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他看懂了

七日後,待城駐軍營地的正門口立起一排十幾個一人多高的木架,辰時剛至,初日微斜,照着營地前泾渭分明的四波人。

白鷗身着那身華麗精致到甚至有些招搖浮誇的神武大将軍紫金铠甲,站在他帶來的一衆禁衛之中,超群絕倫,睥睨全場。

而他帶來的那群禁衛軍身着統一制式的羽林軍禁衛甲胄,軍戎整肅,戒嚴全場;也沒有給他丢人。

木架外圈同樣是一群甲胄光鮮的年輕軍官,他們是駐軍營地的低階将領,那些所謂的世家子弟;這群人衣着雖是光鮮,卻各個精神萎靡,戰栗畏懼,就不那麽好看了。

再往外,靠營地內側的一方,那群流民草寇組成的駐軍“核心”遠遠地伸長脖子往木架的方向望着,今日白鷗雖是發了話,想來看的都可以來,但聚集的人數也不算多,還不敢往近前湊。

而營地大門外,則是人山人海聚滿了圍觀的待城百姓。

能在七日之內聚起這群百姓,實屬不易。

最初告示貼出去,陳邦接連兩三天沒有接到任何一個上門來投訴的人,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路邊支攤的那個瞎眼的算命道人,生意冷清,兩眼一抹黑。

直到幾天後,待城判司的親戚家呼天搶地的辦喪事,待城地方不大,消息很快就傳遍了——

待城判司的親外甥,駐軍營地的校尉大人被新上任的駐軍大将軍一刀斃命,原因時強搶民女,居然沒有一個人敢冒頭,這新來的大将軍一定是不簡單的!

至此,關于白鷗的猜測傳遍待城,有人說他身高十尺,形如誇父,徒手就将校尉大人撕成了兩半;也有傳新任大将軍是宮中皇帝身邊親近的內侍,是那種掌握宮廷秘傳一百零八道酷刑的白眉老人。

這消息傳進白鷗耳朵裏時,他笑得差點跌下椅子;陳安擔憂地提醒他:“畢竟有損威嚴,可要出面辟謠?”

白鷗擺擺手,只說七日後便見分曉。

傳他白鷗是何形象又有何妨,橫豎他也不在待城讨媳婦,總是讓人知道一個“怕”字怎麽寫,目的就達到了。

待城駐軍裏那些纨绔的世家子弟仗着身份沒少在待城橫着走,強取豪奪,打砸拿搶的事沒少做;不過因為待城富庶,老百姓沒被逼到不能活的地步,總是民不與官鬥,就這麽忍到了今天。

現在前有一個了不得的神秘大将軍壓陣,後有被處理了也不敢言語的校尉為例,那些收了委屈的百姓裏總有冤屈重的,忍不住開始偷偷檢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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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口子一旦撕開,大家瞧着身邊的人去告了狀,回來絲毫沒有遭到報複,也就慢慢壯起了膽子,很快,陳邦接到了投訴狀紙摞得比人高。

終于在七日後,人們群情激憤趕到了營地門外,一部分是想看看那些作惡多年的纨绔們是何下場,更多的是好奇那大将軍到底是“誇父”還是“內侍”,只是……

大将軍一身紫金铠甲,年輕挺拔,相貌堂堂,和傳聞中不大一樣。

人群不免一陣騷動,竊竊私語。

“将軍,咱們到底要做什麽啊?”陳安內心不安,“禁衛軍抓了那麽多人,都要派人看守,能分來現場維持秩序的本就有限,這……別鬧出什麽亂子來罷?”

“不會。”白鷗眼神掃過那一排木架,又看向不遠處的人群,“他們馬上就會知道‘怕’。”

“将軍這次要震懾的是待城百姓?”陳安不解道。

“不,那還不夠。”白鷗解釋道。

他不止要“畏”,也要“敬”。

正如楊行當日所言,待城邊關,人際複雜,與城外北胤村落間的關系千絲萬縷,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而殇寧與北胤分而治之不過是最近三十多年才存在的。

