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怎麽了?

延年殿作為周哲翎的寝殿,向來是門禁森嚴,今夜尤甚。

她斜倚在美人靠上,一旁坐着的周慕雲正為她輕按着發頂;殿內只留了一個侍候的老嬷嬷,還站在屏風外面。

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極輕。

屏風外的老嬷嬷輕步走到周哲翎跟前,躬身行禮間倒是周哲翎先開了口。

“來了?”她阖着眼皮,嚴肅微啞的嗓音裏透着點疲憊。

老嬷嬷行罷禮,恭順簡短地答:“是。”

周慕雲聞言起身,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見周哲翎伸手,忙上前将人扶了起來。

門外的黑衣人被老嬷嬷引進了延年殿內,他單膝跪地也不言語,目不斜視地盯着自己膝蓋前不足一寸見方的氍毹。

“查了?”周哲翎已經起身端坐,卻還是阖着眼。

“是。”黑衣人颔首。

周哲翎睜眼,掃了黑衣人一瞥,淡淡道:“沒查出來?”

“奴才無能。”黑衣人以首觸地,“有負太皇太後所托。”

“嗯,下去罷。”周哲翎似乎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說罷又轉身吩咐一旁的老嬷嬷,“哀家乏了,你也下去。”

待人都下去,周慕雲才低頭福了福身道:“姑母乏了,慕雲侍候姑母早些歇息。”

周哲翎坐在銅鏡前,褪去珠翠,散了發髻,露出裏面藏着的花白的頭發;周慕雲握着篦子,細細地為她篦着頭發。

“今兒都累一天了。”周哲翎拍了拍周慕雲忙活着的手,“你也歇着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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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說了——”周慕雲手上的動作稍駐,“夜裏多篦篦頭發,能好睡。”

“你是個好孩子。”周哲翎偏頭瞧着周慕雲,“可惜太醫無能,這法子也不頂大用。”

周慕雲垂了垂眸子,“姑母憂思甚重,不利安寝。”

“那你說說——”周哲翎牽着周慕雲的手,将人引到自己身側坐下,“哀家為何夜不能寐。”

周慕雲乖順的坐下,垂着腦袋,“陛下年幼,姑母憂思殇寧社稷。”

“年幼?”周哲翎點了點頭,語氣裏卻不置可否,“皇帝十七了。”

李遇十七了,所以她才睡不着。

“陛下孝悌,很是尊重姑母。”周慕雲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滴水不漏,就像她這個人一樣。

“是嗎,何以見得?”周哲翎的眼皮無力地低垂着,顯示出她的衰老與疲憊,言語裏的氣勢卻不容置疑,“先帝在時,也曾看着孝悌有禮。”

“先帝是在母妃身邊長大的,或許與姑母并不親近——”周慕雲頓了頓,意識到自己失言。

李遇雖然沒有母親,但與周哲翎也實在算不上親近。

周慕雲話鋒一轉,“慕雲上次替姑母傳話時,陛下并無異議。”

上一次的傳話,白鷗出現的那一晚,那一晚發生的一切,旁人或許不知,但這延年殿內的姑侄倆卻是心照不宣。

周哲翎掌控者廣明宮的一切,禁衛前去護駕之前,信兒都是先報到延年殿,等着延年殿發話才敢有動作。周慕雲幾乎是和禁衛前後腳往廣明宮去,截住了李遇的皇命。

周哲翎當然不知道白鷗是誰,她也不在乎。

她要的是李遇的态度。

要一個皇帝接受一個“刺客”堂而皇之的留在自己身邊,這樣要求顯得荒唐、欺人太甚;周哲翎就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讓李遇表現出他對自己的臣服。

李遇一直拒絕立後,這讓周哲翎大為惱火;白鷗本來只是她用來試探李遇是否還能繼續為自己所掌控的棋子,微不足道,她根本沒有正眼瞧過。

可就在今天的嘉承殿,她卻不得不瞧見。

白鷗有多優秀不重要,重要的是,白鷗似乎為李遇所用。

那麽,李遇的乖覺順從會不會只是他與白鷗演給自己看的一出戲?就像他曾經那個短命的爹一樣。

周哲翎現在仍然不會在乎白鷗這枚小小的棋子,但她需要查清,捏着棋子的人究竟是她,還是另有旁的什麽人;奈何白鷗的身世太幹淨了……

白鷗的身世當然幹淨。

周哲翎沒有查到任何信息。

白鷗太過幹淨,那麽在周哲翎的眼中,李遇就開始顯得不那麽單純了。

不管周哲翎再怎麽只手遮天,按照殇寧祖制,最晚拖到李遇弱冠,總是要親政的,若是到那時再發現一切不可控,就太晚了。

“皇帝若是能對立後的事兒也并無異議——”周哲翎緩緩吐出一口氣,“哀家才算是能真真正正地睡個安穩覺。”“是慕雲沒有用,不得陛下歡喜。”周慕雲起身,膝蓋一彎,跪在了周哲翎的腳邊,平日裏永遠波瀾不驚的表情和聲音都起了點細微的變化,“若、若是論輩分,陛下還要喚慕雲一聲姨母,許是陛下心裏介意着……慕雲不堪大用,不能助姑母延續周家榮光,但周家還有很多好女兒……”

