘勻了氣,确定不會讓人瞧出什麽異樣來才擡頭站直了身體。
“遇兒沒事兒!”他拽着蘇嬷嬷的手晃了晃,因為剛才跑得急,小臉粉撲撲的,“嬷嬷怎麽這麽晚才來?您這麽久不來瞧遇兒,不想遇兒麽?”
蘇嬷嬷擡手撥開李遇額前絨絨的碎發仔細地打量了許久,又前前後後地将人瞧了好幾轉;她年紀的确很大了,眼神兒不太好,實在沒瞧出什麽來才勉強松了口氣,回答起李遇之前的問題。
“想——”蘇嬷嬷笑着,“可老奴年紀大了,眼神兒和腿腳都不好使了。”
她趁夜偷偷來看皇帝,不敢正大光明的提燈籠,連正路都不敢走,好在是在這深宮裏呆了大半輩子了,每一條小巷都能閉着眼睛找見。她步履蹒跚,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這邊來,個中有多不方便,自是不願同李遇說起。
“太夜池邊有人澆花,地上弄了些水……”蘇嬷嬷停頓了一下,刻意輕描淡寫道:“老奴一時沒瞧清,滑了一下……”
“要緊麽?”李遇緊張地瞪大了眼睛,說着就要躬身蹲下,“讓我瞧瞧要不要緊——”
“皇帝、皇帝——”蘇嬷嬷連忙将人攔住,“不打緊,也沒真跌倒,湊巧有人經過,老奴瞧着大約是個禁衛;那人心善,也不嫌棄,剛好扶了老奴一把。但怕被他瞧見老奴往這邊來,我就找了個背人的地方歇了會兒,估摸着他走遠了才過來。這不,就給耽誤了。”
聽着蘇嬷嬷說自己沒事,李遇才算松了口氣,可這着急的勁頭一過,他馬上便覺出不對味兒來。
此時業已入秋,正是百花殺盡,哪個不長眼的會在這夜裏跑去太夜池邊澆花?
更別提現下阖宮的眼睛都望着嘉承殿,羽林軍禁衛營除了幾個守着他廣明宮的,其餘的悉數都在嘉承殿附近;否則,他也不可能這麽順利溜出來。
蘇嬷嬷在宮裏幾十年,禁衛的軍服式樣幾經變遷,随便拉出來一件,只怕是具體的年份她都能講出來,哪裏需要說“大約是個禁衛”這樣的話?
李遇思忖着,這怕是蘇嬷嬷不想自己擔心,編出來的瞎話;就想他哄着蘇嬷嬷一樣。
他不忍心拆穿,想了想只道:“明日叫小姚拿些銀子,去求個太醫院的太醫給嬷嬷瞧瞧。”
“犯不上的。”蘇嬷嬷抓着李遇的手,拍了拍對方的手背安慰道:“小姚再怎麽說也是跟着皇帝的人,讓人發現了總是不好。”
人言秋高氣爽,今晚的月色很亮。
白鷗躲在一旁,貓在一顆樹幹後面,将面前的一切都瞧得明明白白。
周哲翎與李遇沒有血緣關系,這位蘇嬷嬷看着也不可能有;說起來,這麽長時間了,白鷗自己一直跟在李遇身邊,甚至沒見過李遇和周哲翎同屏出現過。
比起周哲翎那位名義上的便宜奶奶,李遇和這位蘇嬷嬷看着倒更像是一對親密的祖孫。
白鷗想着想着撓撓頭,太怪了。
今晚的李遇很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
自己在想什麽呢?一對親密的祖孫該是什麽樣?他自己又沒試過。
他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什麽親密的關系出現。
以前讀高中的時候,他收到過一個迷戀星座算命的女同學遞來的情書,上面說他是放蕩不羁愛自由的射手座,他當時差點沒笑出聲來。不過現在想想,似乎也沒錯——
他讨厭牽扯。
既然現在李遇沒有什麽大礙,他方才也算是幫着這小皇帝撿回了點面子,大家互不相欠;日後便可以同之前一樣,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反正也走不了太遠,他遲早要走到宮門外面去。
想到這,他長籲一口氣,轉身欲去,卻突然聽到了李遇的哭腔——
“對不起……嬷嬷……是遇兒沒有用……”
白鷗皺了皺眉,想起之前李遇那個教人脊背生寒的狠戾眼神。一個花粉過敏而已,怎麽還把這小皇帝的腦子都給弄出毛病了。
他回頭,看見李遇一雙大眼睛裏噙了淚,像是碎鑽一樣折射着清亮的月光;他看見李遇拽着蘇嬷嬷的衣袖,“這裏太遠了,下次讓小姚再換一處僻靜的地方罷……”
“皇帝說什麽呢。”蘇嬷嬷心疼地拍着李遇的後背,“老奴知道您出來一趟不容易,您想着老奴,也想看看小白,這兒也沒什麽人,挺好。您不用擔心老奴……”
“方才是真的有人扶了老奴,老奴沒事兒的。”
“嬷嬷撒謊。”李遇翹着嘴,在蘇嬷嬷面前完全還是個孩子,“您會連宮裏禁衛穿什麽衣裳都認不出嗎?”
“方才的年輕人是一身束身勁裝,人高馬大的,瞧着那身材就不能是宮裏的內侍,但那一身黑,一點配飾也沒有……我記得禁衛不這麽穿啊……”蘇嬷嬷攥着眉頭又想了想,“許是老奴年紀大了,沒瞧清。”
白鷗方才往廣明宮趕的時候,路上是捎帶手扶了把險些跌倒的老太太,但實在就是順手的事,他也沒忘心裏去;方才蘇嬷嬷說起這一段,刻意的輕描淡寫,壓低了聲音,他也沒太聽清,就這麽含糊過去了。
現在蘇嬷嬷仔仔細細地回憶起這一段,他才反應過來。
可真的就是捎帶手的事,有什麽值得特別說起的?現在把衣飾裝扮說得這麽詳細,李遇該不會發現是自己跟過來了罷……
這世上可能真的有墨菲定律這種東西,怕什麽,來什麽。
白鷗貓在宮牆上,上前兩步想聽請李遇他們接下來要說什麽,一個不留神,踢下了腳邊一顆松動的石子。
石子落地的聲音并不太響,但到底是劃破了晚夜的靜谧。
“誰!”小姚第一個警醒地回身問道。
白鷗拍了把腦門,心裏盤算着如果現在自己跟電視劇裏一樣學一聲貓叫……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他張了張嘴……
算了,叫不出來。
他在心裏默默決定,以後如果有機會回去,一定要少看電視劇——
容易腦殘。
飛身從宮牆之上一躍而下,白鷗站定時看見李遇已經上前,小小的身軀把小姚和蘇嬷嬷都擋在了後面,眼神恢複了往日的陰冷狠戾。
這些日子他好歹學會了行禮,于是他朝李遇行了一禮,“見過陛下。”
李遇昂着下巴,剛才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經完全不見了,眸色凜凜;他咬牙道:“又是你?”
“我要說我是路過——”白鷗惱火地撓了撓頭,“陛下信嗎?”
“你是吃準了——”李遇眯起眼睛,“朕只能信,是嗎?”
“甭管什麽原因,陛下信了就行!”白鷗尴尬地笑笑,敷衍地抱拳行禮,準備腳底抹油,“那白鷗就不打擾陛下了——”
他轉身開溜,卻突然聽見背後李遇的聲音在隐忍中發顫——
“放過他們!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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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