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歡宴(一)
易見青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飄了起來。
他好像一株離根的蓬草,被風吹着,身不由己地飄向不知盡頭的遠方。那風暖極了,溫柔地裹着他,疲憊的靈魂在這輕軟的吹拂下,得到了極大的慰藉,傷口被撫平,恨意也消減。他漸漸地覺得困意上湧,半夢半醒之間,沒來由地想起了夏末的蒲公英。
蒲公英,是西劍山腳下的蒲公英,日光熾盛,白得發亮。風一吹,飛絮便飄飄忽忽地随之而去,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是随性。逍遙又自在。
然後那白得發亮的日光忽然變成了利劍反射出來的寒光。
易見青猛地醒了過來。
他一掙而起,抹去額上冷汗,驚喘不定地想,原來是夢。
但緊接着他便看見了近在咫尺的灰布車簾,表情緩緩凝固。
記憶紛至沓來。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不是他的身體。
……他已經死了。
他怔怔地出了會兒神,才被外邊的動靜拉回了思緒,飛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似乎是在一輛馬車裏。
這時,馬車前簾忽被大力掀開,一只手遞進了一只提盒,道:“喂,吃飯了。”
動作很粗魯,聲音也硬梆梆的,易見青不動聲色地接過提盒,聞到外面飄進來的飯菜香,肚子自作主張地咕嚕了一聲。
他略一皺眉,打開提盒。提盒有三層,第一層是清炒大白菜,第二層是白米飯,第三層是……清水。
那人把提盒遞給他,打了個烤鴨味兒的飽嗝,對旁邊的人說:“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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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動了起來。
易見青瞅瞅手裏清湯寡水的飯食,又瞅瞅樸實無華的車廂,得出結論:他眼下的處境似乎不太美妙。
車外有兩人是趕車的,先前他們顯然是去吃了晚飯,卻不叫他一起,态度又這般不耐煩,送的餐還這樣……素淨,可見他坐的這輛車,名為馬車,實為囚車。
只是不知道要把他押去哪裏?
不知是這具身體太過虛弱,還是因為夢裏森冷的劍光太可怖,他有些心神不寧,想着想着思路就跑偏了,只得壓下諸多思緒,先安撫一下五髒廟。
目下是晌午時分,初夏已至,那兩人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車,人困馬乏的,脾氣也暴躁了起來。過了約莫一個時辰,便聽方才給易見青送飯的那人打着哈欠道:
“光叔,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到啊?這都多少天了。”
光叔道:“已經過了撫賢府,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到了。怎麽,年輕人這點苦都吃不得?”
年輕人似乎很是畏懼他,聞言忙道:“哪有啊,我這不是從來沒來過白玉京,太激動了嘛。”
為了表明自己真的只是激動好奇,他又問:“光叔從前來過這邊嗎?玉華山是不是真的和傳言中一樣,站在那兒吸一口氣都能突破兩個小境界?”
光叔沒拆穿他,只道:“最遲明兒個晚上就到玉華山腳下了,到時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年輕人蔫了:“還有這麽久啊……”
“甭蔫頭耷腦的。”光叔警告他,“這可是那位要的人,你可要看仔細了,要是弄丢了,一百個你都賠不起。”
“我知道了。”年輕人嘟囔說,“真不知道那些王公怎麽想的,三個月不聞不問,現在突然又要把他送過去,這不是有病……”
“秦明!”光叔厲聲打斷他,“你逾矩了,貴人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測的?”
外頭的談話聲漸漸沒了,車廂裏的易見青卻坐直了身體,驚住了。
玉華山,白玉京。
這兩個地名,他可太熟悉了。
如果只是去白玉京,那倒還沒什麽,白玉京是大衍帝國的都城,勢力錯綜複雜。可玉華山是什麽地方?那是他對頭的老家。
易見青頓時有點兒坐不住了,不行,他得打聽打聽眼下是個什麽情況。
“押送”他的只有兩個人,那個叫秦明的年輕人不足為慮,倒是那個光叔,已有金丹期的修為,放在以前自然不算事兒,目下卻有點麻煩。
方才他已經檢查過這具身體,虛弱乃是因為根骨被廢,身着粗布亂服,手腕以上的皮膚卻十分細膩,不像是從小勞作的仆人。再思及車外二人說的“三個月”,“貴人”,不難想象這具身體的身份特殊。
可能是犯在哪個大人物手上了。
他思量片刻,敲了敲車廂,秦明撩開簾子,不耐煩道:“幹什麽?安分點。”
易見青道:“我想如廁。”
秦明冷道:“你一個多時辰前才尿過,這麽快就又想尿了,腎壞了還是水喝多了?憋着!”