“荒唐!”周哲翎厲聲打斷了周慕雲後面的話,“先帝就不是哀家親生的,你和皇帝又有什麽關系!”

李遇的父親當年娶的是周哲翎長兄的嫡女為後,而周慕雲,是周哲翎五弟嫡出的幼女;她是李遇名義上嫡母的堂妹;算來,她的确是李遇的姨母。

可實際上,也的确是并無血親。

“慕雲啊,你可知道,為何你大伯做不了周家的家主?”周哲翎躬身,動作輕柔地扶起周慕雲,“又為何,這些年會換成你父親?”

周慕雲起身,恭順地搖了搖頭,聲音裏帶着點顫抖:“慕雲愚鈍。”

“呵——”周哲翎似乎聽出了周慕雲話語裏的震顫,輕笑一聲,“你這丫頭,聰明着呢!”

“周家的男人,不頂用!若是我周氏也能出一個陳琸那樣才華出衆又深得聖心的臣子,哪裏需要我們兩個女人深夜在此殚精竭慮?”

“男人撐不起周家的天,所以周家的門楣,我們得扛着。”

周哲翎這話說得再清楚不過。

先皇後得勢,所以周家的家主是先皇後的父親,現在周慕雲是周哲翎心目中滿意的新後,所以現在周家的家主也換了周慕雲的父親。

周家的男人不濟事,周家的榮辱都系在女人的身上。

周慕雲無力反駁,只能恭順地跪在地上,聽周哲翎說下去。

“先皇後沒有用,不能為先帝誕下子嗣,叫一個不明不白的妖精鑽了空子,陛下長在永巷裏,同先帝一樣,與哀家實難親近。”

“你以為哀家天生就愛把持朝政,不想頤養天年嗎?”周哲翎說着拉過周慕雲的手,将人扶了起來,“慕雲啊,哀家就快六十了,還能活幾天?哀家也想過清淨日子……”

“可先皇後不争氣,随着先帝去了;若是哀家也倒下,後繼無人,那可不單單是無力延續周家榮光那麽簡單。周家是殇寧第一大世家,皇帝若然親政,而我周家勢微……”

“你父親做周家家主的日子也不短了……”周哲翎拉着周慕雲的手,點了點頭,“能走到這一步的,你以為,誰的手幹淨?皇帝若要查,一個都逃不掉!”

周哲翎看着周慕雲的雙肩在自己的最後一句話裏微微一顫,滿意地笑了笑,“周家的男人不中用,你的叔伯兄弟,沒一個能幫上你父親;慕雲啊,你是個好孩子,他只有你了。”

“可是——”周慕雲還是低順地垂着眸子,“陛下不喜歡慕雲。”

“他不敢。”周哲翎斂了笑意,不怒自威,“你是哀家從周家那麽多女兒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自小就跟着哀家,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按着皇後的模子長成的。”

周哲翎眼中的先皇後軟弱無能,從來沒有跟李遇的父親圓房這麽大的事都不敢告訴她,在先帝病重後,着實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于是她便一直想着,要培養出一個合格的新後。

周慕雲九歲入宮,十年間常伴在她身側,由她親自調/教。

若說白鷗的半生随心随性,一直在反抗教條與束縛中擁抱自由,那周慕雲就是他的反例。

周慕雲長在條框裏,哪怕是一個微笑、一聲嘆息都被無形的尺子卡好了幅度,那柄尺子的就是周哲翎心目中皇後的标準範例。

“可現在陛下的一舉一動都在姑母的眼皮子底下……”周慕雲小心翼翼地答話,“慕雲不知道還能替姑母做些什麽?”

“真的嗎?那你告訴哀家,皇帝是怎麽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搗騰出一個白鷗來的?”周哲翎說着起身,走向自己的床榻;她在榻邊坐下,拍了拍身側的床沿,“你看,總有哀家看不到的地方。”

周哲翎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就連皇帝的卧榻,她也要看着。

只是,皇帝的卧榻之側,豈會這麽輕易就容他人酣睡?