對殇寧而言,城外是虎視眈眈的北胤人,而對城中的百姓而言,城外或許是他們的骨肉至親。

若是不能讓他們出了這口氣,有朝一日北胤人打上門來,誰都不知道城外将士們浴血拼殺想要保護的待城百姓,會不會一個轉身就悄悄為北胤人打開了城門。

實在無法指望他們用國家或民族自豪感與凝聚力這些東西去護衛一方城池,只能赤//裸而直白的告訴他們,讓他們相信,你們生活的待城将會是最好的待城——

人們才會真心護衛自己的家園。

“将軍真知灼見——”陳安朝白鷗深深一揖,“下官實在汗顏。”

“不用了,不用了……”白鷗尴尬地擺擺手,擡頭看了眼天光,“人也等得差不多了,吩咐陳邦,巳時一到,準時行刑。”

很快,陳邦帶領禁衛軍押着一排排犯事的待城駐軍走到木架前,百姓中已經開始有人朝着木架的方向啐唾沫。

陳邦一聲令下,犯事的駐軍便被扒去上衣,挨個用麻繩綁在木架上,捆成一個大字型。

人群開始安靜下來,投來好奇的目光。

陳邦在白鷗身旁站定,得白鷗眼神授意後朗聲一言——

“以征稅之名,巧立名目,威逼脅迫,額外向商賈攤販索要銀錢,按駐軍新拟定戰時軍規,每人鞭刑二十,巳時已到,行刑!”

禁衛軍得令,手起鞭落,痛苦的嚎叫聲很快充斥着每一個人的耳朵,鮮血也染紅了所有人的眼睛。

“将軍……”陳安一屆文臣,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吓得別過臉來不敢看,“這……剩下的那些低階軍官幾乎讓陳邦抓了小半,這往後的事情,誰去做啊?”

“你還指望他們做事呢?”白鷗搖了搖頭,“我只怕送得不夠遠!”

陳安疑惑的擡頭,“将軍是什麽意思?”

“這群士族子弟和低階軍官,犯了事兒的吃鞭子,打傷了打殘了,裝囚車裏,讓剩下一半沒犯事兒的送去庸城,送給項興言。”

白鷗微哂,目露兇光,“太皇太後她老人家送我這麽大一個‘人情’,我怎麽能不回敬一份大禮?”

為了統治鎮壓數量如此龐大的流民草寇,肯定也需要在裏面拉一些所謂“識時務”的谄媚小人替自己做事,所以低階軍官裏,無論是否犯事,是否貴族出身,有一個算一個,白鷗全都不準備留下。

“把他們送走後,位子就由我們的人填上。”他繼續吩咐道:“他們看着人數幾倍于我們帶來的禁衛,實際上,三個人幹的活不見得頂的過禁衛軍一個,全都是為了讓那群世家纨绔有個去處而誕生的冗員。”

“将軍——”陳安擔憂道:“您這是公然挑釁項興言和他身後的太皇太後了。”

“那又怎麽樣?又不是第一次了。”白鷗只要想到周哲翎在宮裏對李遇做下的那些事,就恨得牙癢癢,“現在待城只能靠我,他們若是有別的招,這差事就輪不上我。”

所以,待城無恙之前,他白鷗就無恙。

“況且,項興言都帶了一波人走了,留下的,就跟之前被我抹了脖子的校尉一樣,定然不是重要角色,項興言不會為了這些末流的貴族和我翻臉。”

“別怕。”他拍了拍陳安的肩膀,“不管出什麽事兒,都有我擔着。”

苦點累點都能擔着,但這群人留在身邊,就算目下迫于威懾不敢随意在他背後添亂,他日開戰,這群少爺兵陣前多哆哆嗦嗦地往後退——

光是動搖軍心這一點,就足以致命。

這個萬一不能賣。

“将軍擔憂的是。”陳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但如此一來……”

“滿打滿算,駐地裏所餘下的士兵也不足四萬,除開後勤工兵,能上戰場的不過三萬來人……”他看了眼營地內那一群目光麻木,瑟縮躲避的流民士兵,嘆息一道:“還都是……”

白鷗也順着陳安的目光掃了一眼。

的确,他們是最底層的流民——

常年受到高壓管束,膽小怕事;也沒有什麽文化,沒經過像樣的訓練;他們心中沒有民族大義,甚至當初為了活着,有人連是非觀念都可以抛卻。

白鷗看着他們麻木的眼神,他們眼前受刑的可是他們昔日的長官,卻沒有一個人流露任何憐憫;若是有朝一日上戰場,他們眼裏又會有自己這個将軍嗎?

