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回來了

從遇襲那夜起,白鷗就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他在半路上累得幾乎睡着,幾次從馬背上滾下來,現在臉上除了留着那夜的傷口,還有些許被砂礫磨破的血道。

可他一刻也不想停下來。

處理完江南的困局,他在路上又修書一封,同陳安交代了後續的安排,之後便滿腦子都是此刻卧榻上昏睡的人。

小姚已經知情識趣地退下了,現在的場景像極了去年那個夏夜,他和李遇初遇的那一晚。

也是一個燥熱的夏末,當時,他看見卧榻上睡着一個清秀俊美的少年。

已經一年過去了。

他這一路上設想過許多再見李遇時的場景。

他想過李遇會笑得露出他那顆滿滿少年氣的虎牙,赤腳撲進自己的懷裏;也想過一定要很兇狠兇地将李遇堵在牆角,問他為什麽這麽傻。

他甚至還想過,小哭包會嘟着嘴,哭得臉紅又委屈,死犟着偏過頭去,不肯回答。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再見面時,一切會神奇地回到初遇的起點。

像是一個圓,明明繞着一個點,當時間走過一圈,就默默地将一切都改變。

悄聲走到榻邊,他沿着床榻的邊緣輕輕坐下,兩只手臂枕在腦後,懶散地靠着床框。

他看着李遇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李遇睡着的模樣,分明當時心裏是很讨厭那個人的,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當時他就偷偷地想過,那張臉,笑起來,應該很甜。

現在他想要以後的每一天都能看見李遇沖着自己笑,露出虎牙……

紅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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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出了神,疲憊的嘴角還挂着點笑。

“白鷗哥哥……”

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得白鷗心尖一顫,他一個翻身單膝跪在榻邊,俯身向前看着縮在牆角的人,“你醒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吓着睡熟的嬰孩。

“白鷗哥哥……你不要丢下遇兒……我求求你……”

李遇面向牆壁蜷縮着,整個人捂在被子裏,白鷗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薄褥下劇烈顫抖的身體,只是那個聲音帶着祈求和哭腔……

叫得他心都化了。

“沒有,沒有。”知道小皇帝有夢呓的毛病,看着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少年,他心疼地輕撫着李遇的後背,“遇兒不怕,哥哥回來了……”

他這輩子也從來都不是個溫暖柔軟的人,但這一刻,盡管聲音低沉喑啞,他也是幾乎要把自己這輩子的溫柔都用盡了。

昏睡的人好像在輕緩地撫摸中有了些許反應,李遇慢慢安靜下來,然後突然翻身坐起,那雙大眼睛看清面前的白鷗後驚恐地圓瞪,竟然沒有半分欣喜。

“遇兒,是我……”白鷗試探着想要攬過少年顫抖的雙肩,“我回來了——”

“啊!——”李遇突然恐慌地甩開白鷗的雙手,不顧一切跳下床榻朝門邊跑去,口中還大聲的呼喊着:“小姚!小姚!”

李遇口中的驚呼近乎絕望,白鷗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個背影跌跌撞撞地向殿外逃。

赤着腳。

李遇腳下一個趔趄,白鷗緊張地上前要将人接住,小姚正好聞聲趕來,扶住了險些跌倒的李遇。

小姚一進門就看見李遇着了魔似的赤腳狂奔,一臉驚恐;白鷗滿目擔憂地跟着身後,伸手要将人接住,又再收回——

他扶着李遇,完全看不懂面前的場景,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陛下,陛下——”他一面安慰着李遇,一面朝白鷗投去不解的眼神。

白鷗搖搖頭,也不懂面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陛下……”小姚試探着問道:“睡得好好兒的,這是怎麽了?”

“我看見他了!我看見他了!他就在我身後……”李遇說着話也不敢回頭,發瘋似的搖晃着小姚,“你看不看得見?你看不看得見!”

“他滿臉都是血……”他說着掩面,泣不成聲,“他一定是出事了……是不是他的魂魄回來看我了……”

白鷗想起小姚剛說過,五天前的夜裏,李遇從噩夢中驚醒,從此再難成眠……

那是他遇險當夜。

他擡手用袖口蹭了一把左臉的傷口,大概是因為從馬上摔下來時又再重新撕裂了舊傷,才會到現在還在流血。

突然間,他好像就明白了。

或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和李遇間有了某些無法解釋的牽絆與感應,即使萬水千山也不能阻隔。

他孤獨太久了,從來不知道兩個心如果足夠靠近,就可以感受到彼此的疼痛和快樂。

李遇在哭泣中逐漸脫力,眼看着就要這麽跌坐在地,小姚緊張地剛要上前去扶,卻看見李遇倒進了身後一個高大的臂彎裏;他連忙行了個禮,躬身退了下去。

聽到殿門閉合的聲音,白鷗托着李遇的雙肩,将人轉過來看着自己。

“遇兒,遇兒你看看我——”

李遇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吓,蜷縮着身子拼命朝後躲,可是他犟不過白鷗的力氣,只能死死地垂着腦袋,小嘴巴裏還一直念念有詞,“你回去,你回去他身體裏!我不要看你!”