言罷又惡聲惡氣地補充了一句:“別想玩花樣!”
易見青許久沒被人這麽指着鼻子罵過了,好生愣了一下,想起來時秦明已轉過身去,看起來是一句話也不想跟他多說。
易見青摸摸鼻子,按捺下來。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他又敲了敲車廂。
秦明:“又怎麽了?”
易見青還是那一句:“我想如廁。”
秦明的聲音有些窩火:“不是讓你憋着嗎?”
“哦,”易見青說,“快憋不住了。”
秦明:“……”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車轅:“林見!”
好的,知道這具身體叫什麽名字了,林見。
光叔道:“那便讓他去吧。”
車停了下來。
易見青下了車才發現,這個光叔竟然是一位女子。
秦明臉色奇差,領着他到路邊一棵歪脖子樹的背後,道:“尿吧。”
易見青探頭看看不遠處的光叔,不太好意思地說:“不太好吧,她還在那兒呢。”
“有什麽不好的?”秦明暴躁道,“光叔又不會窺探你!”
易見青為難:“可是會熏到她啊。”
秦明:“?”
易見青捂肚子:“我肚子有點疼。”
秦明臉色一青。
光叔發話道:“他要去就去,莫非你連個人都看不住?”
秦明很不情願。
他大小是個修士,林見不過是個廢人,他當然不可能讓人跑了。
他就是不樂意和林見接觸,打心眼裏覺得煩。
兩人往林深處走了一段,秦明道:“可以了吧?”
“可以了。”易見青雙手合十向他一拜,歉疚道,“得罪了。”
而後他直視着對方的眼睛,輕聲說:“定。”
“你……”秦明眼神迅速轉為空洞。
易見青微微一笑,開始盤問他:“林見是誰?”
秦明的臉色登時有些嫌惡,冷哼一聲,氣沖沖道:“林見,你就是個小人。”
易見青:“……”
易見青看了他一會兒,和顏悅色地說:“好久沒人敢這麽跟我說話了。”
——林見是誰?
秦明只是一個給貴人做雜事的小厮,天賦不高,背後沒人,知道的實在是不多。不過,如果這些并非他偏激的一面之詞的話,林見還真的能稱得上是個小人。
一個,為了往上爬,連姓氏都能抛棄,不擇手段的小人。
他原本姓李。
“李”是皇姓,大衍帝國開國已有好幾千年,堪稱修真界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林見的生父還是一個王爺,可這位王爺乃是奪嫡的敗者,手中并無實權。林見又是一個丫鬟爬床生下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不受主母待見。說是皇室中人,其實日子還沒一些小家族裏的公子舒心。
倘若是個性格堅毅的,大概會選擇自己闖出一片天。奈何林見不是。
半年前的除夕夜,皇宮設宴,他想方設法混了進去,誤打誤撞遇見了霄河仙君林雪寄,就厚着臉皮跑到仙君跟前大獻殷勤,後來更是非要随仙君回玉華山。
仙君不便和他一般見識,竟然還真叫他得逞了。
他搭上了仙君,便不再認李家的身份,自作主張地改了姓,表示自己以後就是林雪寄的人。
玉華山本是多少修士向往的修煉聖地,可他倒好,磨來了這個機會卻不珍惜,一門心思地只想借別人的東風往上爬。三個月前不知吃錯了什麽藥,居然腦子不清醒地試圖引誘仙君。
當天他就被遣送回了家,王爺得知他做的醜事,氣得當場廢了他的根骨,毀去了他的玉牒,讓他從皇室除名,而後便把他押到了秦家,再不管他。
秦家是個中洲邊遠地帶的小家族,因擅長侍弄空蟬蘭,勉強和皇家有那麽一點關系,但就算是秦家家主,也難得見着皇室中人。林見被丢到這裏,差不多就是完全被舍棄了。
後果這麽嚴重,這個霄河仙君自然并非一般人物。
舉凡修真界能綿延數千年的大勢力,都有其獨特的底蘊。李家的地位如此崇高,在修真界都能稱帝,乃是因為李家血脈特殊。
修士求仙,仙卻不是那麽好求的。除卻自身修行,還得等仙門開。
而李氏是仙門的“守門人”。
準确地說,守門人一次只有一個,每一個守門人都是同時代裏最出色的那一個,只有他們才能打開仙門,關系着整個修真界的飛升,雖無皇帝之名,卻比皇帝還要尊貴得多。
皇帝只是大衍的皇帝,守門人卻是整個修真界都要仰仗的存在。
而這一代守門人,便是林雪寄。