可恰恰也是這樣的人,因為膽小,他們會一輩子記住眼前血淋淋的教訓,永遠不敢有僥幸心理;他們白紙一張,之後白鷗教什麽,他們就會學什麽;至于民族大義、是非觀念——

比起建立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這些窮苦出身的人為了活着,會比誰都更堅韌。

“我不需要他們為這個國家,為陛下,為朝廷,或是為我一戰——”白鷗沉聲,眼神逐漸堅毅,“只要讓他們明白,他們是為自己一戰,為自己最親最愛的家人一戰,為好好地活下去一戰——”

“他們将會所向披靡!”

他們沒有世家貴族那麽多複雜的考量,只要讓他們相信跨過這一戰,只要他們活着,就會活得更好;夾着尾巴的豺狼就會變成出籠的猛虎。

“将軍……”陳安的眼神難以置信,他驚訝于白鷗對人性如此直白的剖析和理解,“您……是怎麽想到這些的……”

讀史使人明智。

吊兒郎當的歷史學教授已經見過太多更疊的歷史,雖然殇寧王朝的一切告訴他史書不可盡信,但箭在弦上,他必須賭這一把。

“書上看的。”他無所謂道:“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将軍,有朝一日猛虎出籠,我們還能約束嗎?”

這是陳安最後一個問題,畢竟那群人中有流民,也有匪寇,一朝軍功加身,沒準兒就是新一代的兵痞流氓。

白鷗默默轉身,看着陳邦已經又換了新一批的士兵行刑,越往後,罪越重,場面越血腥,營外的百姓已經有些不敢看的已經散了。

依照這個朝代的軍法,各國犯事兒的士兵都是處以杖刑,他卻特意命人造了木架,改了鞭刑。

皮開肉綻的視覺沖擊才更能讓每一個人記住。

他要消解營地外百姓的怨恨,也要給營地內他未來手下的士兵上一課。

“今天這這個血淋淋的現場,就會是未來‘猛虎’脖子上的枷鎖,是他們骨子裏的畏懼。”

行刑現場一直到傍晚才結束,木架邊安排了随軍的醫博士,清創包紮後,犯事兒的就被裝上囚車,由之前白鷗就定好的其他暫時置身事外的低階軍官同僚們押解,連夜送往庸城。

陳邦直接上任駐地軍營軍法官,有之前處理待城諸多軍欺名案件鐵面無私的聲名在,又有白天//行刑現場的威嚴,足夠震懾餘下的士兵。

在來到待城的八天後,白鷗終于整理出一支人員相對幹淨的軍隊,人數不足四萬。

內外人心已安,餘下的,就是如何盡快訓練好這支隊伍。

這雖然不是他擅長的事,但李遇給他的兩千人中不乏佼佼者,這些心腹也即時上任,填補了待城駐地軍營,他手下各個軍官職位的空缺。

當一切塵埃落定,夜色已深。

營地內除了瞭望臺,最高的位置是一棵落了葉的毛白楊,此刻白鷗已經攀上了樹枝,斜斜地倚着;唇邊是他從那株刻意采回來的小葉女貞上摘下來的一片葉子。

還是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曲子。

*****

同一時間的廣明宮寝殿,小姚剛剛漏夜去取回了陳琸派人送來的信箋,甫一進殿,就瞧見李遇縮在龍榻一角,汗如雨下。

“陛下,陛下——”他輕聲将人喚醒,“您又被夢魇着了?”

李遇睜眼,看見小姚後略略放下心來。

他方才夢境中是陳年的舊事,這麽多年,也快要習慣了,只要不是他最害怕的場景就好。

“沒事。”他大口地喘着粗氣,瞧見小姚手中的信封,“陳琸有消息給我?”