“在皇帝親政前,給他生個兒子。”周哲翎說完這句,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在李遇親政前,生下皇儲,若是李遇親政後像他的短命老爹一樣不可控,那殇寧王朝将會誕生一位新帝——

一位真正流着周氏血液的新帝。

在這一天裏,太皇太後大壽;北胤使節入宮;少年帝王受辱,最後還因病倒在了龍座之上;最後又被來路不明的白鷗挽回了殇寧的顏面。

這一天注定有太多的人夜不能寐,不止在延年殿上,還在皇宮另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裏。

“陛下,現在不是我不饒過他們,是您,放過我,好嗎?”白鷗被李遇攔住了去路,一腦門子官司,“幾點了?我要回去睡覺……”

“……啊?”

看李遇的大眼睛裏閃過點疑惑,白鷗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耐住性子又重複了一遍,“陛下,時辰不早了。”

“你真的……不會把今夜見聞告訴太皇太後?”

不會!不會!!不會!!!

白鷗真的覺得自己耐心耗盡了,這個問題他今晚已經回答了一萬八千回。

他真的很想問問李遇,我長了一張長舌婦的臉嗎?就那麽閑?

好吧,是挺閑的……

但他真的沒興趣傳閑話。

只是眼前阖宮上下都把他當成了周哲翎的人,他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讓李遇相信,他不是奉周哲翎之命來盯着皇帝的。

就算是,皇帝夜會一個老嬷嬷,又算得上什麽罪過?皇帝喜歡,大可以把人喚進廣明宮侍候,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這當中到底有多少皇家秘辛,白鷗沒有興趣,和他沒有半點關系,他不愛傳閑話,也不是包打聽;一朝穿越,他可以随遇而安,但絕不會把自己困在皇宮這四方的院牆內。

沒有人能困住天地間最自由的鷗鳥。

若是不想辦法糊弄好面前的小皇帝,白鷗抄着手想到,不止今天沒得睡,只怕以後也睡不好……況且……

哄好小皇帝,逃跑更容易!

“陛下,今夜之事我不但不會告訴太皇太後——”他故作神秘道:“我還可以把太皇太後的秘密告訴您。”

根據史書記載,今冬,殇寧後主李遇會下诏書,封周慕雲為後,只是此後一直未行大典而已;根據白鷗最近的觀察,雖然不知道李遇為什麽不喜歡這個周慕雲,但起碼可以肯定,這個皇後是周哲翎硬塞給小皇帝的。

既然他運氣不錯,那他想再賭一次。

“不久後,太後太後會讓陛下下诏封周慕雲為後,陛下與其花心思在白鷗的身上,不如想想怎麽應付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你——”李遇瞪大的眼睛裏寫滿不可置信。

白鷗垂着腦袋就這麽瞧過去,少年人的情緒或驚或喜,總是比之前那副凍死人的神情要和适宜多了。

今晚的月色很亮,給那雙大眼睛鍍了光——

還挺好看的。

“陛下不信?”白鷗笑了笑,“那就再和白鷗打個賭?”

李遇回頭看了眼身後神色焦急的蘇嬷嬷。

現下這裏只有四個人,他不能聲張;蘇嬷嬷年紀大了,他和小姚加在一塊也不可能是白鷗的對手;畢竟,他白天已經見識過白鷗那詭異的技法了。

求也求過了,現下除了答應,他似乎別無選擇。

他咬了咬牙道:“這次,你想和朕賭什麽?”

“老規矩——”白鷗嘴上說着“規矩”兩個字,實際上心裏已經忘了那是什麽,他抄着手,又沒正型的倚在了宮牆上,“若是白鷗言錯,任憑陛下處置。”

不知道為什麽,李遇總覺得能在白鷗的臉上看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自信,似乎是一種能讓身邊的人都相信的能力;只是他不明白,白鷗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他。

就算白鷗不是周哲翎的人,也不是他李遇的人。

他長在這深宮裏,深知這世間的人,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好,卑微貧賤的奴隸也罷,在旁人的眼中都自有他的利用價值。

那這個白鷗,究竟想要什麽?

“若是你說對了——”李遇偏着腦袋,倔強地擡頭盯着白鷗,“你想要什麽?”

我只是想回去睡個覺,下次方便了順便跑個路……

這話白鷗自然不能明說,他看着李遇大眼睛裏細碎的月光,突然好奇心起,想要近距離看看剛才那雙大眼睛裏孩子氣的東西,那是一種他沒從沒有體會過的,大概叫做“依賴”的東西。

只可惜,找不到了。

“嗯……我要是說對了……”他很随意地聳了聳肩,“陛下就告訴我‘小白’是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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