尤其近幾百年以來,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李家許久沒出過守門人,仙門關閉這麽久,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個林雪寄,其地位之高自不必說。林見得罪了他,與得罪了整個修真界無異,只是廢去根骨淪為奴仆,已經算是幸運了。
——怪不得連小厮都嫌惡他。
林雪寄姓林,他的父親與當今是表兄弟,要說起來,林見這一輩的人還能叫他一聲表哥。
但哪裏有人敢套這個近乎。
膽大包天臉皮奇厚的林見都不敢。
這麽過了三個月,林見鬧過,哭過,一度搞得秦家上下雞犬不寧,想收拾他吧,又生怕皇室反悔,把他接回去,結果忍了這麽久,連個貴人的影子都沒見着,這才明白,林見是真的被舍棄了。
而林見也差不多把自己的人緣破壞幹淨了。
誰知,就在林見本人都心灰意冷的時候,白玉京卻忽然傳來消息,說仙君有令,要林見回去。
秦家上下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又琢磨不透上頭的意思,不敢對林見好,也不敢對他不好,好生糾結了一番,才一咬牙讓光叔和秦明“送”他回去。
秦明知道的就這些,不一會兒就說完了,末了還鄙夷地來了一句:“小人!令人不齒!”
易見青:“……”
鑒于秦明罵的畢竟不是他本人,他現在又差不多手無縛雞之力,他就寬容地放他一馬好了。
還只是個孩子。
不過,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他這是死了多久,林雪寄都變成守門人了?
他又問了一下秦明,得知距他的死期已經過去十年了。
林雪寄恰好也是十年前成為守門人的。
林雪寄。
易見青咀嚼着這個名字,嘴角微微上揚,老熟人啊,他死之前就和此人是宿敵,沒想到死而複活了,居然還是和他有嫌隙。
和林雪寄作對,他可太擅長了。
——雖然落得如此下場,林見并不占理,但誰讓他易見青是魔尊呢。大魔頭嘛,講什麽理,他們都用拳頭說話的。
大概是他現在委實太弱了些,一不留神秦明就從他的攝魂術裏清醒了過來,發現那個被衆人唾棄的小人一臉不懷好意的笑,登時警惕不已,怒道:
“你個兔兒爺想做什麽!”
易見青瞅瞅這個修行才入門的孩子,沉痛地發現,他此刻的拳頭可能并不怎麽硬。
——不動用神識的話,他連個身體強壯點的凡人都打不過。
他有點憂慮。
還有一天就到玉華山了,那地方他熟,上輩子他沒去過十回也有八回,但英雄不提當年勇,現如今……
易見青握拳,感受了一下無力的手臂。
就他現在這個樣子,随便哪個修士捏他都跟捏雞仔似的,這要撞上去還能得了。
他是和林雪寄作對,可不是要送死。
愁。
秦明見他不說話,狐疑道:“你不是拉肚子嗎?怎麽不動了?”
易見青作勢解褲子:“你轉過去。”
林子裏遍地是灌木草窠,易見青低頭一看,嗯,裏邊還有好些蟲蟻,要真蹲下去解決人生大事,只怕到時候他也得被解決了。
易見青一時難以克服心理障礙,簡單放了個水就道:“走罷。”
秦明目露兇光:“你耍我?”
易見青嘆氣:“身體不好,我也沒法子啊。”
秦明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易見青落後他三步,繼續想事情。
林雪寄也不知是有什麽毛病,過去三個月,塵埃落定了忽然要把林見捉回去,難不成是前思後想,覺得林見受到的懲罰不夠重,無法洩他心頭之恨,要親自折磨一番?
堂堂仙君之尊,不必如此小心眼吧。
易見青不無惡意地揣測,這般斤斤計較,莫非林見還真把他給睡了?
他盯着秦明的背影,打消了溜走的念頭——畢竟光叔不大好對付。
也罷,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回到馬車上,秦明就把易見青幹的事兒抖了個幹淨:“他心裏肯定有鬼。”
說着斜了易見青一眼。
光叔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今夜就不休息了,連夜趕路,約莫明早就能到。”
易見青:“……”
易見青心情沉重地上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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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