小姚笑了笑,“是待城的來信。”

李遇一個翻身坐起奪過信封,雙手不住地顫抖。

信封上“陛下親啓”四個字那麽難看——

是他的白鷗哥哥。

之前那個荒唐的夜裏,白鷗落荒而逃,之後他們就沒能再見上一面,只言片語都沒有留下。

上次給白鷗的書信裏,他一個字都不敢多言,怕擾亂白鷗的心思,又怕白鷗還沒有真正接受他——

只有一片落了的銀杏黃葉替他痛訴衷腸。

他不知道白鷗看不看得懂,又或是懂了也只當沒看見……

此刻他捧着白鷗的書信,還是覺得鼻梁酸酸的。

深怕裏面的信紙不慎被撕壞,他顫抖着走到小案邊,尋摸出一把小匕首拆開信封,打開一瞧,卻是大失所望——

字跡工整,一看就是陳安的手筆。

他一個字都不敢寫給白鷗,所以白鷗也一個字都沒有留給他。

将信箋內容浏覽一遍後,他随手将信紙遞給小姚,“找個沒人的地方燒了罷。”

小姚此前收到信箋時,一路上趕回廣明宮的步子都很急,他也認出了信封上白鷗的字跡,只盼着這封信能讓失眠了許久的皇帝睡上幾日安生覺。

可當信箋終于送到李遇手中,他眼睜睜地瞧着李遇的臉色從欣喜到失望……

“陛下——”他擔憂道:“是待城出事兒了嗎?”

“沒有,尋常報平安罷了。”李遇不欲多言,“你去把信紙處理了罷。”

“那……”小姚為難地盯着李遇還死死攥在手心裏的信封。

“我就不能留着嗎!”李遇難得對小姚發了脾氣,他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激,随即小聲道:“上面也沒寫什麽……”

可那是白鷗的字,唯一給他的四個字。

他的聲音委屈極了。

小姚沒有再言語,只是恭順地垂首站在一旁。

李遇将那信封捂在胸口,過了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遞給小姚。

他不情不願地伸手,小姚正要雙手接過,他又把手收了回來。

小姚恭恭敬敬地攤着手,看着李遇那只捏着信封的手顫抖着,來來回回幾次,終于将信封掉落在了地上。

兩人都立馬躬身要去拾起,卻看見信封裏露出黃葉一角。

“陛下——”小姚拾起信封,“這是什麽?”

葉子?

李遇從信封裏取出那片銀杏黃葉,像極了他寄給白鷗的那一片。

他只覺得心中一個激靈。

這是白鷗要同自己說,自己的心意他不領受?

可是那黃葉有明顯的折痕——

那是白鷗平時吹奏的習慣。

他的白鷗哥哥,一定有話對他說。

“一片葉子而已,我總能留着罷?”他擡首對小姚道:“你先去把別的處理了。”

他撥亮書案前的燭火,細細打量那片銀杏樹葉,又捧在手心裏細細琢磨,終于發現了異樣。

指尖劃過黃葉的葉面,并非是正常光滑的觸感,也不是失水枯萎後的皺褶。

他細細摸索着葉面上痕跡的走向,像是人為刀刻留下的,可他卻不知道白鷗究竟想和他說什麽。

這信箋一路上幾經易手,還要先送到陳琸府上,免不得在自己瞧見前會有旁人看過。

白鷗這樣小心翼翼地和自己傳話,會是什麽二人間的私語嗎?

這想法讓李遇瞬間又紅了小臉。

他研開硯臺裏幹涸的墨跡,小心翼翼地塗抹在葉片上,字跡終于浮現出來,只有簡簡單單又拐拐扭扭的三個字——

少服藥。

是白鷗的字跡沒錯了。

李遇瞬間紅了眼眶。

他看得見那三個字之後還有一句話,被白鷗悄悄地藏進了葉片的折痕裏——

“少服藥,我吹曲子陪你入眠。”

那棵落了葉的毛白楊上,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曲子,只屬于白鷗和李遇;它乘着風,一路從待城的駐地軍營飄進江寧城的廣明宮裏。

作者有話要說:蠢直男的浪漫已揭曉,如果不夠浪漫,那一定是白鷗太蠢直男了,不怪我!!!

接下來戰争就要開打了,會兌現我之前說的,小攻會在生死邊緣突破心理的恐懼,感情線也是突飛猛進噢!小皇帝夢裏的秘密也要被揭開!!!

我們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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