白鷗真的被他這個樣子鬧得好氣又好笑,又心疼得不得了。

“遇兒,我回來了。”他只能抓起李遇的左手,覆在自己沒有傷口的右臉上,“你摸摸看,我是有溫度的。”

他又抓着李遇的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拍打了兩下,“你打我,你也是有感覺的,我也會疼。”

感受到李遇朝後退縮的動作漸漸停止,他像哄孩子似的柔聲道:“遇兒擡頭,看一眼白鷗哥哥,好不好?”

“我沒事的,我回來了。”看着懷裏的人緩緩擡頭,牽起那段漂亮的頸子,白鷗慢慢松手,從背後攬住李遇的腰身,将人扶好後輕聲道:“我沒有死,我可以和你說話,我可以抱着你,我還可以——”

感受到一股急不可耐的力量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前襟,白鷗倉促間低頭,緊接着所有的話都被一雙冰涼柔軟的唇瓣銜住。

李遇踮起赤//裸的腳尖,雪白的腳背幾乎繃得筆直,他高高地仰着頭,将那截漂亮的頸子牽出一條完美的弧線。

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的,他阖眸吻上他心中那個幾乎是失而複得的愛人。

曾經,他以為那段“樹深時見鹿,月中時見你”的日子已經是他人生中可以得到的、最美好的一切,所以他心甘情願放白鷗離開,以為自己可以守着殘夢,了卻一生。

但他到底還是太年少了,并不明白這世間,愛欲便是最大的貪念。

白鷗的一切都讓他近乎瘋狂的貪婪。

他在失去後才深刻地體會到那種痛苦是如何的撕心裂肺;是如何在每一個無人的寂寥深夜,抽其筋,啖其肉,寝其皮,飲其血。

所以五天前的噩夢裏,他看見白鷗被衆人圍困,最終在血泊中倒下,那些劈砍而來的刀劍,好像每一把都揮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讓他顫抖,讓他窒息,讓他痛不欲生。

于是,在現下終于感受到白鷗體溫的這一刻,在他終于真實地相信他的愛人活着,他的愛人就站在他面前的這一刻——

他選擇不顧一切地放任心中那只貪婪的妖精,甘願臣服為愛情的奴隸。

少年人對喜愛的表達總是青澀而拘謹的,就像這個吻一樣;而他們對這種喜愛的追求卻也最是勇敢、純粹、熱烈而義無反顧的——

也像這個吻一樣。

無論是否得到回應。

白鷗慌張地瞪大眼睛,天空中最自由的鷗鳥,當初匍匐在江南險境,重重圍困中也浴血橫刀、無所畏懼的獵豹,在這一刻全都離他遠去。

他傻傻地愣在原地。

所有的思緒和力量都在這一個吻中被盡數抽離,他只能看着李遇的眼淚滑落眼角。

在此之前,他和李遇之中沒有誰真的表明心意,也從來沒有實打實地發生什麽。

他這輩子總是一個人,對“暧昧”這個詞缺乏最基本的理解,還能不斷為自己找到推脫的說辭。

可是從這一刻起,在這個吻裏,所有的喜歡都被當面拆穿,無所遁形。

他不知道那份愛意是何時在他本來無牽無挂的心裏破土發芽的。

也許是在他第一眼看到榻間那張清秀的睡臉,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的時候。

也許在他第一次瞧見少年在帳篷裏滿臉鮮血,驚恐的望向自己,心裏莫名有點心疼的時候。

也許是在他第一次發現小皇帝那雙陰鸷的眼睛原來也可以很清澈的時候。

也許是他第一次在涼亭裏教李遇吹那首《鴿子》,發現臉紅的少年居然有點可愛的時候。

也許是無意中發現那個清癯少年即使顫抖也握緊匕首,想要救自己的時候。

也許是第一次看見謄抄圖紙時,眼前那個少年帝王心中的憐憫與認真的時候。

也許是李遇就算在睡夢中也不顧一切撲進自己懷裏的時候。

也許是那夜月影斑駁下,那截發紅的頸子和精致的鎖骨教自己面紅耳赤的時候。

也許是那一次在延年殿前,他終于看到了一代帝王凜凜威勢的時候。情不知所起,只是當他發現時,已經肆意壯大。

他之前在江南不顧一切的飛奔回來,就是想問問李遇,你為什麽那麽傻,為什麽要把自己最後的倚仗那樣輕易地就交付出去。

可是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因為在他終于明白“喜歡”是什麽的那一刻起——

他才知道為什麽自己可以在江南無所畏懼。

一塊牌子而已——

他愛他,就好像他愛他。

命都可以給你。

但是白鷗,沒有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12點二更!

第二次重逢你們還滿意嗎?接下來會有很長很長的感情發展噢~

樹深時見鹿,月中時見你。化用自《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作者】李白·唐,原文: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抽其筋,啖其肉,寝其皮,飲其血。化用自《左傳·襄公二十一年》,原文:“然二子者,譬于禽獸,臣食其肉,而寝處其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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